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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潜志
十二月,朝议以食尽无策,末帝亲出东征。丞相塞不、平章白撒、右丞完颜斡出、工部尚书权参知政事李蹊、枢密院判官白华、近侍局副使李大节、左右司郎中完颜进德、张衮、总帅徒单百家、蒲察官奴、高显、刘奕皆从。上与太后、皇后、诸妃别,大恸,誓以不破敌不归。仪卫萧然,见者悲怆。留参知政事完颜奴申、枢密副使完颜习你阿不权行尚书省兼枢密事。以余兵守南京。
上既出,遇巩州帅完颜胡斜虎提兵转战来赴援,因从以东。
初,上疑东面帅李新跋扈,有妄言,先罢为兵部侍郎。将出,密谕二守臣羁絷之。已而上出,二人者以事召新诣省,新疑其见擒,纵马突城门欲出,守者止之。新弃马逾城,二人者遽命将追及,堕湟水中,斩其首。
时末帝既出,人情愈不安,日夜望东征之捷。俄闻北渡,前锋方交战,有功,取蒲城。进取卫州,白撒等望见北兵,遽劝上登舟船南渡,从官多攀从不及,死于兵。而骁将徒单百家、高显、刘奕辈初不知上去,已而军士皆散没,上以余兵狼狈入归德,杜门,京民大恐,以为将不救矣。
二守臣素庸暗无谋,但知闭门自守。百姓食尽,无以自生,米升直银二两,贫民往往食人殍,死者相望,官日载数车出城,一夕皆剐食其肉净尽。缙绅士女多行モ于街,民间有食其子。锦衣、宝器不能易米数升。人朝出不敢夕归,惧为饥者杀而食。平日亲族交旧,以一饭相避于家。又日杀马牛乘骑自啖,至于箱箧、鞍詹诸皮物,凡可食者皆煮而食之。其贵家第宅与夫市中楼馆木材皆撤以爨。城中触目皆瓦砾废区,无复向来繁侈矣。朝官士庶往往相结携妻子突出北归,众谓不久当大溃。
二年正月,末帝遣近侍局使徒单四喜等入南京取太皇后、皇后、诸妃嫔赴归德。既出城,惧与北兵遇,复仓皇归宫。于后,四喜独携其族以去,末帝斩之。
时外围不解,上下如在陷阱中,且相继殍死,议者以为上既去国,推立皇兄荆王,以城降,庶可救一城生灵,且望不绝完颜氏之祀,是亦春秋纪侯大去其国,纪季以阝入于齐之义,不得已者。况北兵中有曹王也,朝士皆知,莫敢言。二守臣但曰:“当以死守。”众愤二人无他策,思有一豪杰出而为之救士民。余夕见左司郎中杨居仁白其事,杨云:“是事固善,然孰敢倡者?彼二执政亦知之而不敢言,且不敢为也。”
廿有一日,忽闻执政召在京父老、士庶计事,诣都堂,余同麻革潜众中以听。二执政立都堂檐外,杨居仁诸首领官从焉。省掾元好问宣执政所下令告谕,且问诸父老便宜。完颜奴申拱立无语,独完颜习你阿勃反覆申谕:“以国家至此,无可奈何,凡有可行,当共议。”且继以泣涕。诸愚叟或陈说细微,不足采。余语麻革,将出而白前事。革言:“莫若以奏记密陈。子归草之,吾当共上也。”余以是退,将明日同革献书。其夕,颇闻民间称有一西南崔都尉、药招抚者将起事,众皆曰:“事急矣,安得无人?”予既归,夜草书,备论其事。迟明,怀以诣省庭,且邀革往。自断此事系完颜氏存灭,且以救余民,虽死亦无愧矣。是旦,大阴晦,俄雨作,余姑避民闾。忽闻军马声,市人奔走相传曰:“达靼入城矣。”余知事已不及,遂急归。路闻非北兵,盖西南兵变,已围尚书省矣。
