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杂事诗

  回廊曲曲护屏风,香案镂银拍板红。衔得杨花入窠里,便夸姹女数钱工。
  设肆卖曲者为杨花。所奏曲多男女怨慕之辞,有萨摩、土佐各派,竹本氏一派最盛行。贫家多业此觅食,驱使其母如奴婢。谚有言曰:“生女勿吁嗟,盼汝为杨花。”
  压帽花枝挂杖钱,冶春词唱《小游仙》。杏黄衫子黄桑屐,自赏翩翩美少年。
  俗好游,春秋佳日,携酒插花,屐声裙影,妆束如古图画中人。
  追风快马缠锦绦,袜胸帕首弓在搜。一声雁落血如雨,金原秋冷霜天高。
  游侠之士好猎射,秋深辄入山,流连忘返,骑马皆不施鞍勒。覆院桐阴夏气清,汲泉烹茗藉桃笙。竹门深闭云深处,尽日惟闻拍掌声。喜园亭,贫家亦花木竹石,位置幽而雅。门设常关,行其庭,阒然如无人者。余常访友笔谈,半不闻人声。呼童点茗,亦拍手而已。使人倚然有出尘之想。客来必出寒具,或呼酒浆,出妻子跪献盏,殷殷之意可感也。
  山深太古日如年,小屋阴凉树插天。拜疏公庭争乞假,要从热海浴温泉。
  西法夏月各官许给假三十日,日本亦仿之。豆州热海有温泉,老树参天,游者云集,诸省郎吏多尽室而行者。
  斜阳红映酒旗低,食■〈衤盍〉归时袖各携。都为细君留割肉,自挤空酌醉如泥。
  嗜酒喜歌舞,《魏志》、《汉书》既言之,今犹古风。大率皆妆饵之资,过于饭蔬,游宴之费,多于居室云。然亲朋雅集,皆相戒勿大嚼,少啜羹汤,余则以竹筐袖归其家,以遗妻子。亦有行厨,以小木箧作昙,游山甚便携取也。
  湘帘半卷绮窗开,帕腹帩头烂漫堆。道是莲池清净土,未妨天女散花来。
  喜洁,浴池最多。男女亦许同浴,近有禁令,然积习难除。相去仅咫尺,司空见惯,浑无惭色。
  短衣窄袖曼胡缨,意态纵横一座倾。耳后生风鼻头火,拓弦时作饿鸱声。
  有习枪所,悬铁为的,亦有弹,轰然作声,辄流星迸散。少年辈每人座练习,以为欢笑。
  解鞘君前礼数工,出门双锷插青虹。无端一语差池怒,横溅君衣颈血红。
  士大夫以上,旧皆佩双刀,长短各一,出门横插腰间,登席则执于手,就坐置其旁。《山海经》既称倭国衣冠带剑矣。然好事轻生,一语睚眦,辄拔刀杀人,亦时时自杀。今禁带刀,而刺客侠士犹纵横。史公称“侠以武犯禁”,惟日本为其。
  当王徽号贵黄华,时唤臣僚共斗花。淡极秋容翻富贵,疏篱茅舍到官家。
  自朱雀帝时,始为菊合,(几分两朋,以角优劣,谓之舍。歌日歌舍,斗诗日诗舍,斗扇日扇合,斗画日绘合,斗鸣日鸡合。当时语也。)王公以下各赐物。嵯峨帝尝为《菊花赋》。故历朝尤赏菊,菊遂为皇族徽志。今御苑尚栽菊数百盆,每盆开花,有至五六百枝者。花必招各国使者及诸省院长次官为竞日之游。
  狗吠声腾马足驰,狩衣草屦古威仪。锦旗日曜红轮影,来看公侯习犬追。
  旧有犬射,编竹为城,纵犬于城内,驰逐而射之,皆公卿贵人亲执辔。狩衣草屦,妆束古朴。其磬控纵送,均有法度,名日犬追物。设台四隅,招邀贵客凭轼而寓目焉。君后亦亲临观礼。
  朝曦看到夕阳斜,流水游龙斗宝车。宴罢红云歌绛雪,东皇第一爱樱花。
