海外恸哭记


  赵初浣,字雪度,泾县人。癸酉,偕一僧来湖上。吴次尾每于广座,议论锋起,即琐屑之争,亦不让人。雪度曰:焉有名士而终日妄言者乎?其后死于围城。

  金浑,字宜苏,吴县人。先忠端公之难,最先至吾家痛哭而去。知英德县,亦死于难,无有表章之者。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戊辰,相遇于京师。庚午,同试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陈卧子、彭燕又、吴骏公、万年少、蒋楚珍、吴来之(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与者,沉眉生、沉治先及余三人而已;余宿于天如之寓。甲戌,余与冯研祥同至太仓。值端午,天如宴于舟中,以观竞渡;远方来执贽者纷然。天如好读书,天姿明敏,闻某家有藏书,夜与余提灯而往观之。其在翰苑,声价日高,奉之者等于游夏,门无益友。天如亦自恃其才,下笔丰艳,遂无苦功入细。尝以泥金扇面,信笔书稿;故所成就不能远到,为可惜也。

  张采,字受先。其文质朴,过于天如。余亦遇之于京师。甲戌,亦在其家往还;意气慷慨,不尽其才而止。

  杨廷枢,字维斗。丙寅,捶死校尉、焚驾帖,维斗与焉;仅而得免。戊寅,刻先忠端公诗集;维斗过余,见之,遂请为序。后死难。

  陈子龙,字卧子,华亭人。为绍兴推官,撰先忠端公祠堂碑铭。余邑有疑狱,余一言卧子,遂出死罪二。其相信如此。吴胜兆之狱,卧子望门投止,牵连甚众,人以比之张俭焉。卧子少年之文,恃才纵横。艾千子与之论文,极口鄙薄,以为少年不学,不宜与老学论辩,自取败缺。海内文章家,无不右千子。以余观之,千子徒有其议论。其摹仿欧、曾,摹仿王、李者,亦唯之与阿。卧子晚亦趋于平淡,未尝屑屑于摹仿之间,未必为千子之所及也。

  陈贞慧,字定生,阳羡人。国门广业之社,定生与次尾主之,周旋数月。姚太夫人六十之诞,少保(于廷)、定生父子皆有诗。

  黄居中,字明立,居金陵之芦■〈艹废〉巷。庚午,何匪莪举诗社,余与明立无会不与。辛巳,明立七旬,余以宗人共坐一席。明立千顷斋藏书甚富,余至金陵,必借读之。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明敏多艺,吴子远之甥也。己卯,余病疟,子远拜求茅山道士,得药一丸致余。余知其为绝疟丹也。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虚其来意,些少服之,而委顿异常。密之为我切脉,其尺脉去关下一尺取之,亦好奇之过也。壬午,在京师,言河洛之数,另出新意。后削发为僧,法名无可。

  金光辰,字天枢,合肥人。余至北京,寓万驸马之园,在城之极西。公时为佥院,相去几二十里,特来相访。谥典久稽,余欲上疏催之。以稿呈公,公即袖之而去;其写本及投通政司,皆不烦余也。公弟光房,字天驷;当己卯,余试南都,方病疟,天驷以其天界寺私室寓余。

  朱荃宰,字咸一。在留都,为斗墨之戏,皆方正、邵格之、罗小华名品;方、程以下,不论也。知武康县,代者左硕人讦之。徐虞求先生致书于余,往武康为解。时咸一方病,与韩道士讲坐功;及余武康返,而咸一已死。韩道士者,住重阳观,一饭能尽斗米,闭户或一月不食。至庚寅犹在,重阳王尔禄拜之为师,不知所往。

  陈元龄,字宗九,闽人。余遇于金陵。着思问初编。其壬遁之学,得之于吾乡周云渊;惜其时未及受之也。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陈宏绪,字士业,江右人。在南都,与余访求藏书之家。庚子,余遇其舅氏于舟中,寓书士业;答言吾非故吾,若有惭德,何也?

