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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洧旧闻
王安中履道,中山无极人也。元符间,晁以道为无极令,时安中已登进士第。修邑子礼,用长笺见以道,自言平生颇有意学古,以新学窃一第,固为亲荣,而非其志也。愿先生明以教我。以道曰:“子之志美矣,然为学之道,当慎其初,能慎其初,何患不远到。”安中乃筑室,屏居绝人事,榜之曰初寮,又自号“初寮居士”。其议论渊源与所闻见多得于以道,而作诗句法颇似山谷。以道弟之道后在北门与之同官,尤喜称誉之。然负才自标置,为梁才甫所阻,不得志。乃游京师,密结梁师成,遂年余两迁为正字,自是与晁氏兄弟绝矣。既长风宪,位丞辖,讳从晁学。王将明迫于公议,仅能用知成州。安中言出自已始,用简招以道相见,只呼成州使君四丈,无复曩时先生之号矣。平日交游,以此莫有称初寮者,但目为有初居士而已。
吕惠卿之谪也,词头始下,刘贡父当草制。东坡呼曰:“贡父平生作刽子,今日才斩人也。”贡父引疾急而出,东坡一挥而就,不日传都下,纸为之贵。暨绍圣初牵复知江宁府,惠卿所作《到任谢表》,句句论辨,惟至发其私书,则云:自省于己,莫知其端。当时读者,莫不失笑。又目叙云:顾惟妄论,何礻卑当日之朝廷;徒使烦言,有黩在天之君父。或曰:观此一联,其用心险如此,使其得志,必杀二苏无疑矣。盖当时台谏论列,多子由章疏,而谪词东坡当笔故也。
孔平仲建中靖国间为陕西提刑,时晁无咎乍下车,平仲见无咎举《到任谢表》,破题四句云:吕刑三千,人命所系;秦关百二,地望匪轻。无咎嗟赏曰:“前乎公既无此语,后乎公知莫能继矣,岂不谓光前绝后乎。”
崇宁初,范致虚上言,十二宫神狗居戌位,为陛下本命,今京师有以屠狗为业者,宜行禁止。因降指挥,禁天下杀狗,赏钱至二万。太学生初闻之,有宣言于众曰:朝廷事事绍述熙丰,神宗生戊子年而当年未闻禁畜猫也。其间有善议论者,密相语曰:狗在五行,其取类自有所在,今以忌器谀言使之贵重若此,审如《洪范传》所云,则其忧有不胜言者矣。《洪范传》所云,则其忧有不胜言者矣。
政和初,凡人名或字中有天字、君字、主字、圣字、王字,皆令避而不用,盖从赵野所请也。当时如寺观僧道所称王字,亦行改正。或曰:此何祥也?已而果然。
俚语有“张王李赵”之语,犹言是何等人,无足挂齿牙之意也。宣和间,王将明、张子能、王履道、李士美、赵圣从俱在政府,是时“张王李赵”之语喧于朝野,闻者莫不笑之。
政和辛卯正月,上以郭大长公主薨,不御楼观灯。何执中、刘正夫言,长主于属虽尊,于服已疏,圣主与民同乐,不宜以此事而辍。乃所在出榜,晓谕民间,再放灯五夜。予时在都城,亲见其事。
崇宁初,蔡京起祠馆,留钥北都。有旨,许过阙日朝见。邓洵武知其必大用,迎见于东水门船中,留语终日。有见其论事札子者,其大略引三桓七穆当国乱,至于亡先帝良法美意,所以再至纷更者,以故家大族未尽灭也。京大以为然。后京拜相,洵武因对复伸前论,上颇疑之,京知不可行而止,党论自此兴矣。
蔡京持禄固位,能忍辱,古今大臣中少有此者。自丙戌罢相,则密求游从,不肯去都城。未逾年,果再入。至庚寅,又因星变去位,台谏论不已,仅能使在外任便居住。京又欲留连南京,闻张天觉除中书侍郎,乃皇遽东下。于姑苏因朱冲内连贵,人人与为地,抚问络绎。至壬辰春,许还第,声艳光宠,迈于平昔远矣。宣和间,王黼当轴,京势少衰,黼之徒恐不为己利,百方欲去之,然京终不肯去。于是始遣童贯,并令蔡攸同往取表。京以攸被旨俱来,乃置酒留贯饮,攸亦预焉。京以事出不意,莫知所为,酒方行,自陈曰:“某衰老宜去,而不忍遽乞身,以上恩未报,此心二公所知也。”时左右闻京并呼攸为公,无不窃笑者。其后大臣有当去而不去,往往遣使取表,自京始。
●卷八
刘逵公达奉使三韩,道过余杭,时蒋款叔为太守,以其新进,颇厚其礼,供张百色,比故例特异。又取金色鳅一条,与龟献于逵,以致今秋归之意。或曰:“款叔老老大大不能,以前辈自居,尚何求哉?”
