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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兆玮日记
十七日乙未(3月28日),晴。
何子诒来,言横沥市河以东将择浅阻处捞之,明日用船点水再妥议焉。李蕴之丈,宗弼家大人与同入泮,书来云,八图官字号拾贰亩为垦荒者所种,家大人嘱玮答以定章,原主出认,须还垦本焉。陆诵芬遣人送《松陵集》来,汲古阁本,予去岁所购也,并言予所留赵千里《蓬莱宫图》索价百元,《渔家乐》及明人诗椟大约大衍之数,或可稍减。致顾香轮书,托子诒专足送去,因曾氏报节费须找十二元也。沙鸿翔自璜泾来,宿于西宅,次晨即赴沙溪,嘱黄少彭及崇人顾维新至任阳,以虹[注]塔人欲垦荒田,须分画疆界也。朱笔点勘陆清献公《三鱼堂文集》二卷卷六、卷七。二卷皆尺牍,其中颇多粹语,然不必存者可十分之四,须分别观之。《示【大】儿定征》云:“读书做人不是两件事,将所读之书句句体贴到自己身上来,便是做人的法。”又云:“欲速是读书第一大病,工夫只在绵密不间断,不在速也。”《与曾叔祖蒿庵【翁】》云:“细思一齐众咻之义,觉得咻字情状万千,愈思愈觉可畏,非必有意引诱,然后为咻,凡亲友来者或语言粗鄙,或举止轻率,一入初学耳目,便是终身毒药,故有心之咻犹有限,无心之咻最无穷。”皆可录入《五种遗规》。读诸联《明斋小识》六卷卷一至卷六。
[注]:虹塔:常熟地名,即吴塔,常熟方言,吴读虹。
十八日丙申(3月29日),阴。
何子诒偕黄聘之棹小舟测横沥水浅深,言当开者约二百丈,浅者二尺,深者四尺余,约估土方工价需洋二百余元。朱笔点勘陆清献公《三鱼堂文集》二卷卷八、卷九。二卷皆序文,而寿言附焉,大抵严姚江之辨别,阐程、朱之精微,如《王学质疑》、《王学考》诸序尤刻意为之者。《屠我法诗序》云:“有沮溺之心,然后可以行孔子之道,有考盘、衡门之节,然后可以处羔羊、甘棠之位。”真是名言,今之士大夫惜乎无与闻斯道者。读焦袁熹《此木轩杂著》二卷卷一、卷二。《南浦举冯道》云:“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又:“已落地花方遣扫,未经霜草莫教锄。”以为寄兴深远,较《击壤集》何异?真可与严铃山媲美矣。
十九日丁酉(3月30日),风雨交作,过午微雪即止。
狄云士书来,其母舅徐心畲花甲双庆,且新屋落成,嘱为撰联云:鸿案齐眉,吴门市隐;鹤簃容膝,陶令诗寮。天寒甚,呵冻书之,且为工房书金幼云作条幅四,仿《经训堂帖》黄山谷书,东涂西抹,适以彰其折腰龋齿之丑耳。何市符姓偕地【保】凌松来,因符姓失窃,搜得于邻妇杨明珠房,明珠认窃矣,而辱詈不止,符姓缚之杨住屋中,杨,荡妇也,且作台基,小家碧玉因此失节,擢发难数其罪,既缚犹不输情,符姓欲放则恐其觅死,欲禀官则苦于无资,偕地来恳为道地,家严以咎由自取斥之去。朱笔点勘陆清献公《三鱼堂文集》二卷卷十、卷十一。十卷诸记中以《嘉定白鹤寺记》为陈义最高,《困学斋记》论学术云:“能开柱下天竺之云雾,而或不能不徘徊于一官一爵之得失;能破姚江、金溪之藩篱,而或不能不犹豫于一锱一铢之有无;能扫颜、谢、徐、庾之绮丽,而或不能不动色,于闾巷匹夫之喜怒。”推勘入微,令人有愧影愧衾之意。读焦袁熹《此木轩杂著》二卷卷三、卷四。南浦此书论史居多,兼及诸子,或涉近事,皆有理解,亦有失之浅与刻者,盖《东坡志林》之余波在近人说部中,可谓雅洁矣。