时崔立为西面都尉、权元帅,同其党韩铎等举兵。药安国者北方人,素骁勇,为先锋以进,横刀入尚书省,崔立继之。二执政见而大骇曰:“汝辈有事当好议。”安国先杀习你阿不,次杀奴申,又杀左司郎中纳合德晖,击右司郎中杨居仁、聂天骥,创甚。省掾皆四走,窜匿民家。
崔立既杀二人,提兵尚书省,号令众庶曰:“吾为二执政闭门误众,将饿死,今杀之以救一城民。”且禁诸军士:“取民一钱处死。”阖郡称快,以为有生路也。食时,忽阴雨开霁,日光烂然。立提兵入宫见太后,具陈其事,太后惶怖听命,拜立为左丞相、都元帅、寿国公。
立以太后令,释卫邸之囚,召卫王故太子梁王某监国,遂取卫族皆入宫。即遣使持二执政首诣军前纳降款。
明日,立坐都堂,召在京父老、僧道、百姓谕言,皆曰:“谢丞相得生。”立又自诣军前投谒归附,命归,令在京士庶皆割发为北朝民。
初,立举事止三百人,杀二执政。当时诸女直将帅四面握兵者甚多,皆束手听命,无一人出而与抗者。人谓李新若在,决与立抗衡,新死,故立得志。立变三日,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提点近侍局兼左右司郎中吾古孙纳申缢于台中,户部尚书完颜仲平亦自杀。
初,立以副元帅药安国首事难制,忌之。因其夜取故监军王守玉妻,旦坐都堂,以安国犯令,叱左右斩以徇。于是朝士震悚,无令不从。梁王虽监国,在宫中虚名而已。立以其弟某为平章政事,张颂为殿前都点检,韩铎为副元帅、知开封府,左司都事孛术鲁济之为御史中丞,皆其党也。又以吏部侍郎刘仲周、谏议大夫张正伦参议省事,盖立取仲周女为妻,正伦有人望也。又以前卫尉奥屯阿虎带为尚书右丞,前殿前都点检温迪罕二十为参知政事。仲周、正伦皆进参知政事,省令史元好问为左右司员外郎。又以刁壁为兵部尚书、元帅左监军。初,立起,与壁谋,及其期,壁不往,立颇怒之甚,故不得执政。一时人望与士大夫退闲者,皆以次迁擢台阁中,其除拜无虚日。
俄,立自为太师、尚书令、郑王。闻钧、汝间有众据西山不从命,立遣韩铎帅兵讨之。铎中箭死,以折彦颜知开封府。立又封诸内藏库,将以奉北兵,亦往往取归其第。又搜选民间寡妇、处女,亦将以奉北兵,然入其家者甚众。又括刷在京金银,命百官分坊陌穷治之,贵人、富家俱被害。陈国夫人王氏,末帝姨也,素富于财;平章白撒夫人亦富侈;右丞李蹊旧以取积闻,其妻子皆被掠、拷讯死。
立又自诣军前,求免剽掠;又求纵百姓出城挑菜充饥,于是人得出近郊采蓬子窠、甜苣菜,杂米粒以食。又闻京西陈冈上有野麦甚丰,立请百姓往收之。立又聚皇族皆入宫,俄遣诣青城,皆为北兵所杀,如荆王、梁王辈皆预焉,独太后、皇后、诸妃嫔宫人北徙。百姓初闻皇族当北往,有窜其间者,亦被诛军前。又取壬辰诸宰执家属,治罪杀唐庆事。故相侯挚亦见杀。
四月二十日,使者发三教医匠人等出城,北兵纵入,大掠。立时在城外营中,兵先入立家,取其妻妾、宝玉辇以出。立归,大恸,亦不敢谁何。大臣富家多被荼毒死者,而三教医匠人等,在青城侧亦被剽夺无遗。俄,复遣三教人入城,许百姓与北兵市易,城中人以所余金帛易北来米麦食之,然多为北兵劫取,莫敢语。
余时同诸生复入居八仙馆中。五月二十有二日,会使者召三教人从以北。嗟乎,此生何属亲见国亡?至于惊怖、劳苦万状不可数。乃因暇日,记忆旧事,漫记于编。若夫所传不真及不见不闻者,皆不敢录。
