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新谭


 

 
◎广州流血事略

 

  辛亥年三月念九日,为广州起义之期,亦即七十二烈士殉国之日,顾以此事之历史虽载在中外报章,然或恐稍有遗漏,请约略为诸君重述之。当未起事时,诸同志咸以广东之交通便利、地方殷富乃欲先取广东以为根据地,乃至南洋筹到二十余万金布置一切,炸药枪弹甚夥,且皆新式。其运输皆用妇人所居宅类,皆标其门曰“公馆”或“利华工业研究所”或“学昌寄宿舍”。各种文书如营制、饷章、军律、符、安民告示、保护外人告示、照会各国领事文、取缔满人规则皆系宋渔父君属稿。初议分为九队,由黄克强、谭人凤、赵伯先诸君指挥于四月初一日起事。嗣见官场纷纷调兵入城,知事泄,有提议暂行解散者,于是开大会议。黄克强君提出三理由,谓:“吾党萃全力而谋此举,稍存畏葸何以谋事,一也;军火既入城,难再运出,经济部员若不谅苦衷,谓吾辈欺诈则断送革命粮食,二也;既奉司令部命令,不战而退,如邻国讪笑何,三也。”卒以赞成者多数决计进行。
  至二十九日见官吏戒备愈严,乃为先发制人之计。遂于是日下午六句钟起事,由司后街直扑督署。司阍者见伊等皆乘肩舆作拜谒状,不敢阻,乃炸破署门直入大堂。清兵管带金振邦闻变出御,中弹死。时有戈什哈某入告张鸣歧,鸣歧遂由洋楼上之西边甬道入房科楼上,欲由瓦面达致祥典铺,铁柱梗之,乃前至天井,由差官解脚带张腰由檐下缒至地,卸靴服,与从者互换单身至水师行台依李准。未几防兵虬集,剧战数小时,死伤相当,党人皆一以当百,气焰万丈,火器复猛烈不可向迩。相持既久,救援不至,率致败衄。盖寄寓省垣之党人为数甚少,大部分皆居香港,是日乘永安轮船之省,城门已闭,故致隔绝。
  同时有党人若干由大南门、归德门迎堵救援,与官兵适相遇,鏖战甚久,寻败。是日督院既焚去大半,新丰、莲塘、厚祥各街火警数起,满清官吏复下令各处火起毋许赴救以分兵力,故党人所向皆不利。惟其不利,党人乃下命令停战,谓事既不成,不宜多杀戮残害同胞。当战斗时,见有老幼妇女辄扶之他去,保全甚众,故西报有华盛顿复生之誉。三十日早晨尚有数十人拥至飞来庙,欲夺军装局,与清兵酣战,寻败。又有党人数十名在洪桥米店聚米为垒,清兵数百不能近,乃以火油焚米店,党人皆死于烈焰中。此时党人死者不可计数。至四月初一日,张鸣岐分电各省,谓擒获革党六十余名,其认供不讳,已经正法者三十四名云云,而临阵战死者不与焉。自是逐日开城搜捕,党人多被捕。惨死者然皆视死如归,可杀不可辱。至其姓氏人数,遍考只得五十六人,嗣由善堂诸绅董棺敛而葬诸黄花冈者共得七十二人,然据各省同志所调查,或尚不止此数也。
  呜呼,西谚有言“不自由,毋宁死”,其即七十二烈士之谓乎!当满清时代其所以虐待我同胞者,蔑以加矣,而此七十二人者不惜出其铁血为代价,以为我四万万同胞购自由,我同胞之对于诸先烈其感情当如何?我同胞试为之设身处地,去年今日诸先烈之惨状又何如?总之,死者不可以复生,唯望我同胞化除畛域,巩固初基,毋忘诸先烈惨淡经营、艰辛缔造之民国,以慰诸先烈在天之灵。此则我在会场诸君及全国同胞所当亟起共勉者耳。(录浙江某会场)