范百嘉字子丰,忠文蜀公之子也。识量颇类忠文,尝宴客,客散熟寝。偷儿入其寝室,酒器满前。子丰觉之,起坐,呼偷儿曰:“汝迫于贫至此,勿怖也。”以白金盂子二与之。偷儿拜而去。其后事败,有司尽得其情,子丰犹不肯言,闻者美之。
晁之道尝言,蔡侍郎准少年时,出入常有二人见于马前或肩舆之前,若先驱,或前或却。问之从者,皆无所睹。准甚惧,谓有冤魂,百方禳礻会,皆不能遣。既久,亦不以为事。庆历四年生京,而一人不见。又二年生卞,乃遂俱灭。元符末,都城童谣有“家中两个萝卜精”之语,语多不能悉记,而其末章云:撞着潭州海藏神。至崇宁中,卖馅者又有“一包菜”之语,其事皆验,而京于靖康初贬死于长沙,岂潭州海藏亦应于此耶。然之道语予此事时,京身为三公,子践三少,领枢密院,又为保和殿大学士者。而其孙判殿中监,班视二府,每出传呼甚宠,飞盖相随者五人。若子若婿,并诸孙腰金者十有七人。当此际,气焰薰灼可炙手也。厥后流离岭海,妻孥星散,不能相保,而门生皆讳言出其门。然则准所见,果为蔡氏福耶?否耶?近思之道所论,深有意味,惜乎早世不及亲见也。
中秋玩月,不知起何时。考古人赋诗,则始于杜子美,而戎昱《登楼望月》、冷朝阳《与空上人宿华严寺对月》、陈羽《鉴湖望月》、张南史《和崔中丞望月》、武元衡《锦楼望月》皆在中秋,则自杜子美以后,班班形于篇什。前乎杜子,想已然也,第以赋咏不著见于世耳。江左如梁元帝《江上望月》、朱超《舟中望月》、庾肩吾《望月》、而其子信亦有《舟中望月》、唐太宗《辽城望月》,虽各有诗,而皆非为中秋宴赏而作也。然则玩月盛于中秋,其在开元以后乎?今则不问华夷,所在皆然矣。
歙溪据二浙上流,古为新安郡,清浅可爱。沈休文诗所谓:洞彻随清浅,皎镜无冬春。千仞雁停桂,百丈见游鳞。即此也。溪西太平寺,旧号兴唐寺。李太白尝游而留题焉,其诗曰:天台国清寺,天下为四绝。今到兴唐游,奇踪更无别。木划断云,高僧顶残雪。槛外一条溪,几回碎明月。溪即取太白诗名之也。郡人以为登览胜处,石刻尚存,而《太白集》中不见此诗,故予特著之。
陈莹中大观末,以其讼蔡语言事就逮开封狱。时黄经臣监勘,有旨,令莹中疏蔡京过失。莹中固辞,曰:“在谏垣尝论京,今为狱囚而论三公,不可也。”上自此每欲用之,而朝廷上下皆恐其复用。又曾于宫禁对左右说及宜召之意,时蔡攸亦在侧,对曰:“得罪宗庙,陛下虽欲用之,其如在天之灵何。”上蹙额者久之。
建中靖国间,既相曾布而召蔡京,韩师朴求去甚力。上知不可留,以大观文出守北门。未几,党论大兴。凡在籍者,例行贬窜,独师朴得近地。京讽台谏言之,上终不从。其后,遇星变,大赦党人,皆内徙。师朴《谢表》云:转徙风波,独安于近地;归还里,最早于他人。上读至此,曰:“我固怜忠彦,今观其表,忠彦亦自知我也。”