  万时华,字茂先,江右人。南宗伯李小湾出谘访谥册,皆拟谥于上。先忠端公之谥,茂先所拟也。

  朱大典,字未孩。余十四岁时,随先公至李皇亲园看牡丹,公方较射园中,得一见之。其后守金华,死最烈。有金无炼者,屠城之日,无炼知必死,立于庙门。屠者入庙三四番,在庙内者皆死;从无炼身旁往返,皆不见之,幸而得生。其弟,则受屠。先是,其弟尝于南镇求梦,神令其伸掌,书一「古」字于上,不能解。至是城外穴地,十人同埋一坎,方知古字之为十口也。

  钱士升,字御冷,嘉善人。己巳,余至其家,求墓文;公出一册,问东浙士大夫贤否?即书其上。此时已为入相张本。

  李清,字心水,泰州人,为宁波推官。不甚知余,久之而相契。先公同难之谥典,正当邪氛炽日,忽然并下,则公之力也。癸丑,余寓书泰州,公答云:弟家居近三十载,行年七十三矣。旧时知识,零落山邱;忽一羽从空而下,启而视之,则先生大札也,且惊、且喜。已闻太夫人寿跻八旬,益叹为先老先生忠义之报,而大札到日,屈指即太夫人华诞,此亦一奇也。小刻数种奉上,亦令使先生知不肖三十载内,唯矻矻一卷书以消兹长日耳。

  张国维,号玉笥,东阳人;官至大司马。余更深见之论事;送余下舟,声如洪钟。寻死国难。

  张鼐,字侗初,松江人。己巳,余见之于其家。时先生已病革,卧一坑上,以隐囊靠背而坐;谓余气清,他年远到,勿忘老夫之言也。

  黄端伯,字符公,江右人。为宁波司理,调杭州。余登其舟,自丈亭谈至下坝;谘访民隐,出语直捷,无所回护。在杭州出堂,则士子与僧道环聚者数百人,一切以机锋行事。后死难甚烈。

  徐汧,字九一,苏州人,死难。余于戊寅往还。

  吴志远,字子往,嘉善人。先生与高忠宪、归陶庵三人为林下之游,俱以澹泊明志。甲戌,余会葬魏忠节先生,与刘夫子讲学,窃闻其绪言。

  陈龙正,号几亭,嘉善人。甲戌,刘夫子题忠节之主,余同舟而归。几亭拜夫子于舟中,投书一卷。言天下之风气,操于绍兴;今之利病,无不操于书办。为六部各衙门书办者,皆绍兴人;书办之父兄子弟,皆在绍兴。使为郡县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则在京之书办亦无不化矣。余览之曰,迂论。夫子曰,今之人谁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观我,海盐人;亦拜夫子于舟中。后死赣州之难。丙辰,余过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犹在。

  林增志,字可任,温州人。壬午,北京往还,后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陈函辉,字木叔,临海人。余初遇之严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围以阑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从事。其后死节。

  刘同升,字孝则,江右人。癸未,来湖上。酒阑,与沉昆铜论荆溪,孝则颇右之,相争无已;余解之,方散。

  苏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寿吾母四十岁诗,仿风雅体为之,甚美。

  邓锡蕃,字云中,金坛人;嵊县知县。余弟司舆补弟子员,为公所荐。余至嵊,馆余于寺,卧雪者数日。于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

  龚立本,字渊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县;余入其署中,谈时局甚悉。

  吴炳,号石渠。长于填词,所着有西园情邮、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虽多剿袭,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经也。以三司首领,摄余姚县事。先公谕祭,石渠董其事。后从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余上灵岩,继起馆于天山堂。一时来会者,周子洁、文孙符、王双白,而昭法后来。余箧中有文数篇,昭法见之,嗟赏不已;以为此真震川也。因相与论著述,欲以通鉴为经、二十一史为纬,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后曾拈动否也?其苦节,当世无两。谢绝往来,当道闻其名者,无从物色。馈遗,一介不受。半菽不饱,以糠粒继之。其画神品;苏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为一会,次第出银以买其画,以此度日而已。