 
◎王天纵小史

 

  浙川丹臣李殿楹先生曰:王天纵,字旭九,号光复,河南嵩县人也。生而奇颖,年八岁入私塾,好读书,不求甚解。至十二岁师为之讲演八股,则翻然大悟曰:“中国人之聪明才智尽锢于此矣!”于是乎弃诗书而习拳棒,然尤以为鄙夫之勇仅足敌一人也,乃演习枪械,日新月异,描头皆准,百发百中,故人以神炮称之。其生平喜结纳,阔达大度,挥霍任意,凡与之觌面者辄亲爱若平生,故未弱冠而广交遍天下矣。座上客常满投刺者不绝于门,因而大招满清官吏之忌,每欲罹之以法。王君知桑梓无容身地,乃栖身砀山,以为养晦韬光之计而远避之。慕其名者归附日益众多,然自以为读书太少,非游览不足以广智识而扩见闻,乃由天津至上海,复乘轮东渡,至横滨与一女学生遇。女生毛姓,湖南世家子也,留学日本,富有学识,妙龄慧眼,自以为能相天下士,阅人多矣,未尝有一当意者。自与王君遇则钦慕异常,以为英雄造时势,我中国之能做大事助大业者,此其一也。于是互相崇佩,约为婿姻。结婚后携归砀山,即劝王君设学堂兴牧养所以培人才而固根本也。每促膝谈时事,尝语王君曰:“我中国之衰弱极矣,积弊深矣,受制于满奴者二百六十余年矣。非从根本着手力加淘汰不足与欧美文明诸国并驾驱于全球之上。”则种族之分满汉之界,王君得力于内助者居多。于是革命思想遂渐印入脑际,常欲难自彼发一呼而天下响应,乃招集亡命之徒,日加训练,于剿杀贪官污史、抑强扶弱外,而与一带居民感情甚洽。客岁七月豫省有南北镇会剿之命,谢宝胜亲带大兵与王君激战数次,而终未能越砀山一步,此其得人心也可知。未几鄂省起义,黎总统屡派人到嵩联络,著王君遥为声援、聊作臂助,加以豫省诸志士奔走号呼,于是乎公举为丁部大将军,使其早图河南事,把持黄河桥,堵截北兵南下。王君乃于十月初二日出山,先到田湖。该处驻巡防一营,管带孙广田闻风归附。初四至呜皋,与巡防兵开仗两次,营官高玉中率众降。又分兵取洛阳境之白沙彭坡,所驻巡防两哨拒战四日,终以力不能敌亦相率降。继至白杨镇,又收抚营务处罗其祥及防兵一营,得火药子弹无算。于是乎兵力益壮而声势愈大矣。十一日大队往洛阳进发,驻扎龙门街及关帝冢等处,与洛阳相隔咫尺。未及进攻,适奉陕督电以潼关失守,速往救援,乃转辔西上,复夺电关,驻守数日。终以豫省不能早自反正,徒使无数热血洒尽荒凉,不惟遗河南老大羞,更何颜对全国同胞乎,故于十月四日复进河南界,一战而克复闵乡,再战而克复灵宝、陕州等处。大兵所指,秋毫无犯。十一月十九日至张堡,二十至陕池,二十一至观音堂、英濠各镇,清兵以次退守渑池。二十二乘夜进攻,适清兵兵力厚集,锐气未尝稍挫,乃与之血战六昼夜。人不及食,夜卧雪中,而诸健儿之奋不顾身如故也。正相持间,适南北停战议和,有志士刘粹轩、姬宗义、刘建中及护兵徐兴汉等六人愿作王君代表,冒险赴敌开陈大义,所以冀清兵之反正也。乃竟野蛮对待,六人中无一生还者。噫!亦惨矣。犹复巧施诡计,竟于是日臂缠白布,手执百旗假投降之名逞诡谲之谋,王君信伪为真。出其不意直捣中坚,致死亡相枕藉者两千余人,而一蹶不可复振矣。
  此十二月初五六日事也,不得已退守龙驹寨,渐图恢复之计。旋接秦豫同人急电促其早克宛洛,不惟开通援秦路并为规复河南计,乃于阴历正月初一日拔队东下,沿途光复荆关、内乡、镇平各县。至南阳,得清帝退位信,共和宣布,功令所在,不敢出宛城一步。然宛自谢伪镇逃时纵兵将街市之富商大贾抢掠一空,其营官任福元、包炳耀等尚盘踞附近各县,奸淫掳掠,民不聊生,复于正月二十一日合围攻宛。王君合奋勇军西出剿灭,杀贼兵一百余人,任包诸贼丧气远扬,远近居民始有庆生之一日。故绅商学界皆爱之敬之而不忍使去。观南阳参议会屡电两总统,恳留王军驻守宛城,可以知舆轮之所在矣。然终以豫督压制,迫王君编巡防两营退宛驻淅,宛绅民皆代抱不平,攀辕遮留愿以颈血争,王君抚臂流涕曰:“吾非忍遽舍吾父老兄弟以去也。当此世局阽危,虎视耽耽,正志士竭力维持之日,非争权位之时。纵本一介勇夫,非富贵功名中人,目的得达,素愿已偿,以逸仙、克强诸君二十年来呕尽心血于此时事定功成后尚且解组归田,纵何人斯得为一共和国民足矣,他复何望?诸公之意厚则厚矣,倘有不谅纵心者,将以纵为何等人。所难堪者纵所部皆血战健儿,随纵日久,死亡相继,并未管饷。今既编两营,定当遗散过半,倘一日遣出有变,纵之肉岂足食乎?必俟布置完善即当远引以遂初志。”于是宛绅民益加钦敬,含泪而返。观此则王君不惟为河南之大侠,亦革命中之健将。噫!纵亦人杰也哉。