●卷十二
○录崔立碑事
崔立既变,以南京降,自负其有救一城生灵功,谓左司员外郎元裕之曰:“汝等何时立一石,书吾反状邪?”时立国柄入手,生杀在一言,省庭日流血,上下震悚,诸在位者畏之,于是乎有立碑颂功德议。
数日,忽一省卒诣予家,赍尚书礼房小帖子云:“首领官召赴礼房。”予初愕然,自以布衣不预事,不知何谓,即往至省。门外遇麻信之,予因语之。信之曰:“昨日见左司郎中张信之言,郑王碑事欲属我辈作,岂其然邪?”即同入省礼房。省掾曹益甫引见首领官张信之、元裕之二人曰:“今郑王以一身救百万生灵,其功德诚可嘉。今在京官吏、父老欲为立碑纪其事,众议属之二君,且已白郑王矣,二君其无让。”予即辞曰:“祁辈布衣无职,此非所当为。况有翰林诸公如王丈从之及裕之辈在,祁等不敢。”裕之曰:“此事出于众心,且吾曹生自王得之,为之何辞?君等无让。”予即曰:“吾当见王丈论之。”裕之曰:“王论亦如此矣。”予即趋出,至学士院,见王丈,时修撰张子忠、应奉张元美亦在焉。予因语其事,且曰:“此实诸公职,某辈何与焉?”王曰:“此事议久矣,盖以院中人为之,若尚书檄学士院作,非出于在京官吏、父老心,若自布衣中为之,乃众欲也。且子未仕,在布衣,今士民属子,子为之亦不伤于义也。”余于是阴悟诸公自以仕金显达,欲避其名以嫁诸布衣。又念平生为文,今而遇此患难,以是知扬子云《剧秦美新》,其亦出于不得已邪?因逊让而别。
连延数日,又被督促。知不能辞,即略为草定,付裕之。一二日后,一省卒来召云:“诸宰执召君。”余不得已,赴省。途中,遇元裕之骑马索予,因劫以行,且拉麻信之俱往。初不言碑事,止云省中召王学士诸公会饮,余亦阴揣其然。既入,即引诣左参政幕中,见参政刘公谦甫举杯属吾二人曰:“大王碑事,众议烦公等,公等成之甚善。”余与信之俱逊让曰:“不敢。”已而,谦甫出,见王丈在焉,相与酬酢。酒数行,日将入矣,余二人告归。裕之曰:“省门已锁,今夕既饮,当留宿省中。”余辈无如之何,已而烛至,饮余,裕之倡曰:“作郑王碑文,今夕可毕手也。”余曰:“有诸公在,诸公为之。”王丈谓余曰:“此事郑王已知众人请太学中名士作,子如坚拒,使王知诸生辈不肯作,是不许其以城降也,则衔之以刻骨,缙绅俱受祸矣。是子以一人累众也。且子有老祖母、老母在堂,今一触其锋,祸及亲族,何以为智,子熟思之。”予惟以非职辞。久之,且曰:“予既为草定,不当诸公意,请改命他人。”诸公不许,促迫甚。予知其事无可奈何,则曰:“吾素不知馆阁体,今夕诸公共议之,如诸公避其名,但书某名在诸公后。”于是裕之引纸落笔草其事。王丈又曰:“此文姑使裕之作以为君作又何妨?且君集中不载亦可也。”予曰:“裕之作政宜,某复何言?”碑文既成,以示王丈及余。信之欲相商评,王丈为定数字。其铭词则王丈、欲之、信之及存予旧数言。其碑序全裕之笔也。然其文止实叙事,亦无褒称立言。时夜几四鼓,裕之趣曹益甫书之,裕之即于烛前焚其稿。迟明,予辈趋去。
后数日,立坐朝堂,诸宰执首领官共献其文以为寿,遂召余、信之等俱诣立第受官。余辈深惧见立。俄而,诸首领官赍告身三通以出,付余辈曰:“特赐进士出身。”因为余辈贺。后闻求巨石不得,省门左旧有宋徽宗时《甘露碑》,有司取而磨之,工书人张君庸者求书。刻方毕,北兵入城纵剽,余辈狼狈而出,不知其竟能立否也?
