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洧旧闻

蒋颖叔守汝日,用香山僧怀昼之请,取唐律师弟子义常所书《天神》言大悲之事,润色为传,载过去国庄王不知是何国王,有三女,最幼者名妙善,施手眼救父疾。其论甚伟,然与《楞严》及《大悲观音》等经颇相函矢。《华严》云:善度城居士な瑟睇罗颂大悲为勇猛丈夫,而天神言妙善化身千手眼以示父母,旋即如故。而今香山乃是大悲成道之地,则是生王宫,以女子身显化。考古德翻经所传者,绝不相合。浮屠氏喜夸大自神,盖不足怪,而颖叔为粉饰之,欲以传信后世,岂未之思耶?
宋子京修《唐书》,尝一日逢大雪,添幕,燃椽烛一,秉烛二,左右炽炭两巨炉,诸姬环侍。方磨墨濡毫,以澄心堂纸草某人传,未成,顾诸姬曰:“汝辈俱曾在人家,曾见主人如此否?可谓清矣。”皆曰:“实无有也。”其间一人来自宗子家,子京曰:“汝太尉遇此天气,亦复何如?”对曰:“只是拥炉,命歌舞,间以杂剧,引满大醉而已,如何比得内翰?”子京点头曰:“也自不恶。”乃阁笔掩卷,起,索酒饮之,几达晨。明日,对宾客自言其事。后每燕集,屡举以为笑(此与陶谷党姬事相类,《两山墨谈》已并载之矣)。
王平甫该恰,善议论,与其兄介甫论新政,多援据,介甫不能听。侄病亟,介甫命道士作醮,大陈楮钱。平甫答曰:“兄在相位,要须令天下后世人取法。虽疾,某之祷久矣,为此奚益。且兄尝以君法绳吏奸,今乃以楮钱徼福,安知三清门下独不行君法耶?”介甫大怒。
王观恃才放诞,陆子履慎默,于事无所可否。观尝以方直少之,然二人极相善也。观寝疾,子屡往候之,观恶寒,以方帽包裹,坐复帐中。子履笑曰:“体中少不佳,何至是,所谓王三惜命也。”观应声复曰:“王三惜命,何如六四括囊。”当时闻者莫不大笑。
沈括字存中,为内翰。刘贡父与从官数人同访之,下马,典谒者报云:“内翰方就浴,可少待。”贡父语同行曰:“存中死矣,待之何益。”众惊而问其故,贡父曰:“《孟子》不云乎,死矣盆成括。”众悟其为戏,乃大笑而去。
杨畏字子安,元丰、元、绍圣更张,独能以巧免,世号杨千变。薛昂肇明在政府,《和驾幸蔡京第诗》有“拜赐须臾应万回”,大学呼为薛万回。昂守洛师日,子安居洛下。一日府宴,别无客,惟子安一人而已。或问一幕官曰:“今日府会,他客不与耶?”幕官曰:“客甚易得,但恐难得如此好属对耳。”
东坡尝与刘贡父言:“轼与舍弟习制科时,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复信世间有八珍也。”贡父问三白何物?答曰:“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乃三白也。”贡父大笑。久之,以简招坡过其家吃饭。坡不省,忆尝对贡父三白之说也。谓人云:“贡父读书多,必有出处。”比至赴食,见案上所设,唯盐、萝卜、饭而已。乃始悟贡父以三白相戏,笑投匕箸,食之几尽。将上马,云:“明日可见过,当具毳饭奉待。”贡父虽恐其为戏,但不知毳饭所设何物。如期而往,谈论过食时,贡父饥甚,索食。东坡云:“少待。”如此者再三,东坡答如初。贡父曰:“饥不可忍矣。”东坡徐曰:“盐也,毛萝菔也,毛饭也,毛非毳而何?”贡父捧腹曰:“固知君必报东门之役,然虑不及此也。”东坡乃命进食,抵暮而去。世俗呼无为模,又语讹模为毛,尝同音,故东坡以此报之,宜乎贡父思虑不到也。
