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新谭


 
 
◎过古革命家吕留良墓记事

 

  梵领之东,语水之畔,郁郁松风起怒涛声,累累墓门成崩裂状。余经过其间驻足观之,则见哀鸿纷飞,荒草蔓延,心目中发见悲惨之状,恨无断碑残碣足为余志字迹者,不知是谁氏之墓。正叹息间,适来一樵子肩薪而至,凄然对斯墓泣数行下,竟呜咽不成声。余异之,呼樵子而问曰:“此何墓也?曷为崩裂?子何哭为?”樵者含泪告余曰:“此古革命家吕留良先生之墓也,前清乾隆初遭文字之祸,为满清朝掘其墓、戮其尸,且下灭族之刑,不惟使先生之子孙尽罹法网,且刑及与先生同族者,靡有孑遗,以绝其祀。吾闻先生著作繁夥,且有功于圣门,其书籍尽为满清付之一炬,且毁其版权。吾虽樵子,亦大汉胄,屡经此地,不敢樵乃木而敢哭乃墓。吾哭于斯者已数四矣,客何不容吾哭乎?”余曰:“余非不容子之哭,实欲访斯墓之由来,故问之,子休误会。敬聆子言,知先生遣如是之惨刑,今幸赖诸烈士流血之力而大汉已光复矣,阅《浙报》见先生将入先烈专祠,不知先生之墓有斯也。子盍再为余告其历史乎?敢问。”樵者又答曰:“吾生也晚,焉知先生历史?子若不以吾为齐东野人之言,吾将举曩者闻梵樵之言具以告。梵樵者,先生之裔孙,与余同志,乃祖因改他姓而得脱然于法网。近亦恢复本姓矣,惟吕氏谱恐触满清怒,载之不详,证之为难。闻其言曰:先生将易箦命其子而告曰:‘吾死后,殓尸棺木宜覆以红绫。’遗命书重见天日四字于红绫之上,以代铭旌,然后死可瞑目。’及死,子如言而殓之。不图越数年后竟被伪朝开棺戮尸,果验先生所遗之四字,惨甚矣!至于先生读书之处,名之曰‘天盖楼’,今亦鞠为茂草,惟其间有一山茶历久不变,开花艳丽,遐迩传为胜迹,此外皆湮没而无遗也。若云先生文字,梵樵告我甚多,惜无记忆力,仅留四句于脑际。《咏紫牡丹》曰:‘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正。’又《咏鼠》曰:‘毁我衣冠由汝辈,捣渠巢穴在明朝。’其余则忘之矣。客若欲闻先生之容,则梵樵家犹有一遗像在,可偕客一往观之。”余答以天晚不及,遂别樵者而归。归而记之,以为世告。

 

◎读吕留良墓记

 

  余谈族祖留良公富有种族思想,死后遭满清戮尸惨刑,几与草木同腐,无一人敢顾而问之者。梵樵为留良公从孙,谊属同宗,尝闻先哲言而略知梗概。然第哀其湮没而靡有孑遗,秘不敢道者久矣。前读《民立报》载侠骨过古革命家吕留良公墓记事文,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述樵者言以发潜德幽光,殊动木本水源之感。惜未识侠骨君之面,引以为憾。三复斯文,语语由樵者转述,间有未尽之处,所谓乾隆时遭文字祸者,实雍正时,非乾隆时也;所谓梵樵家有遗像者,实明仪宾分像,非留良公像也。承侠骨君殷殷垂问,敢证诸谱牒,考诸邑志,丐同邑沈君庆曾撰一小传,为侠骨君告并为世贡。
  吕留良先生字用晦,号晚村,明仪宾之嫡孙,浙之石门人也。其先祖世居官,村乃仪宾偕公主同归迁居东庄。先生自少聪颖过人,好学博问,负奇气,出语惊长上。受业于桐乡张杨园先生之门,潜心濂洛关闽之学。及壮,博大不拘宗阳明学,目空天下士,尝以夷齐之节自励,绝意仕进。四方名士负笈从游者甚众,辄于师友谈论,间悲愤祖国沦亡,耻为遗民没世。每一吟咏必寓情于鸟兽草木,以讥刺满清之非我族类,著有《天盖楼偶评》、《留良文集》、《四书语录》等书行世,而文名益显。长子葆中于康熙时将应科举,先生怒而责之曰:“吾誓不与胡夷共戴天,尔违吾命,吾将以石砚击之,以毕尔不肖之命。”葆中跪而对曰:“若不汲汲有功名,势不能出握兵权,曷继志以起义乎?”先生始息怒而听之试。故葆中曾以科名显贵,惜壮志未酬,于雍正初骤遭诸葛际盛之谗罹族灭祸。尔时先生已作古矣,初先生将易箦,命葆中以红绫一幅,书“重见天日”四字于其上,殓于棺中以代铭旌。及卒,悉如遗命而为之。不图数年后竟被满朝开棺戮尸,果验先生之谶。呜呼!苍天何机之神而事之惨,乃尔耶闻先生之藏书楼曰“天盖楼”,自籍没后典籍被毁,今已瓦砾无存,鞠为茂草矣。先生之墓在相州之识村,今已荒草蔓烟,累累崩裂而倍极凄凉矣。乃者汉族光复,沉冤顿雪,见《浙报》载先生与张苍水、黄梨洲诸先生将合入先烈专祠以彰幽德。庆曾不文重以先生从孙梵樵之命,哀先生之志,敢为小传储为异日重辑谱牒之需并以质之世之景仰先生者。(《梵樵稿》)