二十日戊戌(3月31日),晴。
房中地板以潮湿而腐,十八日呼木工整理之,未毕,昨为雨阻未止,今日始毕工。龚守之夫人乘车来,谓余仆王升谈其包庇杨明珠,大肆咆哮,王升则言未有此语,细询之则杨自去岁迁往陈姓屋,守之作中人,杨既为牡贼,则陈姓即窝家,庇陈或有之,庇杨则未也。予仆或触犯不可知,予则未敢庇也,婉言谢之去。年来稍知悟道,虽横逆卒来,尚处之泰然,何况鸡虫得失哉?然以不能约束下人,致令得罪长亲,予滋愧矣,记之以志吾过。晚饭时,龚寅谷、何子诒来,谈及横沥河漕工赀,库款三千金已用罄,而东横沥不可不开,拟请拨米捐余款。子诒又约明日至戚家坟祭坝,并言横沥土方共八千三百十九方零,河漕不在内,河漕盖由钱云生经理云。龚守之夫人恐寅谷二人或议论其非也,令侄四保乘车下乡,言王升之语,四保实亲闻之,非传讹也,且藉探寅谷之意见,其实寅谷等并不为此也。妇人之见,可谓愚矣。朱笔点勘陆清献公《三鱼堂文集》一卷卷十二。读焦袁熹《此木轩杂著》四卷卷五、六、七、八。卷五论《三国志注》,颇足资读史者之一得。又论司马温公读魏武遗令,自谓窥破其意,其实自作终制者,大约言身后衣棺葬埋封树等事,而曹公特更琐细耳。禅代之事,何得及之?温公求之过深,而不知非事实也,亦发人所未发。至论《居易录》,议论多訾毁,朱子以为不知不仁见卷六,此则阮亭所自取,南浦每多诋諆阮亭,此条更明目张胆言之,虽容有过,甚不可谓,非正论也。
二十一日己亥(4月1日),晴。
午后,步至戚家坟祭坝,毕,偕何子诒、翰青叔至赤沙塘观何氏一棵松坟,松已久毁,规模颇宏敞,墓表仆地中。子诒云,其先世还赤公墓也。还赤名允济,明万历时官山东峄县知县。子诒又云,松未毁时,影落崇明人家水缸中,其家日富,此则无稽之谈。松影非通灵之物,何能飞越数百里之遥而自见光?怪乎!儒者所以不语怪也。两日晒晾皮衣,取天燥也。晚饭后偕沙鸿翔同舟赴省。读龚自珍《定盦文集》三卷。定盦治公羊家言,与刘申受、宋于庭同时,廖平演其学,康有为又荡决其藩篱,毅然以素王改制自居,酿成戊戌之狱,经学误人,未有至于此极者也。定盦喜谭掌故,治西北舆地学,行文出入周秦诸子,自是一时雅材,其字句之奇僻,议论之狂悖,不善学之,易滋流弊,而近时人士颇多效尤,学术之变中于人心,成于风俗,有莫知其所以然者,非一二人口舌所能挽回也。编文次第是定盦手定,而《复堂日记》颇病其为曹氏所乱,魏默深《定盦文录序》称十二卷,又外录十二卷,则考证、杂著、诗词入焉,不知与此三卷本同异何如也?集中如《农宗》及《西域置行省议》,皆经世大文,又有《东南罢番舶议》,见《己亥杂诗注》中,为其子孝拱所毁,人世恐无留本矣。定盦实词章之士,故以一铭一赋冠首,《释风》以下,牢愁之言也,知《归子赞》以下逃禅之言也。《五经大义终始论》其文渊雅,胎息西京,其义则吾无取焉。《蒙古图志》有目无书,所存小序有《象教志》、《水地志》、《台卡志》、《字类表》、《声类表》、《氏族表》、《厘降表》补作《册降》、《寄爵表》、《乌梁海表》、《青海志》依补编志疑表误十首,集中录四遗六,当依次重编。《上镇守吐鲁番大臣宝公书》、《上国史馆总裁提调总纂书》、《与人论青海事书》、《北路安插议》二首见补编皆言西北边事,可附录,惜无人重编刊之。