 

◎毛奎英女士之家书

 

  毛女士为王侠天纵之夫人也,才识高超,不类凡俗。近得其家书二通,亟为录之,以征一班。其一曰:“旭九夫子鉴:自嵩至陕已更数月,昨阅报纸知共和成立,为展愁眉。吾夫雄才大略,素获诸怀。当此民国初建,诸务待举,夫正国家急于用人之际,即豪杰可以出头之日,万不至有思家之心,徒尽愚孝,致废公事也。英在家待奉母姑,料理家务,总斯完善,勿以为念,但愿夫婿封候那管杨柳春色,期俟大功成后再赋归来,吾则不愿见夫面也,今托十弟带去单夹衣各一袭,袜五双,皆英亲手缝就者,可分给马文德、陶富乐(二人皆王之幕友从战斗者)诸君各一双,以表区区。肃叩勋安。”其二:“旭九夫子鉴:接家书知南阳现在情形。北军止准,我编巡防两营除编制外尚余提枪械者两千余人,欲遗散则恐生他变,致碍于大局;欲不遗散则又无法位置。君因此故焦急万状,至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惟奎英有一言,请为君陈之。当此满清退位、共和宣布,君之目的达,素愿偿矣,万不可稍存权利之心。北军之所以只准我编巡防两营者,不过惧我不就范围。君宜顾全大局,平心静气,一听其若何编制,否则恐冒不韪,将为全国之公敌,君前日之战功尽弃矣。至所余人数无法遗散,本属尚难解决之问题。盖因随我血战日久,死亡相继以至于今,靡有孑遗遣之,固有所不忍,似应暂且分布各处要隘,将来有知我者,定能谅我一片苦心。望君竭力维持,安置妥善,择一心术光明之官长以统领之,然后解甲归田,遨游江湖为一共和国民,何幸如之!奎英自横滨从君以来,屡以推倒满清、建设共和相劝勉,今幸自我夫妻身亲见之万祈无负初志。是所至盼,专候健安,文德天佑福乐,朝臣诸将士代为问好。妻毛奎英上。”