 
◎熊烈士承基供词

 

  吾生平磊磊落落,言无不吐,既经明问,直书胸臆以答。
  宗旨:推倒野蛮专制之政府,重行组织新政府,俾我同胞永享共和之幸福,以洗涤我祖国历史上莫大之耻辱。
  理由:满人自吞我土地以来,待我汉种之手段异常阴毒。入关之初杀我汉族,彼时尸骨已积成一大地毡,盖于中原之全部鲜血已积成一大红海。满于支那之本部当时称为白骨山、红泽国,殆非虚语。然最惨者惟我扬州,满兵入城连杀十日,靡有孑遗。扬州如此,他处可知。其后历年来待我汉人之尤阴毒者,历举如下:一、海陆军权不与我汉人也。自满人入关以来二百余年,兵权专属之满人之手,偶有不肖汉人残杀同胞图媚彼族如曾国藩等,而彼必仍派满人官文等从中箝制之。即如近年来创设海陆军,关系何等重要,彼果有改良军事之意,中国之大岂无人才,如彼所派管理之员如载洵、载涛、铁良等何尝稍有军事上之知识,而彼利用之者,诚不知其是何居心?
  二、政权不与我汉人也。从前各行省督抚监司中必有一二满人暗行监督,而省会及边防险要之所无不有其将军、都统、副都统监视之。近年利用中央集权主义,假意融化满汉,裁撤将军、都统。试一观之,自改定新官制以后,军机为枢密重地,而奕领班外交,为联合机关;而那桐用事财政,为办事之母;而载泽当权资政,为议院之基;而溥伦尸位,其他如民政部之用善耆,晨工商部之用溥,理藩部之用寿耆,法部之用廷杰,大理院之用定成,学部之用荣庆,无非满人。仅余无关重轻之吏,礼邮传之部委之汉人之手,岂真才智不相及欤?吾不得而知之矣。
  三、不问我汉人之生活也。我汉人终岁勤苦,所得几何?罄其脂膏不足供皇室之挥霍,而至疏且贱之旗丁每月必给口粮,现知月饷不能持久,日为八旗筹生计而我汉人之生计又如何耶?其尤甚者,一遇灾年仅予区区数千金之款动侈,谓深仁厚泽。抑知此数千金之内帑系汉民之脂膏乎?其重满轻汉之意不待智者而后决矣。
  四、不开我汉人之智识也。现在学堂虽渐设立而宗旨不正,不愿以国民教育为目的,其所陶铸者非利禄之夫,即庸懦之辈。间有奇材异能、魁杰卓荦之士,必多方挫折之,使不得行其志,甚至农工商最有益民生之学堂亦不肯遍设。嗟我汉人何堪设想耶?
  西人常言:支那人有四万万之多,竟为五百万之野蛮满洲人压制二百余年仍未恢复,此可见支那人之奴性甲于各种人矣。苟实行瓜分,中国必不敢拒制。又闻欧西以一时受制于人,虽以海水尚难洗尽历史上之耻辱,而我汉族历史上二百余年之耻辱当如何洗之耶?
  以上之理由故有种族革命之决心。现在处于竞争之时代,强者存,弱者亡,人所共知。而我中国土地如此之大,人民如此之多,何以不能立于优胜之地步耶?要知月先晕而后风,础先润而后雨。吾中国之所以弱者,由于政治不良故也。或云:“现在预备立宪,一经实行,则中国之病根必可消除矣。”噫,此乃不知根本上之解决也。譬如人生一痈,徒以药敷其外,不肯将此腐败肉挖去,能期全愈乎?况君主立宪乃特别专制之代名词,非人民得有参政权也。夫在未立宪时代助政府压制人民者,不过官府而已;设已立宪,反多各省之议员为政府助矣。君主立宪时之议员乃非禽非兽之蝠,日则入于兽类以买兽之欢,夜则入于禽类以骗禽之食,然谓为非禽非兽之蝠者,犹属良善名词,其实与御者等不过为贵族执鞭策马而已。有以上之理由,故又有政治革命之决心。