二十二日庚子(4月2日),晨起过唐市,微雨时作时息。
午,至陆巷,过太平桥、沈店桥,泊金阊门外已黄昏矣。鸿翔赴胥门,扁舟独酌,罄一壶,陶然有醉意。雨洒船篷,淅沥如枯蕉败荷,寄身一叶,万缘俱息,古人每于静中悟道,此心此境,仿佛遇之,特不能豁然贯通,则尘网之撄心者久,而天君未能令七情六欲,情欲虽退,听其根未除,终虑其萌芽易长也。此后当遵守孟子一言,曰:“求其放心而已矣。”读《论语》得二言,一曰有恒,一曰有耻,当为说以申之。读龚自珍《定盦续集》四卷。此四卷亦曹竹书所刊,吴序言续得《与江子屏笺》、《书杭大宗逸事》二篇亦未刊,今平湖朱氏续编始刊之。《说京师翠微山》以下五篇似柳州山水小记,《记宗彝》以下五篇逋峭员转,学定盦文者当从此数篇入手。《尊任》、《尊隐》,愤书也,近人衍其波,变本加厉矣。《古史钩沉论》、《五经大义始终答问》乃经生一家言,吾亦无取焉。定盦志蕲罢功令,文逑思古子议,始畅言之,辨左传为刘歆所窜乱,有《左氏决疣》一卷,见《杂诗注》。康有为之斥新学归狱,刘歆请废科举而用策论,非拾定盦之唾余而何?《五经大义》张三世大一统,决去夷夏之防,亦康、梁抗议所从受也。《保甲正名》以下五篇述国朝掌故最谙练,此定公学问胜人处,记序亦温雅中法度升平,分类读史、雅诗、自序,揄扬皇仁,又当高置一席矣。《王仲瞿墓表》、《书金伶》皆刻意为之,若嘲若讽,绝尘而驰。《朱殇女碣》寥寥短章,逼似西汉,更一奇也。最录南唐五百字可附周兴嗣《千字文》以行,予拟为《千字文》集证,惜明人所为《续千字文》、《三续千字文》不可见也。
二十三日辛丑(4月3日),
晨起,待鸿翔不至,挈仆访冯仲帆、吴荫帆船,仲帆于昨日住韩家巷戴浥清处,荫帆在船,谈数语而别,入城寻仲帆,仲帆则出城寻予,两相左也。乃复出城,既晤,饭于金阊门外,荫帆至胥门寻鸿翔,予与仲帆乘舆谒汪鹤龄鼎臣于王洗马巷,晤鹤龄,谒潘济之于百花巷,晤,谒潘漱六于会桃馆,不晤,复至卫前街访陆静涵,至道前街访荫帆,鸿翔别归韩家巷,浥清往璜泾,仲帆留予宿焉。夕雨,兼风甚,卧不成寐。有恒可以持躬,有耻可以涉世,无恒则庸俗之星宿海,无耻则若匪人之赐给昆仑山也。读龚自珍《定盦文集补》一卷、《破戒草》二卷、《己亥杂诗》一卷。《文集补》共文八首,如《蒙古字类表》、《氏族表》及《册降表》诸序,何以不与文集中《象教志》、《声类表》诸序相次?谭氏《复堂日记》所以有曹老人窜乱定公原次之讥也。定公诗亦如天马行空,不受羁勒,《小游仙诗》为考军机章京不中选而作,《咏史》:“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为伤曾宾谷都转而作,惟上卷《伪鼎行》不知所指。美叔内弟喜读定盦书,当书此询之。《己亥杂诗》牢骚郁勃,楚些遗声,其寄情姚冶,亦荪荃之思耳。近人颇有讥其踪踪诡秘者,乌足[注]以知定盦哉!《杂诗注》称,诗编年始嘉庆丙寅,终道光戊戌,勒成二十七卷,今《破戒草》始辛巳,则丙寅之后十六年,终丁亥,则戊戌之前十一年也。知《破戒草》只编年之一种,不知其余尚在人间否?定盦诗尝以比王仲瞿,不知天涯尚有同嗜好者否?
