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潜志

张仲淹复亨少为进士,同郭黼、周询、卢元中宏词科,为文有体,且长于吏事,大为章宗所知。登第不十年,位三品,擢中都路都转运使,卒,时年方四十余,不然,大拜矣。然以其附胥氏得进,清论鄙之。士大夫趋向不可不慎也。
纥石烈执中,小字胡沙虎。世宗时为护卫,得幸于章宗。为人凶悍鸷横,为举朝所恶。且莅官不法,台谏屡有言,上常右之,每曰:“汝辈无他事,何止言胡沙虎也?斯人止是跋扈耳。”孟参政铸时为御史中丞,对曰:“圣世岂容有跋扈之臣?”上无以应。然屡斥屡召,恩宠不衰。卫王即位,北方兵起,命执中为帅,大败于古北口,北兵由此犯燕都。卫王疏其罪,除名为民。未几,复起为四门都提控,仍令参议省事。执中既得兵柄,遂有废立心。时驸马都尉南平,卫王心腹也,方用事,判大兴府。执中一旦勒兵,言南平谋反,杀之于街,即诣宫,斩关以入,车载卫王还第,自号监国元帅,坐都堂,百官无敢言者。时完颜元奴以参政将兵数万备北边,执中惧其见讨,使其家人好召之。元奴迟疑久,竟赴阙,执中执而诛之,遂缢卫王死。时丰王判彰德府,即迎入立,是为宣宗。士论谓元奴不入都,执中必不敢弑逆,政如皇甫嵩之就董卓征也,庸人无断至误国家如此。宣宗以执中为太师、尚书令、泽王,进退百官自恣,有震主之威,宣宗拱手而已。术虎高琪者时为西南路招讨使,将兵,执中命出都与北兵战。高琪败归,见执中,执中将诛之,已而释之,复命提兵以出。又败,高琪惧诛,号令军士,将顺众心,诛执中,众皆诺。夕入执中第,被甲胄露刃以前,执中方濯足,见,大骇,走入卧内,高琪军士追杀之。持其首赴宫门请罪,宣宗大惧,遽传诏赦之。明日,拜平章政事。高琪既为相,复跋扈擅权,南渡政事自己出,宣宗甚惮之。然其为人颇廉,月俸计家所费外,悉纳于官。性忌忍,多害其敌己者,杀平章政事抹捻尽忠、杀东平帅移剌都,其力也。兴定初,坐杀其夫人为家人讼言,宰执将奏之,法当退避,高琪忿然,遽索马归。宣宗即命亲兵擒下狱,以大不敬论杀之。
卫王初即位,改元大安,历四年,改元崇庆,历二年,又改元至宁,人谓“三元大崇”至矣,俄有胡沙虎之变。
南京未破时一二年,市中有一僧,不知所从来,持一布囊贮枣,持以散市人无穷,所在儿童从之。又有一僧,手拾街中破瓦子,复用石击碎,所在亦儿童聚焉。人初不知何意,后国亡,方知散枣者使之早散,击瓦者国家瓦解矣。
宣宗兴定六年夏,慧星出西方,长丈余,朝廷下诏改元元光,据汉武帝故事以厌之。其年十一月宣宗崩,已而宋帝亦崩,天道竟谁应耶?