厚陵待近侍甚严,其徒谗煽炽,慈圣殊不怿。富、韩二公上书切谏,其略曰:千官百辟在廷,岂能事不孝之主。伊尹之事,臣能行之。厚陵时虽病,犹能嘉纳。其后圣躬康复,车驾一出,都人欢忭鼓舞,所在相庆。慈圣语其事于宰执,宰执称贺,魏公进曰:“臣观太皇太后陛下所以谕臣等,必是圣心深厌万机,欲行复子明辟之事,此盛德也,前代母后岂能有哉。臣敢不仰承慈训以诏天下,臣等谨自此辞。”乃列拜,呼中贵卷帘而退。既下殿,富公徐曰:“稚圭兹事甚好,何不大家先商量。”魏公微笑而已。
王黼作宰日,蔡京入对便殿,上从容及裁减用度事,京言:天下奉一人,恐不宜如此。梁师成密以告黼。翌日,遂置应奉司,令黼专提举,其扰又甚于花石。中山刘元长卿尝为予言,宣和末,亲于畿北马铺中见无名子题诗,云:花已裁成愁叹本,石仍砌出乱亡基。如今应奉归真宰,论道经邦付与谁。
薛嗣昌善交中贵,每有馈献,常备四副,如锦椅背坐子之类,必以四十副为率。尝对晁之道言,此辈还朝至御前及中宫,须有以藉手,则已用二十副矣。本阁分十副,余十副,合渠自用于家。之道云:“人无廉耻,乃至于此不自知可耻,又复夸于我前耳。”
崇宁初,苞苴未盛。至政和间,则稍炽矣。邓子常在北门,所进山蓣数倍于前,缄封华丽,观者骇目。江子我有《玉延行》,为此作也。薛嗣昌以雍酥媚权幸,率用琴光桶子并盖,多者至百桶,人人皆足其欲。此犹未伤物命也,赵霆在余杭,每鹅掌入国门,不下千余罐子。而王黼库中,黄雀自地积至楝,凡满三楹。蔡京对客,令点检蜂儿见在数目,得三十七秤,其他可以想见。乃知胡椒八百石,以因果论之,尚可恕也。
无尽居士少有俊誉,气凌辈行,然颇以躁进获讥。元丰中,尝上裕陵百韵诗,有“回看同列骤,不觉寸怀忙”之句,裕陵读之大笑。
王岐公,蔡新州恶其敢言,因舒斥为赤岸监酒税。其后召还,有《谢启》,其间一联云:三年去国,门前之雀可罗;一日还朝,屋上之鸟亦好。当时传诵,而亦不免为有识者所窥也。
元间,东坡在禁林,无尽以书自言曰:“觉老近来见解与往时不同,若得一把茅盖头,必能为公呵佛骂祖。”盖欲东坡荐为台谏也。温公颇有意用之,尝以问东坡,东坡云:“犊子虽俊可喜,终败人事,不如求负重有力而驯良服辕者,使安行于八达之衢,为不误人也。”温公遂止。绍圣间,章子厚用为中书舍人,《谢启》力诋元以来代言者,其略有“二苏狂率,三孔阔疏”之语。韩仪公入相,无尽自知不相合,因论河患,以持橐出,相度河事。崇宁初,蔡京召为翰林,施种丞辖见物论多不与,与京时有异同。台谏视京风旨,乃交击之。后因星变大赦,牵复知鄂州。遂于《到任谢表》尽叙京所更张政事,以称颂圣德,其大略云:所谓率科严重,钩考碎烦,方田扰安业之民,圜土聚徙乡之恶。学校驱迫者,违其孝养之心。保伍追呼者,失其耕桑之候。文移急于星火,逮捕遍于里闾。百纶纷更、一切蠲罢,可谓崇宁之孝治,真为绍述之圣功。又言:有君如此,碎首以之。表至都下,人争传写,虽为京所切齿,而自此有相望矣。
新安郡黄山有三十六峰,与池阳接境,在郡西。岩岫秀丽可爱,仙翁、释子多隐其中,《图经》不著其名。山有温泉,其色红,其源可沦卵。刘宜翁尝游焉,题诗寺壁,其略曰:山有灵砂泉色红,涤除身垢信成功。不除心上无明业,只与山间众水同。宜翁名谊,元丰间自广东移江西,皆为提举常平官。上疏论新法,勒停。或云宜翁晚得道不出,东坡绍圣所与书可见矣。(《论新法疏》大略有云:自唐租庸调法坏,五代至皇朝税赋凡五增其数矣,今又大更张,不原其本,敛愈重,民愈围,为害凡十。又言变祖宗法者,安石也。持论润色之者,惠卿、曾布、章之徒也。其语激切深,至内批云:谊张皇上书,公肆诞慢,上惑朝廷,外摇众听,可特勒停。)