  综此两念,比较参观,种族革命开其先,尤必有政治革命继其后。何以言之?推倒满政府固为今日除一大障害,而政治不能改良,仍蹈数千年专制之弊,则虽以汉易满亦未必彼善于此吾同胞。当知我今日之革命不仅为种族问题,尤注重政治问题也。
  处置:前年南洋、湖北两军赴皖秋操之时,适逢那拉母子命终之日,人心骚动,我处先发,他处必相继而起。且秋操之军皆系皖之邻省军队,我若得安庆重地,随赴秋操地招抚南洋、湖北两军。该两军既为我得,则两省亦在我掌握之中。既有此天然根据地,一面宣布独立,一面攻取他省。值此人心思动之际,其势如破竹必矣。兵力既厚,再行北上,我之目的可达。因有以上之希望,故于十月二十六日约同志数人会议,幸彼时全数赞成,遂于是日午后四时颁发命令如左。一、与我反对之军队(甲)水师一营在西门外;(乙)巡防一营在北门内附近;(丙)城内外火药库有巡防兵两队;(丁)抚院及各衙门之卫队约两队。二、我军决于今日午后十时齐发,先取城内外两火药库,后全队进城,各尽任务,于次日午前五时在五里庙集合,再俟命令出发。
  三、一标同二标第三营先赴北门外火药库。得有子药后一标第二第三营进城助城内各营攻击;其第一营攻击西门外之水师营,得收抚即收抚,否则攻溃其兵,收其军械;二标第三营留守火药库。
  四、二标第二营同工程队先赴其营旁之军械局。得有子药后,工程队留守军械局;二标第二营以两队攻破巡防营;以一队先开西门,待马营进城后再赴北门,开城留守北门,又一队攻击抚院。
  五、炮营先徒手出营,至马号举火以作全军出发之号。令举火后至北门外陆军小学堂夺取步枪,得枪后旋至该小学后取子药进城,以一队守南门两队巡街。六、马营由西门进城直赴军械局,得有子药后以一队守西门,一队开东门后留守东门,余两队夺取电报局。
  七、辎重队直赴军械局,得有子药后,保护教堂及外国人。
  八、讲武堂各生充卫生队之任,随时搜寻城内外死伤兵士归入该堂调治。九、各标营队之出力人员次日午前论功封赏。
  十、各标营队之兵士及民人等如有乘机抢掠等事,由巡卫队临时照军法从事。十一、巡警兵如有愿降者,炮营收纳之编入队内巡街。
  十二、各文衙门之官员不准任意残杀。
  十三、无论军民人等,不准出入藩司衙门。
  队官熊成基在城内军械局。
  变局:处置既定之后,于十点钟炮营齐集站队。陈昌镛首先梗阻,不得已刃毙之。出营后至马号举火为号,先至陆军小学取得枪枝,又至火药库取得子弹,率众入城。不意薛哲失约以致进城之目的未达。斯时马营亦遵命而行,独步营因无首领未及出发。炮营见步营未出,不得不以枪恐吓,步营破后其兵有逃遁者,有跟随者,复至火药库取得炮弹,在临江寺附近高埠射击城内抚院。斯时各营队虽有攻城之心而恨无内应。兼之一昼夜未得饮食,城既未能攻破而兵船之炮弹又来,各兵平时虽深受教育,坚忍刻苦,奋勇无前,无如官长已殁,指挥攻城时亦无暇编制队次,我兵稍稍退却矣。且我之希望在收抚太湖之军队,既一昼夜不得,皖城秋操之兵必先得信。端方、荫昌虽属无能,彼必预备巡防营及卫队与我抵御,秋操兵必另调他处。我虽决死战,志不能得秋操之军队。秋操之军队既不得,我仅有千余人,能期成事耶?故次日午后,设计保护各兵向西北退走,并命各自回家再谋机会。过桐城时约有千余人,至庐州仍有三百余人,众心依附,不肯遽离。斯时姜桂题兵又追至,我反击姜,军溃逃更多。方百计遗退众人,间关跋涉,由豫而鲁,竟成一不可思议之变局矣。

 

◎黄际隆传

 