赵翰林可献之少时赴举,及御帘试《王业艰难赋》,程文毕,于席屋上戏书小词云:“赵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捱了两场过,只有这番解火。恰如合眼跳黄河,知他是过也不过。试官道王业艰难,好交你知我。”时海陵庶人亲御文明殿,望见之,使左右趣录以来,有旨谕考官:“此人中否当奏之。”已而中选,不然亦有异恩矣。后仕世宗朝,为翰林修撰。因夜览《太宗神射碑》,反覆数四,明日,会世宗亲飨庙,立碑下,召学士院官读之,适有可在,音吐鸿畅如宿习然,世宗异之。数日,迁待制。及册章宗为皇太孙,适可当笔,有云:“念天下大器可不正其本欤?而世嫡皇孙所谓无以易者。”人皆称之。后章宗即位,偶问向者册文谁为之?左右以可对,即擢直学士。嗟乎,献之三以文字遇知人主,异哉。献之少轻俊,文章健捷,尤工乐章,有《玉峰闲情集》行于世。晚年奉使高丽。高丽故事,上国使来,馆中有侍妓,献之作《望海潮》以赠,为世所传。其词云:“云垂余发,霞拖广袂,人间自有飞琼。三馆俊游,百衔高选,翩翩老阮才名。银汉会双星。尚相看脉脉,似隔盈盈。醉玉添春,梦魂同夜惜卿卿。离觞草草同倾。记灵犀旧曲,晓枕余酲。海外九州,邮亭一别,此生未卜他生。江上数峰青。怅断云残雨,不见高城。二月辽阳芳草,千里路旁情。”归而下世,人以为“此生未卜他生”之谶云。先是蔡丞相伯坚亦尝奉使高丽,为馆妓赋《石州慢》云:“云海蓬莱,风雾鬓鬟,不假梳掠。仙衣卷尽霓裳,方见宫腰纤弱。心期得处,世间言语非真,海犀一点通廖廓。无物比情浓,与无情相搏。离索。晓来一枕余香,酒病赖花医却。潋艳金尊,收拾新愁重酌。半帆云影,载得无际关山,梦魂应被杨花觉。梅子雨丝丝,满江千楼阁。”二词至今人不能优劣。予谓萧闲之浑厚,玉峰之峭拔,皆可人。然蔡人“仙衣卷尽霓裳,方见宫腰纤弱”与赵之“惜卿卿”皆不免为人疵议之矣。
王副枢晦子明,自布衣时慷慨以侠闻,其友人出游久,妻与一僧私,既归,晦以告,其友无如之何。晦教之,复为远出计。治装即岐,而他寓。夕造其家,僧见之,趋启轩以逃,晦伏轩外,以铁简迎击,僧脑出而毙。明日,晦诣有司等自陈其事,有司义而释之。其后守顺州,竟以节死。
金朝名士大夫多出北方,世传《云中三老图》,魏参政子平宏州顺圣人,梁参政甫应州山阴人,程参政晖蔚州人,三公皆执政世宗时,为名臣。又,苏右丞宗尹天成人,吾高祖南山翁顺圣人,雷西仲父子浑源人,李屏山宏州人,高丞相汝砺应州人,其余不可胜数。余在南州时,尝与交游谈及此,余戏曰:“自古名人出东、西、南三方,今日合到北方也。”
周户部德卿尝论时人之文曰:“正甫之文可敬,从之之文可爱,之纯之文可畏也。”正甫名圭,真定人。尝为省都事,有能声。泰和南征,军书羽檄皆出其手,为文条畅有法。余尝至栾城,县署中有一遗爱碑,正甫笔也,余文不多见。在南京时,李屏山尝云:“正甫文字全散失不传。”以是知士大夫贵有良子弟也。
赵闲闲于前辈中,文则推党世杰怀英、蔡正甫圭,诗则最称赵文孺氵风、尹无忌拓。尝云:“王子端才固高,然太为名所使。每出一联一篇,必要使人皆称之,故止是尖新。其曰‘近来陡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不免为物议也。”李屏山于前辈中止推王子端庭筠。尝曰:“东坡变而山谷,山谷变而黄华,人难及也。”或谓赵不假借子端,盖与王争名,而李推黄华,盖将以轧赵也。屏山南渡后,文字多杂禅语葛藤,或太鄙俚不文,迄今刻石镂板者甚众。余先子尝云:“之纯晚年文字半为葛藤,古来苏、黄诸公亦语禅,岂至如此?可以为戒。”又多为浮屠作碑记传赞,往往诋訾吾徒,诸僧翕然归向,因集以板之,号《屏山翰墨佛事》,传至京师,士大夫览之多愠怒,有欲上章劾之者。先子尝谓曰:“此书胡不斧其板也?”屏山曰:“是向诸僧所镂,何预我耶?”后屏山殁,将板其全集,闲闲为涂剔其伤教数语,然板竟不能起,今为诸僧刻于木,使传后世,惜哉。