蔡新州起相狱,吴冲卿在揆路,见安石更张不合人情,凡安石所摈弃老成,欲渐召用。新州知不为己利,故因相州吏词连宰相,凡冲卿亲戚官属皆鞫考钩,致其语,裕陵独明其无他,而中丞邓润甫、御史上官均具论台狱不直,皆罢去。新州代润甫为中丞,冲卿久之求退,而新州终以击搏辅政,自此观望成风,为裕陵之累,有不可胜言者矣。
政和间,常子然、谢在伯、江子我同访晁伯宇及其叔用于昭德之第。因观梁萧子显《古今同姓名录》,见有王敦四、王莽二、董卓三。子我曰:“本朝有两□□□一在□□□□□□□□□□□□太宗时见于登科记,官不甚显。”叔用曰:“以此诸人,聚于一时,则奈何。”伯宇曰:“无害,吾此有九张良,足以制之。”座上无不大笑。子房至有九人,同其姓名而世莫知,可见今人读书比古人少也。
韩持正侍郎字存中,虽为张宾老所知,在从班十八年无所附丽,故蔡京不喜。大观末以后,多偃藩于外,能知本朝典故,谈祖宗时事历历如在目前。宣和间,守郑。京西路旱、蝗,蝗独不入郑境,客或誉之,存中云:“亦偶然耳。”善论时事,后必如何,至今无一言不中。自郑归老于曹,建炎初卒于家。平生好事极多,予愿志其墓,不知其子今在何许也。
蔡京所建明事,凡心所欲必为而畏人不从者,多托元丰末命,或言裕陵有意而未行,以此胁持上下,人无敢议者。张天觉为相,欲稍蠲罢以便人,乃置政典局,以范镗等为参详官,讨论其事。闻陈莹中著《尊尧集》,专为先政也。天觉奏乞取其书,复召惠卿。惠卿既至而卒,郑居中辈恐天觉得志不为己利,知刘嗣明与辟雍司业魏宪相友善,令嗣明与之俱来相见,许以立螭。宪,镗子婿也。宪归见镗,论天觉孤危,大人盍谋所以自安者。镗入其言,宪草札子,其大略言:成汤得伊尹,桓公得管仲,自古未见有君而无臣独能成一代勋业者。今陈作《尊尧集》,皆力诋王安石,果如所论,岂不上累先朝知人之明乎?镗请对,如宪言。有旨,令催促疾速缮写,赴局投纳。俟其书至,立焚之。天觉由是求去甚力。天觉既去,而蔡京父子皆召矣。
●卷七
张次贤名能臣,官至奉议郎,文懿公诸孙朝奉大夫德邻之子也。好学,喜缀文,有《郧乡》、《涪江》二集,尝记天下酒名。今著于此:后妃家,高太皇香泉,向太后天醇,张温成皇后,朱太妃琼酥,刘明达皇后瑶池,郑皇后坤仪,曹太后瀛玉。宰相,蔡太师庆会,王太傅膏露,何太宰亲贤。亲王家,郓王琼腴,肃王兰芷,五王位椿龄嘉琬醑,濮安懿王重酝,建安郡王玉沥。戚里,李和文驸马献卿金波,王晋卿碧香,张驸马敦礼,曹驸马诗字公雅成春,郭驸马献卿香琼,大王驸马瑶琮,钱驸马清醇。内臣家,童贯宣抚褒功,又光忠梁开府嘉义,杨开府美诚。府寺,开封府瑶泉。市店,丰乐楼眉寿,又和旨(即白矾楼也),忻乐楼仙醪(即任店也),和乐楼琼浆(即庄楼也),遇仙楼玉液,玉楼玉酝,铁薛楼瑶,仁和楼琼浆,高阳店流霞、清风、玉髓,会仙楼玉醑,八仙楼仙醪,时楼碧光,班楼琼波,潘楼琼液,千春楼仙醇(今废为铺),中山园子店千日春(今废为邸),银王店延寿,蛮王园子正店玉浆,朱宅园子正店瑶光,邵宅园子正店法清,大桶张宅园子正店仙,方宅园子正店琼酥,姜宅园子正店羊羔,梁宅园子正店美禄,郭子齐园子正店琼液,杨皇后园子正店法清。