注:常熟方言,谓虚假之意。
二十四日壬寅(4月4日),雨。
偕仲帆文觞汪鹤龄、鼎臣、潘漱六、祝云溪等于怡园,漱六未来,时碧桃已华,杨柳齐芽,盎然有春意,坐雨谈天,欢宴竟日。晚,偕鸿翔、映帆至韩家巷晚饭,雨亦止,更余二人始别去。今日为寒食,明日乃清明令节也,苏城士女相约为虎丘之游,颇有盼天公之做美者。读龚自珍《别集词选》一卷。定盦词五种:一曰《无著词》,始名《红禅词》,二曰《怀人馆词》,三曰《影事诗》,四曰《小奢摩词》,五曰《庚子雅词》,吴晓帆所刊也。定公杂诗,不能古雅,不出灵气,体难跻作者庭。“悔杀流传遗下女,自障纨扇过旗亭。”自注云:“年十九始倚声填词,壬午岁勒为六卷,今颇悔存之。”知吴氏所得尚非全璧也。《定盦集》刊于同治七年,颇多烂脱字,汪柳门师督学粤东时,幕府诸君如程蒲孙、江建霞等皆主张龚氏学,定公诗文集由此风行矣。予在京邸,曾假蒲孙手校本补烂脱字及文后自记,蒲孙议当并刊者一一录入此本,后为映南携入京。此石印本,尚少讹字,盖取初刻校写者。予悲定盦孤行绝学,一旦以公羊钩党,谤及九原,文士多厄,身死尚不足以塞责也。旅窗灯下记此,柝声已三击矣。
二十五日癸卯(4月5日),晴。
晨起,偕仲帆至卫前街访陆静涵,晤谭良久而别。至长春栈访荫帆、鸿翔,偕至凤池园啜茗,回韩家巷,钟鸣十一下矣。汪鹤龄、潘漱六等觞予于怡园,席散,夕阳已在山矣。鸿翔送予至船,开船,复大风,且昏黑不可行,抵齐门泊焉。读龚自珍《定盦文集补编》四卷、《余集》一卷。《补编》为汤伯逑所得,朱竹石廉访所刊,然其中颇有与曹刻重复者,如卷一《治学》即《乙丙之际著议》弟六,《劝豫》即《著议》第七,《宾宾》即《古史钩沉论》弟四,《觇耻》即《古史钩沉论》弟一,《乙丙之际塾议》一即《乙丙之际著议》弟一。二本有异同者,塾议其初稿耳,《塾议》二即《著议》弟九,《与人论青海事书》亦复见,不知朱氏序中何无一言及之?《上大学士书》在礼曹日,《与堂上官论事书》主客司述略,皆掌故家言也。《六经正名》及《答问》、《最录穆天子传》以下诸文,则考据家言也。《释魂魄》、《阐告子》,则释家言也。《与陈博士笺》,言彗星之出有定数,则与泰西天学家言合。《余集》止文五首,不知从何本录入,自记谓编次《文集》三卷,《余集》三卷,又少作一卷,亦与今本不合,盖龚氏之旧次不可见矣。
二十六日甲辰(4月6日),阴。
晨起,冒风行,过彭堰尾,船为浪震撼,始披衣起,天寒甚,令舟子温酒,罄一壶始有暖意,午,至太平桥,市酒脯诸物,复行至塘市,日已暮,人声四沸,盖镇上有赛龙灯之举。近市者多往观,呼儿挈女,一叶舟可载数十人,因挤覆溺恒由于斯,陋俗相沿,安得良有司出示禁止之?夜半,至何市,余已寝,闻岸上问舟子语起,询之则王锡卿、周阿永咸在,知予家于二十四晚失窃,乃急棹舟归,抵家则内子先于薄暮归,检点失物,共携去绣货一箱、小儿衣一箱、夏衣一箱、皮夹单绵衣八十余件,首饰十余事,英蚨、纹银均倒箧而空之,时已三鼓,不及开单,乃就寝,寝亦不成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