屏山之殁,雷希颜志其墓,赵闲闲表焉。余先子之殁,亦雷志其墓,赵闲闲表焉。皆刻于石矣。迨雷、赵之殁,既葬而后,元裕之志之,其外表迄今皆阙也。
余高祖南山翁未第时,尝梦游山寺,见佛衣纹隐隐如金字,然细视之,乃七言诗也。觉而记其四句云:“喜逢汉代龙兴日,高谢商山豹隐秋。蟾宫好养青青桂,须占鳌头稳上游。”已而,金朝初开进士举,中魁甲。继以二子西岩、龙泉同擢第,又继以孙州君,又继以孙中奉君、朝列君、曾孙翰林君、奉政君,凡四世八人也。在南京时,中奉君尝求书“八桂堂”于赵闲闲,闲闲曰:“君家岂止八桂而已耶?”为书“丛桂蟾窟”四字云。
屏山之殁,诸公祭文、挽诗数十篇,雷、宋倡之。已而余先子殁,诸公祭文、挽诗才数首。后赵闲闲殁,惟余及宋飞卿、杨焕然作祭文、挽诗也。
●卷十一
○录大梁事
金正大八年辛卯冬十一月,余居淮阳,北兵由襄汉东下,时老祖母、老母在南京,趋往省焉。既至京师,边声益急,闻北兵阻荆江,与平章政事完颜合打等谋从北兵东渡,将以劲骑蹴入江。北兵既渡,皆殊死战,合打兵不能遏,遂帅八都尉退保钧州。北兵袭之,不进。时朝廷忧惧不知所为,然天下劲兵皆为二帅所统,倚以决存亡。又命参知政事徒单兀典、殿前都点检完颜重喜提兵扼潼关。
九年正月,下诏求言,于东华门接受陈言文字,日令一侍从官居门待,言者虽多,亦未闻有施行者。盖凡得士庶言章,先令诸朝贵如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户部尚书完颜奴申等披详,可,然后进,多为诸人革拨,百无一达者。
余时亦愤然上书,且求见口陈。会翰林修撰李大节直于门,余付之,且与论时事。李曰:“今朝廷之力全在平章、副枢,看此一战如何?”余无可奈何矣。时正月十七日也。
翌日,报闻十六日钧台与北兵酣战,会天大雪没膝,我师皆冻不能支,转战良久,北兵后自孟津南渡,与南来诸兵会,我师遂大败,移剌蒲瓦被擒,完颜合打窜于地穴中,为所发见杀。都尉苗英、高英、樊泽,郎将完颜陈和尚诸骁将皆死。京师大震,下诏罪己,改元开兴。为守御京城计,四面置帅府,置行户、工部。和速甲蒲速辇帅北面,李新帅东面,范正之帅南面,完颜习你阿不帅西面。蒲察君平、张俊民、张师鲁、石抹世绩分领户、工部事。
时平章政事兼枢密使完颜白撒、枢密院副使赤盏合喜用事,二人奸佞,无远略,士庶皆恶之,末帝信用,不能斥去,识者知其误国矣。
俄闻陷钧州,又陷许州,许帅十伦死之。
二月,陷陈州,陈帅粘割奴申死之。京畿诸邑,所至残毁。末帝在宫中,时聚后妃涕泣。尝自缢,为宫人救免。又将坠楼,亦为左右救免。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吏部侍郎刘仲周等诣北兵告和,不从。