三京,北京香桂又法酒,南京桂香又北库,西京玉液又酴香。四辅,澶州中和堂,许州巽泉,郑州金泉,河北真定府银光,河间府金波。又玉酝,保定军知训堂。又杏仁,定州中山堂。又九酝,保州巡边银条。又错著水,德州碧淋,滨州石门,又宜城、博州、宜城。又莲花,卫州柏泉,棣州延相堂,恩州拣米。又细酒,沼州玉瑞堂、夷白堂。又玉友,邢州沙醅、金波,磁州风曲。法酒,深州玉醅,赵州瑶泉,相州银光,怀州宜城。又香桂,又定州瓜曲,又错著水,河东太原府玉液,又静制堂,汾州甘露堂,隰州琼浆,代州金波。又琼酥,陕西凤翔府橐泉,河中府天禄。又舜泉,陕府蒙泉,华州莲花。又冰堂,上尊州静照堂。又玉泉,庆州江汉堂。又瑶泉,同州清洛。又清心堂,淮南扬州百桃,庐州金城。又金斗城,又杏仁,江南东西宣州琳腴。又双溪,江宁府芙蓉。又百桃,又清心堂,处州谷帘,洪州双泉。又金波,杭州竹叶清。又碧香,又白酒,苏州木兰堂。又白雪,泉、明州金波,越州蓬莱,润州蒜山堂,湖州碧澜堂。又溪,秀州月波。三川,成都府忠臣堂。又玉髓,又锦江春,又浣花堂,梓州琼波。又竹叶清,剑州东溪,汉州帘泉,合州金波。又长春,渠州蒲卜,果州香桂。又银液,阆州仙醇,峡州重麋。至喜泉,夔州法。又法酝,荆湖南北荆南金莲堂,鼎州白玉泉,辰州法酒,归州瑶光。又香桂,福建泉州竹叶,广南广州十八仙,韶州换骨。玉泉,京东青州拣米,齐州舜泉、近泉。又清燕堂,又真珠泉(第一也),兖州莲花清,曹州银光。又三殳,又白羊,又荷花,郓州风曲白佛泉。又香桂,潍州重酝,登州朝霞,莱州玉液,徐州寿泉,济州宜城,濮州宜城。又细波,单州宜城。又杏仁,京西汝州拣米,滑州风曲。又冰堂,金州清虚堂,郢州汉泉。又香桂,随州白云楼,唐州淮源。又泌泉,蔡州银光香桂,房州琼酥,襄州金沙。又宜城,又檀溪,又竹叶清,邓州香泉,又寒泉,又香菊,又甘露,颍州银条,又风曲,均州仙醇,河外府州岁寒堂。
欧公与王禹玉、范忠文同在禁林。故事,进春帖子自皇后、贵妃以下,诸阁皆有。是时,温成薨未久,词臣阙而不进。仁宗语近诗曰:“词臣观望,温成独无有。”色甚不怿。诸公闻之惶骇,禹玉、忠文仓卒作不成。欧公徐云:“某有一首,但写进本时偶忘之耳。”乃取小红笺,自录其诗云:忽闻海上有仙山,烟锁楼台日月闲。花下玉容长不老,只应春色胜人间。既进,上大喜。禹玉抚欧公背曰:“君文章,真是含香丸子也。”
上元张灯,按唐名儒沿袭汉武帝祠太乙自昏至明故事。梁简文帝有《列灯赋》,陈后主有《光壁殿遥咏灯山诗》。唐明皇元天中,东都设灯。文宗开成中,设灯迎三宫太后。是则唐以前岁不常设,本朝太宗,三元不禁夜,上元御端门,中元、下元御东华门。其后罢中元、下元二节,而上元观游之盛冠于前代矣(文见《春明退朝录》,大同小异)。
唐成都府有散花楼,河中府有薰风楼、绿莎厅,扬州有赏心亭,郑州有夕阳楼,润州有千岩楼,皆见于传记,今无复存者。盖或易其名,或废而不修也(又见《退朝录》)。
