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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洧旧闻
东坡曰:郗超虽为桓温腹心,以其父忠于王室,不令知之,将死,出一箱书付门生,曰:“本欲焚之,念父年尊,必以相伤为毙。我死后,若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后果哀悼成疾,门生依指呈之,悉与温往返密计。乃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若方回者,可谓忠臣矣,当以石昔比。然超不谓之孝可乎,使超知君子之孝,则不从温矣。东坡先生曰:“超小人之孝也。”
东坡在儋耳,因试笔,尝自书云: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东坡云:遇天色明暖,笔砚和畅,便宜作草书数纸,非独以适吾意,亦使百年之后与我同病者有以发之也。张长史怀素得草书三味,圣宋文物之盛,未有以嗣之,惟蔡君谟颇有法度,然而未放心,与东坡相上下耳。
东坡与客论食次,取纸一幅,书以示客云,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七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既饱,以庐山玉帘泉烹曾坑斗品茶。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东坡在儋耳,独有二赋而已。
东坡至儋耳,见野花夹道,如芍药而小,红鲜可爱,朴故丛生。土人云:倒黏子花也,结子如马乳,烂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细核,并嚼之,瑟瑟有声,亦颇涩。童儿食之,或大便难。叶背白如石韦状,野人秋夏病痢,食其叶辄已。海南无柿,人取其皮,剥浸烂杵之得胶,以代柿漆,盖愈于柿也。吾久苦小便白浊,近又大腑滑,百药不瘥,取倒黏子嫩叶蒸之,焙燥为末。以酒糊丸,日吞二百余。二腑皆平复,然后知其奇药也。因名海漆,而私记之,贻好事君子。明年子熟,当取子研,滤酒为膏以剂,不复用糊矣。
东坡在海外,于元符二年春且尽,因试潘道人墨,取纸一幅,书曰:松之有利于世者甚博,松花脂、茯苓皆长生其节,煮之以酿酒,愈风痹、强腰足。其根皮,食之肤革香,久则香闻下风数十步外。其实,食之滋血髓,研为膏入漓酒中,则醇酽可饮。其明为烛,其烟为墨,其皮土藓为艾,纳聚诸香烟。其材产西北者至良,名黄松,坚韧冠百木。略数其用于世,凡十有一。不是闲居,不能究物理之精如此也。
东坡尝语子过曰:“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无能优劣二人者。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然而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当推文潜。二人皆辱与予游,同升而并黜,有自雷州来者,递至少游所惠书诗累幅。近居蛮夷,得此如在齐闻韶也,汝可记之,勿忘吾言。”
东坡因子过读《南史》,卧而听之,语过曰:“王僧虔居建康禁中里马粪巷,子孙贤实谦和,时人称为马粪诸王,为长者。东汉赞论李固,云视胡广、赵戒如粪土,粪之秽也,一经僧虔,便为佳号,而以比胡、赵,则粪有时而不幸,汝可不知乎!”
东坡因与方士论内外丹,仍有所得,喜而曰:“白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丹欲成而炉鼎败,明日忠州除书到,乃知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今日真败矣,《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信而有征,君辈为我志之。”
东坡言,唐僧段和尚善弹琵琶,制道调。梁州国工康昆仑求之不得,后于元载子伯和处得女乐八人,以其半遗段,乃得之。予家旧有婢,亦善作此曲,音节皆妙,但不知道调所谓。今日读《唐史?乐志》云:高宗以为李氏老子之后,故命乐工制道调,皆在海外语过者。
东坡云:今琵琶有独弹,不合胡部诸调者曰某宫,多不可晓。《乐志》又云:凉州者,本西凉所献也,其声本宫调,有大遍、小遍。正元初,乐工康昆仑寓其声于琵琶,奏于玉宸殿,因号玉宸宫调。予尝闻琵琶中作轹弦薄媚者,乃云是玉宸宫调也。
东坡言:唐初即用隋乐,武德九年,始诏祖孝、孙窦等定乐。初,隋用黄钟,一宫惟击七,钟五悬而不击,谓之哑钟。张文收乃依古,断竹数十二律,与孝孙等次调五钟叩之而应,由是十二钟皆用。至肃宗时,山东人魏延陵得律一,因李辅国奏云云,太常乐调皆下不合黄钟,请悉别制诸钟。帝以为然,乃悉取诸乐器磨剡之,二十五日而成。然以汉律考之,黄钟乃太簇也,当时议者以为非是。唐自肃、代以后,政日急,民日困,俗日偷,以至于亡,以理推之,其所谓下者乃钟声也,悲夫!
东坡在儋耳,谓子过曰:“吾尝告汝,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涤砚索纸笔,焚香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既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后数日,而廉州之命至。八赋墨迹始在梁师成家,或云入禁中矣。
章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晁叔用云:“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耶?”