汉文帝时户口繁多,而隋开皇过之,元间又过于开皇。予亲见前辈言此事,古所不逮也。本朝地土狭于汉唐,而户口如此,岂不为太平之极也。
韩魏公沉厚有识量,进止详雅,两朝定策,皆为元勋。东坡祭文云:“二帝山陵,天下震恐,呼吸之间,有雷有风,有兵有戎,公于是时,伊尹周公。”盖言其事也。欧阳文忠公作《昼锦堂记》,成以示晁美叔秘监,云:“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如此,予所亲见,故实记其事,无一字溢美。于斯时也,他人皆惴栗流汗,不能措一词,公独闲暇如安平无事,真不可及也。”
世传《珞录三命赋》,不知何人所作。序而释之者,以为周灵王太子晋,世以为然,考其赋所引秦河上公如悬壶化杖之事,则皆后汉末壶公费长房之徒,则非周灵王太子晋明矣。赋为六义之一,盖诗之附庸也。屈、宋导其源,而司马相如斥而大之。今其赋气质卑弱,辞语儇浅,去古人远甚,殆近世村夫俗子所为也。俚俗乃以为子晋,论其世,玩其文,理不相侔,而士大夫亦有信而不疑者。吁可骇也!予每嫉其事,故因著之。
予书定光佛事,友人姓某者见而惊喜,曰:“异哉!予之外兄赵盖,宗室也。丙午春同居许下,手持数珠,日诵定光佛千声。予曰:‘世人诵名号多矣,未有诵此佛者,岂有说乎?’外兄曰:‘吾尝梦梵僧告予曰,世且乱,定光佛再出世。子有难,能日诵千声,可以免矣。吾是以受持。’予时独窃笑之,予俘囚十年,外兄不知所在。今观公书此事,则再出世之语,昭然矣。此予所以惊,而又悟外兄之梦为可信也。公其并书之。”予曰:“定光佛初出世,今再出世,流虹之瑞,皆在丁亥年,此又一异也,君其识之。”
熙宁初,议新法,中外惶骇。韩魏公有文字到朝廷,裕陵之意稍疑。介甫怒,在告不出,曾鲁公以魏公文字问执政诸公曰:“此事如何?”清献赵公曰:“莫须待介甫参告否?”鲁公默然。是夜,密遣其子孝宽报介甫,且速出,参政若不出,则事未可知。是参政虽在朝,终做一事不得也。介甫明日入对,辨论不已,魏公之奏不行。其后鲁公致政,孝宽遂骤用。前辈知熙丰事本末者,尝为予言,当此时人心倚魏公为重,而介甫亦以此去就。微鲁公之助,则必去无疑。既久,则羽翼已成,裕陵虽亦悔,而新法终不能改,以用新法进而为之游说者众也。东坡曾与子由论清献,子由曰:“清献异同之迹,必不肯与介甫为地。孝宽之进,他人之子弟不与,可以明其不助。”东坡曰:“当时阿谁教汝鬼擘口?”子由无语。蔡新州将贬,晁美叔谓人曰:“计较平生事,杀却理亦宜,但不以言语罪人,况尝为大臣乎。今日长此风者,他日虽欲悔之无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