元丰元年,盗发阳翟墓,元献晏公墓最被其酷。始盗之穴冢也,烟雾不可近,及有黄气氤氲而出,乃下石秉松炬而入。见一冠带者踞坐呵叱,盗以锄锹击之,应手而灭。乃剖棺,其衣片片如蝴蝶飞扬,取金带、携珍玩,焚之而去。盗又云:于张耆侍中家疑冢,得金银珠玉不可胜计。李方叔尝言:阳翟一老媪善联串骸骨,耆子孙使之改葬,而莫有临视者。尝以一骨一须示人,此天子牙、侍郎须也。予尝从晁之道过阳翟,拜于元献墓下。以耆事质于寺僧及其里人,所言皆同也。
太宗求治甚切,喜臣下言得失。尝谓执政曰:“大禹拜昌言,至今称之。若有臣能如昔贤用心,苟中时病,朕岂惜大禹之拜哉。”
淳化中,有一县尉上言,乞减宫人。太宗谕宰执曰:“小官敢论宫禁之事,亦可嘉也。但内庭给事二百人,各有执事,而洒扫亦在其中。若行减省,事或不济。”盖疏远之人所未谙耳,宰执欲以妄言置法,太宗曰:“以言事罪人,后世其谓我何?”宰执皆惭服(或言是雍邱尉武隆)。
田锡以敢言为定陵所知。定陵尝对李沆称赏曰:“朝廷政事少有阙失,方在议论,而锡章疏已至矣。朕每因其造膝,必有以激奖之。锡虑奏疏不得速达,朕令每季具所言事若干及月日以闻。”又言:“如此谏官能不顾身为国家,真难得也。”
定陵东封回日,献歌颂者不可胜数。而布衣孙籍上书,独言升中告成,帝王盛美,臣愿陛下以持盈守成为念,不可便自骄满。定陵大嘉纳之,召试中书,赐同进士出身。定陵将西祀,孙宣公累上疏切谏,以为必欲西幸,有十不可,至曰:“陛下不过欲慕秦皇、汉武,刻石垂名以夸后代耳。”其言痛切者,则有曰:“秦多徭役,而刘项起于徒中;唐不恤民,而黄巢起于饥岁。陛下好行幸,频赋敛,岂知今无刘项、黄巢乎?”帝览之,亦不怒,乃作《辨疑论》以解谕之,且遣中使慰勉,其纳谏如此。
昭宣景福殿使,太祖时置也。始中贵王继恩平蜀有功,执政欲以枢密赏之,太祖曰:“此辈岂可令居权要。”因命置为二使,名自此始也。
五代时,官吏所在贪污不法。王明为郢陵县令,独以廉律身,凡沿故例行赇赂,明皆不受,曰:“但为我置薪刍,积于某处,他不须也。”久之,积如邱山,民间莫晓。明因之筑堤以备水患,太祖闻之,擢知广州。
太宗知王禹文学正直,自大理评事擢为右正言、直史馆,满岁命为正字。
寇莱公有将相才,太宗倚任甚重,尝曰:“朕之得准,不减唐文皇之魏征也。”
真定康敦复尝语予曰:“河东见所在酒垆,皆饰以红墙,询之父老,云:‘相沿袭如此,不知其所始也。’后读《李留台集》,有《怀湘南旧游寄起居刘学士诗》云:“老情诗思关何处,浑是湘南水岸头。残白晚云归岳麓,浓香秋菊满汀洲。静寻绿径煎茶寺,遍上红墙卖酒楼。西洛分台索拘检,绣衣不得等闲游。据此诗,则湖南亦有之,不独河东也。但留台不著所出,为可恨也。”予曰:“典籍自五季以后,经今又不知几厄,秉笔之士所用故实,有淹贯所不究者,有蹈前人旧辙而不讨论所从来者,譬如侏儒观戏,人笑亦笑,谓众人决不误我者,比比皆是也。”敦复抵掌曰:“请为我于《曲洧旧闻》并录之。”敦复字德本,事亲孝,为吏廉,种学绩文,孜孜不辍,见书必传,其家所藏,往往皆是手自抄者。近时服膺儒业,罕有其比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