  黄君际隆,字佐卿,直隶丰润县。诸生世业儒,自前明至今以文学著名绎络不绝,丰润名族也。君在新学界有健将之称,地方中小学堂君多所创设。每言中国危象即愤不欲生。自童年与同邑丁君削川善,言削川魄力沉雄,胆识独绝,为北方豪杰冠,故丁君创立铁血会,君乐入焉。与丁参画机宜,常出奇计,识者谓有陈平风,丁君深敬服焉。铁血会分四大部分,举君为永遵一带之部长。武汉起义前,君变产措资至张家口,与秦君宗周议乘秋操四部并起之策,因各部子弹未备不能如志。当议和时代,复回唐山,盖永遵机关处也,计划先刺清镇台王怀庆,王死兵必乱,君乘机杀唐山警道,永遵各处志士同时响应,占据永遵宣布独立。奈机事不密,刺王未中。王即派兵大索,君被擒,家资被淮军抢夺一空,且掠及四邻。君骂淮军无状,淮军以枪尾击落君鼻梁。及见王,立不跪,王问以与丁削川所谋何事,答云:“除民贼耳,何必问?”王恨甚,命用连枪击之胸腹间,受枪七,惨矣!

 

 
◎杨卓林传

 

  杨卓林字卓林,一名恢,又字公仆,醴陵人也。魁梧有勇力,以侠闻乡里,间鬻贩自给,里有争斗辄往助,所折无不服。然奉亲孝,事师尽礼,尝夜借邻烛读兵书及诸战争稗史,辄拍案狂叫曰:“大丈夫生不封万户侯,即赴锋镝死耳!安能郁郁与乡里小儿作生活哉?”遂役张春发军为目兵。庚子之役,随春发防御京津,与联军接,奋勇当先,手刃倭卒数人,连发数十弹,故军虽败而余军赖以不覆,统军者莫之知而卓林亦竟不自言也。自联军战后,津沽为墟,卓林愤满酋无状,民气不振,卒以兆兹祸也。乃遍走诸省,求江湖豪侠能为用者,于是海内会党,若山东之马贼、长江之盐枭、江西之洪江、广东之哥老皆连其首要。既而察时机未至,会党不足与有为,思可以助举大事者莫如陆军,乃赴江宁入将备学校。时周馥督两江,德意志人要求以金陵狮子山为租借地,馥将许之,都人士集会议反抗,卒怵刑威莫敢言。卓林则首倡杀馥,听者舌挢莫能下。自是常以手枪自随,事稍为馥所闻,将致之死。宁县陶森甲,故将备学校提调,密告卓林,谓当留以俟用,徒死无益。幸勉学,乃资使东渡日本,而狮子山租借之议亦遂罢。卓林既至日本,入铁道学校,每困乏则赖森甲及湘人杜云秋资之。时孙文、黄兴方创中国同盟会,卓林力为襄助,所介绍入会者不下千数百人。取缔留学生事起,举国激昂,卓林益思有所为,乃居横滨制炸弹,刻苦逾恒时。时益阳姚洪业为归国代表,道横滨与卓林别,相对唏嘘泣下,各以死相勖。明年洪业以公学事蹈黄浦江死,卓林旋亦内渡。会萍醴举义,卓林居沪上,方日夜筹运军械,然其时兵仓卒集,事且败,乃大呼曰:“吾得死所矣。”扬州某镇者,故会党丛集地,卓林密结其渠魁欲谋响应,先刺杀江督端方以举事。部署既定,挟炸弹及其友二人以行,事为湘人刘复权、萧子翼所闻,中途遗告端方,遂并二人被逮。端方以卓林大侠,又党中魁桀,委重员长沙朱恩黻鞫其狱。恩黻反报谓卓林罪涉疑,似不可杀,必欲强我诬杀者,宁免职不肯为也。狱用是久,持不决,而警监何黻章欲要首功,力言卓林有罪,并及同逮者二人。端方乃故遣恩黻之沪,亲鞫卓林兼讯二人。卓林知祸已迫,二人且不免,乃一以自任,且骂且起前掀案,案折,谓:“事与彼二人者无涉。我志不遂死耳,天下岂有畏死杨卓林耶?速速杀我,毋及无辜。”遂以丁未二月七日死东市,而二人卒得脱,时清光绪三十三年也。卓林既死,人无敢视者,萍乡叶钧独收葬之金陵。中华民国元年二月,临时大总统孙文既正位,令以金陵玄武湖端方私第建烈士祠,祀卓林及郑先声、杨守仁、吴樾、熊成基、陈天华五人,且恤其家。其明月,陆军部长黄兴复遣部员护其榇归湘改葬之岳麓。无娶以兄子继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