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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潜志
◇和游膝青溪雾气散,水涵天影空。白云翻著底,移舟明镜中。鸟近前滩日,花移别岸风。遥知夜来雨,山色翠如葱。
◇和秋斋独宿
冷晕侵残烛,雨声在深竹。惊鸟时一鸣,寒枝不成宿。
◇和听嘉陵江水声代深师答
惊湍泻石崖,百步无人迹。爱此静中暄,聊布安禅席。水无激石意,云何转雷声?仁者自生听,达士了不惊。心空境自寂,澹然两无情。
◇和演师西斋
不见竹间僧,但闻花外磬。敲槛出鱼游,巢檐知鸟性。云蒸坐禅石,露湿行道迳。夜寂一灯残,山月来破暝。
◇和游开元精舍
松轩风扫净,终日闭门居。犬卧青苔地,鸟衔红柿初。瓶残夜禅起,经润雨翻余。自是少人迹,非关往来疏。
◇和答山中道士
行转青溪又别峰,马蹄终日认樵踪。翠微深处无人住,寺在深山何处钟。
◇西楼
十去龙沙雁,年年九不归。烟尘犹未息,莫近塞云飞。
◇拟漠漠帆来重
薄暮潇潇雨,何人独倚栏。山气重,澹澹水纹寒。草际光犹泫,松梢滴未干。灯前未归客,无梦到长安。
◇拟何时风雨夜
幽居少人事,有客来不速。炉内火正红,尊中酒新绿。高斋始闻雁,隔窗时动竹。何当风雪夜,抱被还同宿。
◇拟绿阴生昼寂
了无车马迹,终日掩禅关。不下溪头路,坐看檐际山。好鸟破午寂,幽花澹春闲。簪组方为累,来游不知还。
◇拟兵卫森画辚冠带事朝谒,清坐弹鸣琴。以彼尘外趣,远我遗世心。岸帻送归鸟,隐几见遥岑。聊得静者乐,岂必居山林。
右《拟和韦诗》几廿首。数年前致政时作,今岁过超化少林,意欲卜居,病未能也。
正之郎中送此幅,褙者用矾糊,不能书,书不成字,重违雅意,勉强作此。正大八年七夕后一日秉文。
闲闲公以正大九年五月十二日下世,此卷最为暮年书,故能备钟、张诸体,于屋漏雨锥画沙之外,别有一种风气,令人爱之而不厌也。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能拟韦苏州、王右丞者,唯公一人。唯真识者乃能赏之耳。后廿二年三月五日门生元好问敬览。
李屏山平日喜佛学,尝曰:“中国之书不及也。”又曰“西方之书“,又曰“学至于佛则无所学”。《释迦赞》云:“窃吾糟粕,贷吾比糠;粉泽丘轲,刻画老庄。”尝论以为宋伊川诸儒,虽号深明性理,发扬六经、圣人心学,然皆窃吾佛书者也。因此,大为诸儒所攻。兴定间,再入翰林,时赵闲闲为翰长,余先子为御史,李钦止、钦叔、刘光甫俱在朝,每相见,辄谈儒佛异同,相与折难。久之,屏山因以禅语解“《中庸》那著无多事,只怕诸儒认识神”。先子和之,亦书其后云:“谈玄政自伯阳孙,佞佛真成次律身。毕竟诸儒扳不去,可怜饶舌费精神。”盖屏山尝言:“吾祖老子,岂敢不学老庄?吾生前一僧,岂敢不学佛?”故先子及之。屏山览之,大笑,且曰:“扳字如何下来?”先子曰:“《公羊》诸大夫扳隐而立之是也。”又,屏山解“道生一”云:“一二三四五,虾蟆打杖鼓。”大抵皆如此葛藤语。及其属疾,盖酒后伤寒,至六七日发黄,遍身如金,迄卒,色不变,医所谓酒疸者。交游因戏之曰:“屏山平日喜佛,今化为丈六金身矣。”而张介夫祭文直云:“公不必乘云气、骑日月,为汗漫之游,不然,则西方之金仙矣。”