  樱花,五大部洲所无,有深红,有浅绛,亦有白者,一重至八重,烂漫极矣。种类樱桃,花远胜之。疑接以他树,故色相亦变。三月花时,公卿百官,旧皆给假赏花;今亦香车宝马,士女徵逐,举国若狂也,东人称为花王。墨江左右,有数百树,如雪如霞,如锦如荼。余一夕月明再游其地,真如置身蓬莱中矣。东京以名胜闻者,木下川之松,日暮里之桐,龟井户之藤,小西湖之柳,堀切之菖蒲,蒲田之梅花,目黑之牡丹,泷川之丹枫,皆良辰美景,游屐杂沓之所也。
  抟花作饭胜胡麻,嚼蕊流酥更点茶。费尽挼莎才结果,果然团子贵于花。
  有卖樱饭者,以樱和饭。有卖樱饼者,团花为髓,或煎或蒸,谚有“团子贵于花”之谣。卖樱茶者,点樱为汤,少下以盐,人谓可以醒酒。花枝或插于帽,或裹于袖,或系于带,游客归时,满城皆花矣。
  殿春花事到将离,云似人愁水似思。一尺落花和泪雨,手添香土吊梅儿。
  墨江左右堤,樱花数百树。木母寺旁,有一坟名梅儿,相传古有美人梅若,以三月十五日化去。是日遇雨,都俗谓之泪雨。名流赏花,必吊其坟。
  镜槛新开响屟忙,溶溶四壁照花光。为渠一笑三年住,却记衣襟未染香。
  东京每有斗花会,任辇车牛,名种毕集。每壁嵌玻璃,光影迷离,如到四禅天矣。士女裙屐,云集鳞萃。日本诸花,颜色敷腴,光艳独绝。或言比校华种,香味少逊,鼻观徐参,知其语真实不虚也。
  银字儿兼铁骑儿,语工歇后妙弹词。英雄作贼鸳鸯殉,信口澜翻便传奇。
  演述古今事,谓之演史家,又日落语家。笑泣歌舞,时作儿女态,学伧荒语。所演事实,随编撰。其歇语必使人解颐,故曰落语。
  枣花泼过翠萍生,沫碎茶沉雪碗轻。矮室打头人对语, 铜瓶雨过悄无声。
  自僧千光游宋鼙茶归,始栽之背振,后遂蔓衍。北条泰时,初尚之。至丰太阁之臣,有茶博士官,赐禄三千石,子孙世其业,或费千金求其诀不可得。及德川氏,每春遣使赍瓮收茶,日御茶壶。藩属望尘,拜趋道路。烹茶在丈室,劣容一二人,旧名数奇屋。时逢战争,鼙鼓震天,茶室独悄然无声,盖密谋之所也。而茶博士即借以窃权卖爵,无所不至。凡室忌华,器忌新。然珍木怪竹,朽株瘿枝,搜求之幽岩邃谷之中,或历数十年而后得,得其一以献,贫儿为富翁矣。器必用苦窳缺敝之物,日某年造,某匠作。乃至一破瓯,一折匙,与夏鼎商彝同贵重,积金盈斗不可偿。争是而兴大狱者有之,因是而释战争者有之。器有风垆,有笤,有炭挝,有火筴,有鍑,有交床,有纸囊,有碾,有罗合,有则,有水方,有漉水囊,有瓢,有竹夹,有熟盂,有畚,有札,有涤方,有滓方,有巾。其候火、拣泉、吹沫、点花、辨味、侔色之法,微妙不可言传。盖碾茶煮之,故费工夫也。然稽之陆氏《茶经》、蔡氏《茶录》,正相同,惟不下盐耳。
  百练真成绕指柔,幻人妙术过婆猴。随身一卷东黄祝,行脚能周五大洲。
  练习技巧,最为擅能。凡走索上竿,载竿跃圈,跳丸跳铃,跃剑抛球,旋盘转桶,至于吞刀吐火,无一不有,亦无一不能。西人马戏,必聘日本人以斗巧艺,而日本戏法,遂遍于五部洲矣。或以为幻术,则妄语也。
  柳燧荷囊事事俱,小盆亲饷淡巴菰。一声湘管含芬递,喜食人间烟火无?