嗟乎!诸公本畏立祸,不敢不成其言。已而又欲避其名以卖布衣之士。余辈不幸有虚名,一旦为人之所劫,欲以死拒之则发诸公嫁名之机,诸公必怒,怒而达崔立,祸不可测,则吾二亲何以自存?吾之死,所谓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且轻杀吾身以忧吾亲为大不孝矣,况身未禄仕,权义之轻重,亲莫重焉,故余姑隐忍保身为二亲计,且其文皆众笔,非余全文,彼欲嫁名于余,余安得而辞也?今天下士议往往知裕之所为,且有曹通甫诗、杨叔能词在,亦不待余辩也。因书其首尾之详,以志少年之过。空山静思,可以一笑。
◎附录
○元好问《外家别业上梁文》
穷于途者返于家,乃人情之必至。劳以生而佚以老,亦天道之自然。方属风霜偃薄之余,而有里社浮湛之渐。兹焉卜筑,今也落成。遗山道人,覃蠹书痴,鸡虫禄薄,猥以勃跚之迹,仕于危急存亡之秋。左曹之斗食未迁,东道之戈船已御,久矣公私之俱罄,困于春夏之长围。穷甚析骸,死惟束手。人望荆兄之通好,义均纪季之附庸。出涕而女于吴,莫追于既往;下车而封之杞,有觊于方来。谋则佥同,议当孰抗?爰自上书宰相,所谓试微躯于万仞不测之渊,至于喋血京师,亦常保百族于群盗垂涎之口。皇天后土,实闻存赵之谋;枯木死灰,无复哭秦之泪。初,一军构乱,群小归功。劫太学之名流,文郑人之逆节。命由威制,佞岂愿为?就磨甘露御书之碑,细刻锦溪书叟之笔。蜀家降款,具存李昊之世修;赵王禅文,何预陆机之手迹?伊谁受赏,于我嫁名?悼同声同气之间,有无罪无辜之谤。耿孤怀之自信,听众口之合攻。果吮痈舐痔之自甘,虽窜海投山其何恨?惟彼证龟而作鳖,始于养虺以成蛇。追韩之骑甫还,射羿之弓随彀,以流言之自止,知神圣之可凭。复齿平民,仅延残喘。泽畔而湘累已老,楼中而楚望奚穷?怀先人之敝庐,可怜焦土;眷外家之宅相,更愧前途。岂谓事有幸成,计尤私便?东诸侯助竹木之养,王录事寄草堂之赀。占松声之一丘,近桃花之三洞。东墙西壁无补拆之劳,上雨旁风有闭藏之固。已与编户细民而杂处,敢用失侯故将而自名。因之挫锐以解纷,且以安常而处顺。老盆浊酒,便当接田父之欢;春韭晚菘,尚愧夺园夫之利。彼扶摇直上,击水三千,韦杜城南,去天尺五,坐庙堂,佐天子,盖有命焉。使乡里称善人,斯亦足矣,云云。
◇郝经云:《辨磨甘露碑诗》
国贼反城以为功,万段不足仍推崇。勒文颂德召学士,滹南先生付一死。林希更不顾名节,兄为起草弟亲刻。省前便磨《甘露碑》,书丹即用宰相血。百年涵养一涂地,父老来看暗流涕。数樽黄封几斛米,卖却家声都不计。盗据中原责金源,吠尧极口无颜。作诗为告曹听翁,且莫独罪元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