三月,北兵迫南京,上下震恐。朝议封皇兄荆王守纯子肃国公某为曹王,命尚书右丞李蹊等奉以为质子于军前,擢应奉翰林文字张本为翰林侍讲学士从以北。北兵留曹王营中,李蹊等回,具言彼虽受之,待北投,京师将不免攻。明日,北兵树炮攻城,大臣皆分主方面。时京城西南隅最急,完颜白撒主之。西隅尤急,赤盏合喜主之。东北隅稍缓,丞相完颜塞不主之。独东南隅未尝攻。时人情汹惧,皆以为旦夕不支。末帝亲出宫,巡四面劳军,故士皆死战。
帝出,从数骑,不张盖,纵路人观。余时在道左,欲诣陈便宜,忽见一士捧章以进,帝令左右受之,谕曰:“入宫看读,当候之。”余谓此时当马上览奏行事,今云“入宫”,又虚文也,遂趋去。已而其事竟无闻。
北兵攻城益急,炮飞如雨,用人浑脱,或半磨,或半碓,莫能当。城中大炮号“震天雷”应之,北兵遇之,火起,亦数人灰死。军士又自城根暗门突出,杀伤甚众。总领蒲察官奴、高显、刘奕皆以力战有功,众庶推之,皆擢为帅,使分守四面相接应。
时自朝士外,城中人皆为兵,号防城丁壮。下令,有一男子家居处死。太学诸生亦选为兵。诸生诉于官,请另作一军,号太学丁壮。已而,朝议以书生辈羸不任役,将发为炮夫,诸生刘百熙、杨焕等数十人伺上出,诣马前,请自效。上慰谕,令分付四面户部工作委差官,由是免炮夫之苦。
平章白撒怒诸生之自见上也,趋召赴部,以缓期,杖户部主事田芝。又分令诸生监送军士饮食,视医药,书炮夫姓名。又令于城上放纸鸢,鸢书上语,招诱胁从之人,使自拔以归,受官赏,皆不免奔走矢石间。又,夜举灯球为令,使军士自暗门出劫战,令诸生执役,灯灭者死,诸生甚苦之。俄以灯球未具,杖刑部郎中石抹世绩,以前户部侍郎李渔代之。白撒本无守御才,但以严刻立威誉。
夏四月八日始辍攻,下诏改元天兴。
传闻北有朝命,令勿击。众谓攻三日不解,城将隳。已而,城上人望见北兵焚炮车,众皆以相贺。俄闻北兵不退,四面驻兵逻之,由是知祸未艾也。士庶往往纵酒肉歌呼,无久生心。
秋七月,北兵遣唐庆等来使,且曰:“欲和好成,金主当自来好议之。”末帝托疾,卧御榻上,见庆等掉臂上殿,不为礼。致来旨毕,仍有不逊言,近侍皆切齿。既归馆,饷劳。是夕,飞虎军数辈,愤庆等无礼,且以为和好终不能成,不若杀之快众心。夜中,持兵入馆,大噪,杀庆等。馆伴使奥屯按出虎及画二人亦死。迟明,宰执趋赴馆视之,军士露刃,诣马前请罪,宰执遑遽慰劳之,上因赦其罪,且加犒赏。京师细民皆欢呼踊跃,以为太平,识者知其祸不可解矣。
八月,恒山公武仙提兵自邓赴京师,上命副枢合喜出兵援之。至密县遇北兵,合喜遽退走。仙兵与北兵转战于郑州之西南,会徒单兀典亦提兵东来,相遇,战久之,由合喜兵不相接,皆败。仙引余兵南归,兀典亦西走。合喜还京师,士庶罪其误国,上不得已,废为民。
时京师被围数月,仓廪空虚。尚书右丞李蹊坐粮不给下狱,已而免死除名。擢前户部侍郎张师鲁为户部,主粮储事。时民间皆言官将搜百姓粮,人情汹汹,甚以为忧。
冬十月,果下令自亲王宰相已下,皆存三月粮,计口留之,人三斗,余入官,隐匿者处死。命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总帅知开封府徒单百家主之,其余朝廷侍从官分领其事。凡主者所往,剑戟从焉,户阅人诘不少缓,用铁锥监之,石杵震之,恐藏城中。士庶不爨以待。或搜获隐匿者,械于街,虽皇兄、后妃家皆不免。军士突入,妃主惊逃,驱絷奴仆,使之指陈所匿,京师巨家著姓被罪者甚多。总领蒲察定住尤酷甚,杖杀无辜数人,凶黠辈因之为奸利,由是百姓离心。识者知其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