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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恸哭记
冯元飙,字尔韬。以本兵回里;留仙病于武林,药铛溺器,公皆身亲之。留仙卒,公亦以忧愤相继卒。辛巳,公为南通政。塘栖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妇翁引之见余。余言于公,即为致书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补弟子员。余书僮冒余书,中多别字,公以示诸子跻仲。跻仲曰:伪也。公曰:汝等学问浅,太冲所写,必有来历,无贻后日之笑也。哄堂而止。
姜思睿,字端愚,慈溪人。尝于公所相会时,有自省中归者,以前辈自居,高视浅揖;公曰:此姚江黄太冲也,公不识之乎?
刘应期,字瑞当。始与端愚齐名,人称曰姜、刘;后与元度齐名,人称曰刘、冯。此时溪上多名士,而瑞当裁量其间,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议。冯正则曰:瑞当亦有疵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非无好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与瑞当相去远矣。是时一方名士,皆有录学使者至。以公书进之,大略准之为上下。余尝执笔,名士十数人列坐,皆无毫发私意,必众论相谐而后定。慈溪冯跻仲有盛名,余以瑞当为首,跻仲次之。跻仲不悦,无以难也。
冯家祯,字吉人。长于度曲;丧乱之际,结为歌社。时慈人陈谟,以无赖委署宁绍道;好作声势,恐喝乡里。公登场宾白:黄和尚有成亲日,岂可人无得意时;莫笑陈谟今富贵,他年情事有谁知?谟闻之大怒,以他事构之下狱。狱吏待之颇慢,公即唱「西楼怪相逢」款待;疏节曼声按拍,无不绝倒,初不知其为患难也。然每对余言,则无非新亭之泪。
华夏,字吉甫。其为制义简洁,自成一体。以黄斌卿事坐累死,其夫人亦自尽。余选同社之文,吉甫入于文统。
陆符,字文虎。为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余之交文虎也,吴来之言贵乡陆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于是遂为登堂拜母之交。故余之学始于眉生,成于文虎。余之病痛,知无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家居无月不往来,北都同读书于万驸马北湖园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隐。壬午,北榜将发,余与王敬载、冯跻仲、冯沛祖及文虎饮园中;而徐心水监场,使人至,文虎出与耳语,还座复饮,斯时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后向余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从越城返而遇我,叹息事已莫可为。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来言,见文虎坐轿中,用布束缚,将入城小敛也。其闻讣与相别同日,岂非冥契哉!
万泰,字履安,余之交,犹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与文虎刻沉昆铜寿启,至期来祝。癸未,又来。己丑,至甬上,时履安丧失家道,抱疟未痊;相对秉烛,疟不复发。庚寅,晦木为冯跻仲连染,而固山之记室与履安有旧,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独行,出其正气堂寿序,读之不觉失声而哭。甲午冬,余嫁第三女于朱氏,入寓寒松斋;履安使其子任劳,余受成而已。履安游粤,余两年频遭患难,望其返棹,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于九江舟中矣。
董守谕,字次公。是时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为别调。东浙既亡,异时举人争先入仕之为浓官者,皆复会试于本朝,人谓之还魂举人。次公独称故官,不见当道。尝以朱子发卦义问余,余为之疏解于下。曾忆与之看戏,有演寻亲记者,哀动路人;次公指而谓曰:此钱美恭也。其父与此相类,顾忍而为此乎?盖美恭父钱士鹔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后美恭决志入滇,而身无一钱,乃买鼓板一副,市镇之处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号稼轩。粤中立国,公鞠躬尽瘁,公殉节而不成为国矣。当公之赴粤也,余送之于湖头。公欲强余同去,余以母老辞之。老母四十,公有诗数章为祝。
张肯堂,号鲵渊,松江人。尽节于滃洲。