  呼烟曰淡巴菰,《鲒琦亭赋》、《芝峰类说》(朝鲜人著。)皆谓出日本,日本人乃谓出中土,盖皆自吕宋来。(庆长十年,烟草始来日本。)淡巴菰,西人语也。男女皆喜吸之,客来携小筐,出筐有抽屉,旁置火炉,三寸菸管外,唾壶齿签,纤悉俱备,行则插腰间。柳燧,东人以名西制自来火也。
  月支毾■〈登毛〉花千色,王母琉璃酒百钟。破产争求番舶物,只赢不买阿芙蓉。
  西国进口货,以毡革布为大宗。富贵之家,必用地衣,骋妍斗巧,每从数万里购之。一火炉石,有值千金者。葡萄美酒,每出供客。故虽不食鸦片烟,而流出金钱,岁有七八百万。然鸦片禁极严,明治六年颁新律,贩卖者斩决,吸食者徒,呜呼善矣!
  鲤鱼风紧舶来初,唐馆豪商比屋居。棉雪糖霜争购外,人人喜问上清书。
  长崎与我通商,既三百余年,每岁舶以八九月至。旧有唐馆,多以糖棉花入口,皆日用必需物也。书画纸墨,尤所欣慕。近世文集,朝始上木,夕既渡海。东、西二京文学之士,每得奇书,则珍重箧衍,夸耀于人。而赝鼎纷来,麻沙争购,亦所不免。修好以后,得之较易矣。各口流寓商民,今有三千余人。
  敲碎银花剥镜菱,莹莹光映玉壶澄。暑中胜服清凉散,争买舶来函馆冰。
  江都无冰,严寒凝水面,一二日即解。箱馆有藏冰,夏五六月由轮舟来,沿街卖之。
  让叶劳薪插户前,人人都道是新年。故乡正作消寒会,兽炭红炉一九天。
  新年皆插松枝竹叶于门,设龙虾者,肖其体,以祝老人康健。又用乌薪,呼为住,言安居于是。插叶于橙日让叶橙,音同代代,谓世世子孙有让德也。西历岁首皆在我长至后十日。
  零落街头羽板稀,已捐团扇过时衣。儿时嬉戏都如梦,不见翩翩蛱蝶飞。
  旧俗,正月间分朋抛球,以彩杖遏而格之,以睹胜负,谓之球杖,或谓之玉打。女儿团绵为球,络以五彩,谓之手球。又插羽于木栾子,以彩板承而跳之,翩翩如蛱蝶,谓之羽子板。是月也,市店罗列,如锦绣天街,今渐革矣。
  蛭子神丛奏鼓笳,花糕分饷到千家。凤音纪月元猪日,谁记东京录梦华?
  旧俗,凡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谓之节句,略如华俗。惟十月谓之上无月,上无,日本律名,本名凤音,乐家相传为应钟。应钟,十月律也。亥日谓之元猪,士庶作糍糕以相馈送。是月廿日,商贾罢市,各具酒馔燕集,谓之蛭子会。蛭子,神名。所在庙市,纷纷祈福。
  进贤冠顶玉交枝,高髻峨峨花四披。廿六阶分《舆服志》,礼容如见汉官仪。
  推古十一年,始定冠位,凡十二阶,如日大礼、小礼、大义、小义,以名为别。天智三年,改二十六阶,如日大紫、小紫、大锦、小锦,以制为别。(《唐书》称粟田真人来聘,“冠进德冠,项有华蕊四披”云。)至天武十四年,又更爵位号。凡四十八阶。详《礼俗志》中。
  天吴紫凤颇文华,凭取花纹认世家。三百年来夸衣被,葵能卫足竟如花。
  贵贱之服,旧颇悬绝。朝会锦衣绣衮。明王志坚有《倭锦袍歌》:“天吴紫凤恍忽似,水底鲛人亲自缫。”言其华美也。故家世族皆以花草禽兽等为徽帜,绘其二于袖,或一或三于背,名日纹,以之识姓氏。如藤原氏为藤花,菅原氏为梅花,皆有定制,不能滥混。德川氏之徽为葵叶。德川氏之还政也,故将军庆喜仍给官禄,以终其身。
  一双角子影娉婷,问取年华近算丁。种得瓠花添鬓福,愿花常好鬓常青。
  古俗,男子分发为二,左右结之,饰以贯珠。《日本纪》注:“年十五六束发于额,十七八分为角子额发。”《古事纪》称为瓠花,后世名为鬓福。
  白题胡舞翻新样,黄胖春游学少年。脱却垂檐莞笠子,十分团月到鹂颠。