东坡性不忍事,尝云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晁美叔每见以此为言。东坡云:“某被昭陵擢在贤科,一时魁旧往往为知已。上赐对便殿,有所开陈,悉蒙嘉纳。已而章疏屡上,虽甚剀切,亦终不怒。使某不言,谁当言者。某之所虑,不过恐朝廷杀我耳。”美叔默然,东坡浩叹久之,曰:“朝廷若果见杀我,微命亦何足惜,只是有一事,杀了我后好了你。”遂相与大笑而起(美叔名端彦)。
东坡之殁,士大夫及门人作祭文甚多,惟李存方叔文尤传,如“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此数句,人无贤愚,皆能诵之。
温公既薨于位,而元丰余党以先政撼摇宰执。刘莘老持两端,独微仲、子由奋不顾身,靡所依违。时韩川上言,云:“伏闻朝廷谓前日臣下罪恶,已赐施行,将降诏书,自今以前事状,更不复问。戒敕言者,不许弹劾。得于传闻,臣不敢信。”反覆开陈,累千百言,盖疑莘老也。后三月,果有诏书,谓罪显者已正,恶钜者已斥,则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一应今日以前事状,一切不问。有司不得施行,川遂言张ロ罪显恶大,独在朝廷,而刘器之等交攻不已,因并言莘老,莘老久之亦求出。议者论微仲、子由非不虑后患也,为天下计当如此耳。
予尝闻陈叔易与人言,韩川章疏崔台符、杨、王孝先等元丰以后次第为大理卿,专视蔡确风旨,数年以来,锻炼刑狱至二万二千余事,而诉理所才八百余事,则知贫弱不能自诉,及流移死亡而无人为雪理者,皆在八百事之外也。绍圣、崇宁干进之臣,持此籍口,指为谤讪,而不推原。专视宰相风旨之人,上累裕陵,是以深刻固爵位者愈得志,而大臣为国者终以忌器,不可论列,小人一何幸哉!予在南平城,得元所编类臣僚章疏,而韩川一集在其中,其言台符等所断过刑狱数目,与当时所传不差。
熙宁大臣以缙绅不附,多起大狱,以胁持上下,而蔡新州因是取台辅。元间,置诉理所,专为新州之尚阝上误裕陵。建中靖国元年,范致虚知绍述之说复行,引诉理为言,欲击韩师朴而助曾子宣。师朴论其奸,自谏垣出为郢ヘ。既到任,谢表犹云云不已,其略云:岂十九年之睿断,有八百件之冤刑。当时读其表者,莫不知其必取好官,而恶其心术之险也。
●卷六
丰相之作独座日,曾子宣拜相,疑相之不附己,密遣其客倪直侯探其意。直侯见丰曰:“曾公真拜相如何?”相之曰:“也且看其设施始得。”子宣闻其言,怒甚。翌日,罢为工部尚书。故相之谢表云:内侍已成于怨府,何不思危佞人;未剡于封章,俄闻报罢。盖相之屡言郝随,不听,而欲论子宣,又不果也。
刘德初为仪真教授,日与官奴密游,监司欲发其事。晁美叔秘监时为大漕,其子之道从容言:“刘与某气类不相合,然其人必贵。”美叔因营救之,德初甚感焉。建中靖国间,德初知时事将变,谓吴材圣曰:“吾侪取富贵,正在此时。晁之道有文章、善词令,可引为台谏以相助。”之道闻二公言,答曰:“此固所愿,但某自视骨相不是功名会中人。若不见听,恐必败二公事。”二公知其意不可强,遂止。
邢恕字和叔,吕申公、司马温公皆荐其才可用。子居实字夫,年未二十,文学早就,议论如老成人。黄鲁直诸公皆与之为忘年友,所谓元城小邢是也。元更张新改之初,不本于人情者,和叔见申公密启曰:“今日更张虽出于帘帏,然子改父法,上春秋鼎盛,相公不自为他日地乎?”申公不答。未几,复以此撼摇温公。温公曰:“他日之事,吾岂不知。顾为赵氏虑,当如此耳。”和叔忿然曰:“赵氏安矣,司马氏岂不危乎。”温公曰:“光之心,本为赵氏,如其言不行,赵氏自未可知,司马氏何足道哉。”和叔恚恨二公不听纳其说,绍圣中,言二公有废立之意,而己独逆之,阴沮其事。蔡元度乘虚助之,踪迹诡秘,士大夫莫不知之。章子厚入其言,酝酿已成,密令觇者于高氏南北二第,讥察其出入,哲宗将御后殿施行之。钦成知之而不能遏,以闻钦圣,钦圣曰:“事急矣。”