吴钟峦,字霞州,武进人,知长兴时,刻社稿,名士品不过二十人,而余在其列从亡海外,考试沿海有志之士,录为弟子员,饰以衣巾,率之拜王于舟中。余问先生以为不急;先生曰:此与昔人行冠礼一意耳。觞余于鲸背之上,落日狂涛,凄然相对;但觉从古兴亡,交集此时,何处容腐儒道得一句。及余返棹,先生驾三板船送别三十里以外,至今恻恻。先生居闲补陀;闻滃洲将破,赴难。抱夫子栗主,自焚于庙。
余煌,字武贞,会稽人。郡守于颖长初至,公与乡绅旅见;刺入,堂吏禀俟堂事毕而后见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余回寓,而公已见顾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东桥下;出没久之,犹举首曰:忠臣难做。复力沉而死。
余增远,字若水。改革以后,居城南破屋,床头屋漏,则以鳖甲承之。担粪灌园,似老农家。病将革,余命儿子正谊切其脉。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愿祈生二十年之后乎?余泫然而别。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北变闻,余从刘夫子于武林,寓吴山之海会寺,公徒步上山相晤。东浙之事,趋死不顾利害。从亡海外,为悍将所害。
孙嘉绩,字硕肤。大兵将渡,东浙郡县皆已献户口册籍,牛酒犒师;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动。公书生勃窣,起而创即墨之守,鸣钟伐鼓,号召其邑人。于是钱希声应于甬上,郑履公应于越城,张玉笥、陈寒山应于台、婺。然公本书生,应变非其所长,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数骑乘浅过江,列帅皆溃矣,公至滃洲而卒。营将章钦臣溃后,复起山中,见获。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强项不屈。问官始恐之以斩、再恐之以凌迟。夫人曰:吾岂怕凌迟者哉?磔毕,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谓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传;其烈古今所仅见。
王毓蓍,字符趾。为人亢爽不羁,好声色;在先师弟子中,颇为逸群。及改革之际,上书请先生自裁,无为王炎午所吊;元趾亦自沈柳桥之下。先师曰:吾数十年来,止得此一门人。余每至越城,元趾顷刻不离。其笃于友谊如此。
张煌言,字符箸。其父圭璋,字两如,甲子举人;尝教授余家。元箸为人跃冶而明敏过人,故能就死从容,有文山气象。当其被获也,已散遣士卒、悬洲独处,亦如田横之在海岛也。而补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帅者,遂遇难。
王正中,字仲撝,北直人。其署余姚,乱兵充斥,颇能镇定之,事解。丁亥,访余于山中。辛卯,余住柳下,又来。辛丑,余迁化安山,又来。仲撝好天官、壬遁之学,皆余所授也。己酉,余在古小学,仲撝亦寓越城;生计消索,云将佃田五亩,卖卜以续食耳。未几而卒。
张岐然,字秀初,武林人。读书深细,其读三礼,字比句栉,宫室升降、器皿位设,皆所不遗;音乐,则自制十二律管,考验合否;区田,则入山中与老农种植。乱后嗣法三峰,蜀僧潭吉作五宗救,半出于秀初。欲申三峰之屈,然其言有失伦者,人皆笑之。
江浩,字道安,武林横山人。读书略见大意,而胸怀洞达,无尘琐纤毫之累。余与之月夜泛舟,偶争一义,则呼声沸水,至于帖服。后亦从释氏,改名义月。
冯悰,字俨公,武林长桥人;为读书社领袖。余尝宿于其馆,偶论杨、左事,其门人顾豹文,问杨大洪何人也?俨公正色曰:读书者须知当代人物,若一向不理会,读书何用?三渡访余。丁丑,值先公谕祭,俨公列于执事。
许元溥,字孟宏,长洲人。余与刘伯宗及孟宏约为抄书社。是时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无轻出其书者;间有宋集一、二部,则争得之矣。丙子,来越城,张登子大会名士,孟宏与焉。
阎尔梅,字古古,徐州人。余游庐山遇之,坐五老峰顶,限韵赋诗;月色侵人,三鼓始罢。古古言自华山游返,然观其山行甚艰。人言华险,游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游,则知余亦不难矣。
孙奇逢,字钟元,范阳人,移家百泉山。初以侠名,后讲理学,门人甚众。癸丑,寄所着理学宗传一部、老母寿诗一章。书云:汤孔伯来,知太冲为蕺山薪传。时年九十三。
顾炎武,字宁人,昆山人。不得志于乡里,北游不归。丙辰,寓书于余云: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麄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逾六十,迄无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谂起居无恙。因出大着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着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傥辱收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任祷切!