  剃头发数寸,月代,犹言月样也。又名十河额宇士,新称为黄鹂颠。数十年前,多戴垂檐白莞笠,后改用平顶一字,今皆用伞矣。
  对镜惭看薄薄胡,时妆孤负好头颅。青青不久星星出,间引毛锥学种须。
  维新以前,公卿以下,皆剃面不蓄须髯,盖如僧俗。士庶不须,则始于德川氏时。近学西俗,得髯则绝伦超群矣。
  六尺湘裙贴地拖,折腰相对舞回波。偶然风漾中单露,酒晕无端上颊涡。
  女子亦不着裤,里有围裙,《礼》所谓中单,《汉书》所谓中裙,深藏不见足,舞者回旋,偶一露耳。五部洲惟日本不着裤,闻者惊怪。今按《说文》:“袴,胫衣也。”《逸雅》:“袴,两股各跨别也。”袴即今制,三代前固无之。张萱《疑曜》曰:“袴即裤,古人皆无裆,有裆起自汉昭帝时上官宫人。”考《汉书上官后传》:“宫人使令,皆为穷袴。”服虔曰:“穷袴,前后有裆,不得交通。”是为有裆之袴所缘起。惟《史记》叙屠岸贾有置其袴中语,《战国策》亦称韩昭侯有敝袴,则似春秋战国既有之,然或者尚无裆耶?观马缟《古今注》:“袴盖古之裳,周武王以布为之,名曰褶,敬王以缯为之,名曰袴,但不缝口。至汉章帝时,以绫为之,名曰口。”所称周制,不知何所据?然亦可知有裆缝口之袴起于汉无疑也。汉、魏以来,殆遂通行。日本盖因周、秦之制,不足怪耳。特新罗、高丽皆有袴,(《南史》:“新罗国呼袴日柯半。”《南齐书》:“永明中,高丽使至。服穷袴”。)日本服制,大半模仿中土,不知何以独遗此也?然考《延喜式》,缝殿寮中有袴,或曰:官家用之。或又曰:源、平以前,民家亦常用之。
  锦衾双袖翦文罗,未许春寒到被窝。始识寝衣长过半,牺尊莫误凤莎莎。
  被有两袖,长九尺有奇,卧则覆于上,更以其半覆足。《诗》、《礼》所谓衾,《论语》所谓寝衣,长一身有半也。孔注曰:“今之被。”本简而明。宋儒不知古制,以被为衣,遂多臆说。以郑康成之博洽,而注牺尊,尚"牺读为莎,如凤凰之羽莎莎然"。汉儒去古未远,犹有此误。
  声声响屟画廊边,罗袜凌波望若仙。绣作莲花名藕覆,鸳鸯恰似并头眠。
  袜前分歧为二衩,一衩容拇指,一衩容众指。《致虚阁杂俎》:“太真作鸳鸯并头莲锦裤袜,名日藕覆。”屐有如丌字者,两齿甚高;又有作反凹者,织蒲为苴;皆无墙有梁,梁作人字,以布绠或纫蒲系于头,必两指间夹持用力,乃能行,故袜分两歧。考《南史虞玩之传》,一屐着三十年,“蒵断以芒接之”。古乐府:“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知古制正如此也。附注于此。
  千门万户未分明,面面屏风白月生。数尺花茵尘不动,偶闻橐橐有靴声。
  古宫室之制,名足一腾,宫树一柱,中央以乂字形木结束之,(名曰冰木。屋上作鸱尾,名曰坚鱼。)覆茅于上而已。神庙犹用之。今制闻始自韩人,室皆高地尺许,以木为板,藉以莞席,入室则脱屦户外,袜而登席。近或易席以茵,穿革靴者许之升堂矣。无门户窗牖,以纸为屏,下承以槽,随意开阖,四面皆然,宜夏而不宜冬也。中人之家,大率湫隘,多茅衣而木瓦。旧藩巨室,则曲廊洞房,畸零而潦曲,每不知东西南北之何向。室中必有阁以庋物,有床第以列器皿,陈书画。(室中留席地,以半掩以纸屏,架为小阁;以半悬挂玩器,则缘古人床第之制,而亦仍其名。)楹柱皆以木,而不雕漆。昼常掩门,而夜不扃钥。寝处无定所,展屏风,张帐幕,则就寝矣。每日必洒扫拂拭,洁无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