  汪沨,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后,不入城市,寄迹于僧寮、野店。丁酉,余同宿于孤山,赠余诗三首,余次韵和之。同上山顶葛仙祠,三宜迹至,为设汤饼。已而山下待者奔来,言无处不寻和尚,有庵主轿十乘来。三宜曰:方欲与居士快谈,奈何以此俗事扰人?汝等宜即回之。余曰:不然,庵主来,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辈,不亦可乎?三宜笑依余言。己亥,笑鲁迎余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鲁以卧榻让我两人;止有一被,五更不胜其寒,魏美与余贴背相磨,少取暖气。明日,余上云居,至城门而别。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离墓舍,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价等金玉;为大匏赋以见志。乙巳,闻余馆语溪,破戒相访。夏彝仲有幸存录,言三案之事,得之山东张延登;是非刺谬,余作汰存录以正之。彝仲死节,存此录,使后人致议,为不幸也。端明序汰存录,以为彝仲亡后,他人假托其名为之。使出自彝仲,则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为文以祝。寓书曰:侍慈帏于迟暮,振家学于后昆。白首穷愁,亦复何憾!

  顾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纵横似国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余于己卯见之。其寻瞳使者说敬十八房文,于科举之敝,嘻笑甚于怒骂矣。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谥裕愍之弟;与裕愍孪生。

  钱谦益,字牧斋,常熟人。主文章之坛坫者五十年,几与弇洲相上下。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剿袭;词章贵乎铺序,而贱夫凋巧: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然有数病:阔大过于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二也。喜谈鬼神方外,而非事实,三也。所用词华,每每重出,不能谢华启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为由己之出处,五也。至使人以为口实,掇拾为正钱录,亦不以取之也。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余即任于其家。拂水时,只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过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是时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烧纸,惟九十二字不毁。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几,果卒。

  闻启祥,字子将。余每至杭,舍馆未定,子将已见过矣。子将风流蕴藉,领袖读书社。

  严调御,字印持;领袖读书社。忆与陈木叔饮其家,偶言宋之问诗「桃花红若绶」,只此一语。其无刻不忘富贵乃尔。

  孙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门士连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为意也。桑间败屋,图书精致,吟咏自如。庚寅,余自吴门返,访之;方欲与之剧谈,而陆丽京闻余至,强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栖人;蚤有时名。丙子,余兄弟以应试寓涌金门黄家庄,珂月夜遇余,索酒与泽望棹舟湖中,笑声震动两岸,犬声如豹。

  陆培,字鲲庭,杭人。与陈元倩交恶。元倩无乡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鲲庭寓书于余,欲东浙为应。余告同社,于是绍兴王元趾为首、宁波陆文虎为首,皆出檄。元倩几无以自容,而以死节一洒之。

  陆圻,字丽京,鲲庭之兄也。为文长于俪体。乱时,避至东浙,馆于吾家。言当此兵戈载道,无不闭门听难;而宾客满座、盗贼不犯者,唯朱湛侯与黄氏两家耳。庚寅,同宿吴子虎家。夜半,推余醒,问旧事,击节起舞。余有怀旧诗:桑间隐迹怀孙爽,乐笼偷生忆陆圻;浙西人物真难得,屈指犹云某在斯。史祸之后,丽京以此诗奉还,云自贬三等,不宜当此,请改月旦。其后不知所终。人有见之黄鹤楼者,云已黄冠为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从刘夫子讲学东浙。为少宰,特疏荐余。国亡遁去。骆宾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无故而遁,加一等矣。

  鲁■,字季■,会稽人。辛亥,邂逅论文,见余所作,能得其意之至处,鉴赏不已。及论时之有名誉者,多所不满。问其何所师法,以为先人与徐文长同学数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后余至郡城,必相过从。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为优劣者妄矣。

  冯元扬,字尔赓,慈溪人。天津巡抚,以海船迎驾南迁。国亡,忧愤而卒。余为弟泽望求婚于刘瑞当,瑞当夫人未允;公坐于帏外,与夫人言,无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党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邺仙及冯元度、冯正则、冯自昭、陆文虎、万履安会哭祠下,祭文传播,党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余入太仓阅卷;公以勤王行,余始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