赵闲闲本喜佛学,然方之屏山,颇畏士论,又欲得扶教传道之名,晚年,自择其文,凡主张佛老二家者皆削去,号《滏水集》,首以中和诚诸说冠之,以拟退之原道性,杨礼部之美为序,直推其继韩、欧。然其为二家所作文,并其葛滕诗句另作一编,号《闲闲外集》。以书与少林寺长老英粹中,使刊之,故二集皆行于世。余尝与王从之言:“公既欲为纯儒,又不舍二教,使后人何以处之?”王丈曰:“此老所谓藏头露尾耳。”又深戒杀生,中年断荤腥。尝谓余曰:“凡人欲甘己之口舌而害生物,彼性命与人何异也?”又曰:“吾先人晚年亦断荤腥,临终,闭目逝,少顷,复开目曰:‘我见数人担肉数担过去,盖吾命所得食而不食者也。’”或者戏曰:“死则已矣,不亦枉了此肉乎?”然推公之心本慈祥,尝曰:“吾生前是一僧。”又曰:“吾前生是赵阅道。”盖阅道亦奉佛也。余先子自初登第识公,公喜其政事。既南渡,喜其有直名。后由公荐入翰林,相得甚欢。尝谓同僚曰:“吾将老而得此公入馆,当代吾。”又曰:“某官业当为本朝第一。”未几,先子殁,公哭甚哀。又为文以祭,为诗以挽,又取诸朝士所作挽词亲书为一轴寄余。余请表诸墓。至于《新修叶县学诗》及先子惠政碑,皆公笔也。余兴定末因试南京,初识公,已而,先子罢御史,归淮阳,余独留,日从公游,论诗讲道,为益甚多。然公以吾家父子不学佛,议小不可,且屡诱余,余亦不能从也。尝谓余曰:“学佛老与不学佛老不害其为君子;柳子厚喜佛,不害为小人,贺知章好道教,不害为君子;元微之好道教,不害为小人。亦不可专以学二家者为非也。”余因悟公以吾父子不学二家恐其相疵病,故有是论。已而,余亦归淮阳,公又与余书曰:“慎不可轻毁佛老二教,堕大地狱则无及矣。闻此必大笑,但足下未知大圣人之作为耳。”余答书曰:“若二教,岂可轻毁之?自非当韩、欧之世,岂可横取谤议哉?自非有韩、欧之智,岂可漫浪为哉?君子者,但知反身则以诚,处事则以义,若所谓地狱则不知也。”然公终于余有所恨。石抹嵩企隆亦从公游,学佛,公甚爱之。尝于慧林院谒长老,公亲教企隆持香炉三棹脚作礼,因与梁户部斗南曰:“此老不亦坏了人家子弟邪?”士林传以为笑。公既致仕,苦人求书,大书榜于门。有一僧将求公作化疏,以钉钉其手于公门,公闻,遽出,礼之,为作疏且为书也。
●卷十
李屏山晚年多疑畏,见后进中异常者,必摩抚之。雷公希颜本其门下士,后见其锋气势,恐其害己,甚惮之。尝为檄以疏其过恶,已而焚之。李公钦止、刘公光甫皆推挹屏山,然屏山以为李有钩巨,刘谈论锋山,皆惮之。尝谓余曰:“若钦止之目,希颜之髯,光甫之牙,皆可畏。”余每与先子言以为笑。
正大间,雷希颜、李钦叔俱在翰林,王鹗伯翼以新进状元亦入院为应奉,然其趋向各不同,故当时馆中有云:“凡在院诸公,有侯门戚里者,有秦楼谢馆者,有田夫野老者。”侯门戚里者谓雷交权要也,秦楼谢馆者谓李狎歌酒也,田夫野老者谓王为其乡人通请托也。
泰和、大安以来,科举之文弊,盖有司惟守格法,无育材心,故所取之文皆萎弱陈腐,苟合程度而已。其逸才宏气、喜为奇异语者往往遭绌落,文风益衰。及宣宗南渡,贞初,诏免府试,而赵闲闲为省试,有司得李钦叔赋,大爱之。盖其文虽格律稍疏,然词藻庄严。绝俗,因擢为第一人,擢麻知几为策论魁。于是举子辈哗然,诉于台省,投状陈告赵公坏了文格,又作诗讥之。台官许道真奏其事。将覆考,久之方息。俄钦叔中宏词科,遂入翰林,众始厌服。正大中,钦叔复为省试,有司得史学优赋,大爱之,亦擢为第一,于是举子辈复大噪。盖史之赋比李尤疏,第以学问词气见其为大手笔。又赋中多用禽兽对属,众言“何考官取此赋为魁?盖其中口味多也”。又曰:“可号学优为百兽家。”俄学优对廷策中之,议者亦息。嗟乎!士皆安卑习陋久矣,一旦见其有轩昂峭异者,其怪骇宜哉。夫科举本以取天下英才,格律其大约也。或者舍彼取此,使士有遗逸之嗟,而赵、李二公不徇众好,独所取得人,彼议者纷纷何足校也。