陈确,字干初,海宁人。于先师门下,颇能有所发明。余丙午至其家,访之;时已病疯,不能下床,信宿而返。干初以大学层累之学,不出于孔子,为学者所哗,不知慈湖已有是言。古人力行所至,自信其心不须沿门乞火,即以图书为怪妄、大学为别传。言之过当,亦不相妨与剿袭成说者相去远矣。
朱朝瑛,字美之,海宁人。漳海之学通天地人,嗣之者无人。漳海曰:康流沉静渊郁,所目经史,洞见一方;苟覃精三数年,虽羲文阃奥,舍皆取诸其宫中,何必寠人之室乎?丙午,余至其家访之。康流日发其所着五经,讨论终夜。越明年,复以其大凡见寄。海昌之学者,康流、干初二人,恐从前皆不及也。
王猷定,字于一,江右人。其文如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寒碧琴记,亦近日之铮铮者。但余与之言,多附会不实,是其大疵也。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徐世溥字巨源,豫章人。崇祯间,江右一辈知名士,如艾千子、罗文止、陈大士、傅平叔、万茂先、王于一、黄雷岸、陈士业,连镳共为古文,巨源其亦铮铮者也。
施博,字约庵,嘉兴人。余谓其学夹杂释氏。约庵言博。当甲申、乙酉,卧病两年。又以先人未葬,老母须养,偷生惜死,以至于今。每与出世者往还,自分不可为圣人之徙。蚩蚩以待尽,隐衷尚有余愧。
管鑨,字干三,姑苏人。中兴天台教。甲戌,余至其家。其于一时名士、一时堂头皆讥贬。以天台之学,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难以承当,拳拳于余。别后寄诗三章,约余重会;以为君不出家,亦是无尽无垢之流。诗失去。从其遗集得一首: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太华三生梦,岷山一弄琴。评书秋雨集,趺坐竹光侵。可践重来约,相思不自禁。
熊开元,号鱼山,楚人。以直谏著名。出家,嗣法于继起。余初遇于湖头。甲辰,至乌目三峰寺,其知客如田夫、侍者如牧童,无异于三家村庵也。
宏储,字继起。甲辰,余上灵岩,馆于天山堂。同馆者七、八人,皆失职之士。故余诗有:应怜此日军持下,同是前朝党锢人。徐昭法不受当事馈遗,继起、继粟焉非世法堂头所及也。
奯堂住净慈寺,余与汪魏美访之。见其知客扇上诗:忽拋一点月当户,唤起几多人上楼。因索其诗稿观之,亦多佳句。与余辈谈谐正熟,大众请其上堂。奯堂蹙额曰:汝辈为之,何与吾事?大众为之一笑。
本晰,字山晓。余与李杲堂、高辰四、高元发入天童,山晓特为上堂,言韩文公来也;为余而发。庚申秋暮,过访不值。询山童云,看花未归。题于壁而去。云:短杖拄泥深尺许,远随牛迹辨荒村;先生乘兴看花去,惆怅斜阳立板门。方外交游,如木陈初求■■文字,视若天人;继而指摘蹄尾纷然。石奇与文虎友善,助结雪瓢,喜其相近。
死而遂蹊其田。具德往余丙舍,出而操戈相向。虽有交情,姑且略诸。
余少逢患难,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灭者,追亿而志之。开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无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当为别录。
附录明文授读注:
尹民兴,字宣子,楚人。崇祯朝,任职方。国亡后出家,以灵岩继起储为师。其诗拗僻,奏疏多中时病。至文章别开生面,真有生龙活虎手段,艺苑中变局也。
何伟然,字仙曜,仁和人。学无本领,欲以冷艳字句点缀成篇;学陈仲醇,而才力不及者也。徽人闵景贤刻快书数十种,大概小品清话;伟然踵行之,亦刻快书数十种。余遇景贤于南中,偶问伟然何状?景贤訾之不置。两人本好友,顾绝交于快书也。
谭宗初,字九子,后改公子;姚江人。善音律,为人不羁。余于庚寅岁,见其与群少年登场演戏;九子扮绣襦,乐道德摹写帮间,情态逼肖。是后不相邂逅;闻其改窜唐诗,心窃笑之。近从邑丞田一峰处见其集,诗文俱有师法;自媿交臂失之。因选其古绘、吊落梅二赋入文案。
蒋德璟,字若椰,号八公;闽之晋江人。相庄烈,博物洽闻;召对时,凡九边兵马之书及道路远近、钱榖利弊,矢口而陈,无藉笏记。为文明爽,辨晰实用之学。晚年之学,如论黄钟古尺,有裨经学者;惜未寓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