乃同邀车驾,问曰:“常时不曾御后殿,今必有大事也。”哲宗亦不隐,钦圣曰:“大臣既有异谋,必上累娘娘,且官家即位后,饮食、起居尽在娘娘阁,未尝顷刻相离也。使娘娘果怀此心,当时何所不可,乃与外庭谋乎?”哲宗始大悟,怀中探一小册子,以授钦圣,遂降指挥,不御后殿,其事遂寝。然申、温二公,犹追贬也。夫是时已蚤世矣。鲁直诗曰:鲁中狂士邢尚书,自言扶日上天衢。夫若在镌此老,不令平地生邱墟。正谓此也。建中靖国间,钦圣降出小册子,和叔放归田里。曾子开作词头,其略云:使光、公著被凶悖之名、蒙窜斥之罪,欺天误国,职汝之由。矧汝于彼二人,实门下士。借重引誉,恩意非轻。一旦翻然,反为仇敌,挤之下石,孰谓虚言。子厚于谪所闻之惶惧,于谢表中自叙云:极力以遏绝徐王觊觎之谤,一意以推尊宣仁保佑之功,岂惟密尽于空言,固亦显存于实状。反覆诡诈掠虚美者,他人赣直拙疏敛众怨于一己,所谓欲盖而弥彰也。
元初,蔡京首变神宗役法。苏子由任谏官,得其奏议,因论列其事。至崇宁末,京罢相,党人并放还。寻有旨,党人不得居四辅。京再作相,子由独免外徙。政和间,子由讣闻,赠宣奉大夫,仍与三子恩泽。王辅道为予言,京以子由长厚,必不肯发其变役法事,而疑其诸郎,故恤典独厚也。
蔡京进退倚中贵人为重。恨无以结其心,每对同列言三省怄密院贵史文资中为中大夫者,宴则坐朵殿,出则偃大藩,而至尊左右材力勤劳者甚众,乃以祖宗以来正法绳之,吾曹心得安乎。于是幸门一开,建节者二十余辈,至领枢府、封王、为三少,时时陶铸宰相者不无人焉。
吴伯举守姑苏,蔡京自杭被召,一见大喜之。京入相,首荐其才,三迁为中书舍人。时新除四郎官,皆知县资序。伯举援旧例,言不应格。京怒,落其职,知扬州。未几,京客有称伯举之才者,且言此人相公素所喜,不当久弃外。京曰:“既作官,又要作好人,两者岂可得兼也。”
蔡京丰吏禄以示恩,虽闲局亦例增俸入。张天觉作相,悉行裁减,邹浩志完以宫祠里居,月所得亦去其半,尝谓晁检讨曰:“天觉此事,吾侪无异词,但当贫窭之际,不能不怅然,乃知天下人喻义者少也。”
自崇宁以来,给舍多不论驳。靖康新政,人人争言事,唐恪在凤池,谓朝请大夫王仰曰:“近来给舍封驳太多,而晁舍人特甚,朝廷几差除不行也,君可语之。”以道闻其言,笑而不答。仰字子高,王子发之子也,室唐氏子,乃晁出也,故中书君使之达此意。
熙河用兵,岁费四百余万缗。自熙宁七年以后,财用出人稍可会计者,岁常费三百六十万缗。元二年七月,内令穆衍相度措置熙河、兰会路经制财用司事,所取到元丰八年最近年分五州军实费计三百六十八万三千四百八十二贯,今随事相度,裁减除豁共约计一百八十九万七千二百余贯,延开拓不在其数。北边自增岁赐以来,绵絮金币不过七十万,是一岁开边五倍之。而戎羌跳梁,出没不时,赤子蹈锋镝之祸者,可胜痛哉!东坡云:横费之财,犹可以力补,而既死之民,不可以复生。真保国者药石之论也!用兵与结好,其利害相悬绝如此。曹南院帅秦日,不肯向西行一步,其智识真雄杰人哉!
政和以后,黄冠寝盛,眷待隆渥,出入禁掖,无敢谁何,号金门羽客。恩数视两府者,凡数人。而张侍晨虚白在其流辈中独不同,上每以“张胡”呼之而不名焉。性喜多学,而于术数靡不通悟,尤善以太一言休咎。然多发于酒,曰:“某事后当然。”已而果然。尝醉枕上,膝而卧。每酒后尽言,无所讳,上亦优容之,曰:“张胡,汝醉也。”宣和间,大金始得天祚,遣使来告。上喜,宴其使。既罢,召虚白入语其事,虚白曰:“天祚在海上筑宫以待陛下久矣。”左右皆惊,上亦不怒,徐曰:“张胡,汝又醉也。”至靖康中,都城失守,上出青城,见虚白,抚其背曰:“汝平日所言皆应,于今日吾恨不听汝言也。”虚白流涕曰:“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愿陛下爱护圣躬,既往不足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