 
 
◎雅兵

 

  某君曰:壬子正月,保定省城兵变时,大街小巷几无一家得免抢掠者。妹婿金激云时亦在彼,衣服饰品荡然无存,所遗弃之箱笼等物亦尽被斫成多片,可谓贪残极矣。然有激云之同寅刘君处被抢时,中有一兵置金银器皿于不顾,独入客室选取字画数幅及石菖蒲两缸,濒行复见槛上有梅桩一盆,彼嫌盆重,乃拔梅花以去。事后人遂称之为“雅兵”。余谓此必营中之书记生辈,决非兵也。◎四川武侯碑辛亥间,四川泸州地方光山山崩,现出武侯碑,其词如下:小儿撑山河,纷纷到汉武。
  于今没府原,凡民思故府。
  西蜀如瓦解,天下不知补。
  木虎并木兔,黎民惨刀斧。
  大清非大清,八牛用刀舞。
  一家十四点,何值二千五。
  辽阳人何在,二四俱不鼓。
  天下强四强,一省各有主。
  沟渠作故园,更比汉时苦。
  贫者多有生,富者斧无煮。
  今木连今斗,二四加一五。
  府县昼夜行,汉防吕宋口。
  可怜家满人,祗为拳拱手。
  电线不在头,病愁亥子丑。
  万里近兵来,江山问老叟。

 

◎童子从军

 

  狂风怒吼,大雨如注,一老叟与其妇围炉而坐。老者被风帽,衣轻裘,须已垂白,时向窗外作探望状,又顾谓妻曰:“夜已深,阿孙胡犹未归?”妇曰:“学堂功课大增,不知何时方克归来也。”老者忽呼曰:“来矣,来矣,阿孙归来矣。”门呀然启,一美俊之童子入。童子年方八龄,其父贸于外,母则已去世,并有一五龄小弟,其眉目之间恒现有英侠气概,亦可知其非寻常人所可并称者。矣甫入门,即笑曰:“祖父母亦有所致否?此时南京已下,民军正在作北伐之预备,予同学数百人皆已策身从戒矣。阿孙亦欲借此稍尽责任,故敢请命于阿祖允阿孙入学生军队中也。”老者闻言,屡摇其首曰:“八龄童子不宜于从军,况冬曰大寒,更不宜于从军,安能允?安能允?”童子俯首沉思良久,细声曰:“阿祖乎八龄童子岂不能从军耶?”天虽寒,有衣御之,何所惧?且予有七龄同学亦从军,北伐独阿孙弗往,不亦可耻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予虽童子,安能不稍尽其责任耶?”老者仍摇首曰:“呜呼!可,呜呼!可。夜深矣,曷速就寝,曷遽就寝。”童子作失望状,乃徐步出门。翌日清晨,老者方起身,忽一婢女奔入,面作灰色,口中言曰:“小……小……小少爷已不知去向矣。”老者闻言,大惊失色,良久乃问曰:“何言少爷不知去向耶?”婢应曰:“是每日早间吾必往少爷房中呼其起。今晨甫入门,即见床中空无一人,惟案上有一信,不知与何人者。”言已手出一纸与老者,老者乃展纸读曰:“自民军起义,虽七八龄之童子亦策身从戎,良以汉族兴亡,民人均与有责也。阿孙若不稍尽责任,将何以为人?故敢违命而走,伏维谅之。是幸,肃此,敬请祖父母大人福安。阿孙谨禀。”读毕仰首曰:“黠哉!阿孙。岂意彼竟如是耶,天乎其奈之何?”
  凌风子曰:“嗟乎!童子从军去矣,虽不能知其后之情形,然亦可谓勇矣。彼不肯稍尽责任之人闻之,得毋愧死乎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