金朝钱币旧止用铜钱,正隆、大定、泰和间始铸新钱,余皆宋旧钱。及高岩夫为三司副使,倡行钞法。初甚贵重,过于钱,以其便于持行也。尔后兵兴,官出甚众,民间始轻之,法益衰。南渡之初,至有交钞一十贯不抵钱十文用者,富商大贾多因钞法困穷,俗谓坐化。官知其然,为更造,号曰宝券。新券初出,人亦贵之,已而复如交钞。官又为更造,号曰诵货,又改曰通宝,又改曰通货,曰宝泉、珍宝、珍会、最后以绫织印造,号珍货,抵银。一起一衰,迄国亡而钱不复出矣。予在淮阳时,尝闻宋人喜收旧钱,商贾往往以舟载,下江淮贸易,于是钱多入宋矣。嗟夫!钱为至宝,自古流行,今日弃置与瓦砾等,而以诸帛相诳欺,无怪乎天下之远。
兴定末,予在南京,会屏山至钧台,日游,每从之,多问以金朝旧事,屏山备为予谈之。其谈田珏侍郎党事云,熙宗时,韩丞相企先辅政,好奖进人材,田珏辈风采,诚一时人士魁,名士皆显达焉。凡宴谈会集间,诸公皆以分别流品、升沉人物为事。时蔡丞相松年、曹尚书望之、许宣徽霖居下位,欲附其中,而珏辈不许曰:“松年失节、望之俗吏、霖小人。”皆屏而不用。三人者大恨之。时太师辽王以皇叔当国,三人者游其门,甚言珏等专进退人材自利,将不利朝廷。辽王信之,将有以发怒,会韩丞相病革,辽王候焉。适珏在内,闻之,趋避门后。丞相属王以后事,曰:“田珏可代吾。”辽王忿然曰:“是子当诛,相公昏矣。”因起而出。珏闻之,汗沾衣。已而,丞相薨,珏等失势,三人者促辽王起党事奏闻。熙宗曰:“党人何为?”辽王曰:“党人相结欲反耳。”上曰:“若尔,当尽诛之。”于是收珏等下狱,且远捕四方党与。每得一人,先漆其面赴讯,使不相识。掠万状,珏、具瞻皆死狱中,而松年、望之、霖皆进用矣。其后,松年在相位,晨赴朝,上马,见珏召辨,左右但闻松年云:“某当便行。”望之在吏部听事亦见珏召辨,二人由此薨。而霖病创颈断卒,天之报施亦显哉,大抵类田、灌夫事也。当珏用事时,士之希进者无不附之,独吾高祖南山翁不预。及其遘祸,天下士多不免,独吾祖得全,世以拟郭林宗。张御史景仁表翁墓有云:“当时以声势为能吏巧相附会者,未尝推挽公,公亦不以此屑意。其后,皆坐朋党沦胥以败,公独不与,识者莫不多之。”盖实录也。
屏山又谈赵闲闲初上言诸公坐诗讥讽得罪事云:章宗诚好文,奖用士大夫。晚年为人谗间,颇厌怒。如刘左司昂、宗御史端修,先以大中事皆坐谤议朝政谪外官。其后,路侍御铎、周户部昂、王修撰庭筠复以赵闲闲事谪绌。每曰:“措大辈止好议论人。”故泰和三年御试,上自出题曰“日合天统”,以困诸进士。止取二十七人,皆积渐之所致也。初,赵秉文由外官为王庭筠所荐,入翰林。既受职,遽上言云:“愿陛下进君子,退小人。”上召入宫,使内侍问:“当今君子、小人为谁?”秉文对:“君子,故相完颜守贞;小人,今参政胥持国也。”上复使诘问:“汝何以知此二人为君子、小人?”秉文惶迫不能对,但言:“臣新自外来,闻朝廷士大夫议论如此。”时上厌守贞直言,由宰相出留守东京。向持国谄谀,骤为执政,闻之大怒,因穷治其事。收王庭筠等俱下吏,且搜素所作讥讽文字,复无所得,独省掾周昂《送络铎外补诗》有云:“龙移鳅鳝舞,日落鸱枭啸。未须发三叹,但可付一笑。”颇涉讥讽。奏闻,上怒曰:“此政谓世宗升遐而朕嗣位也。”大臣皆惧,罪在不可测。参知政事孙公铎从容言于上曰:“古之人臣亦有拟为龙、为日者,如孔明卧龙、荀氏八龙,赵衰冬日、赵盾夏日,宜无他。”于是上意稍解。翌日,有旨:庭筠坐举秉文,昂坐讥讽,各杖七十,左贬外官。秉文狂愚,为人所教,止以本等外补。初,秉文与昂不相识,被累。已而,昂杖卧,秉文谢焉,大为昂母所诟,秉文但曰:“此前生冤业也。”故人为之语曰有“不攀烂槛只攀人”之句。其后,赵公以文章翰墨著名,位三品,主文盟,然此少时事终不能掩。大安中,出刺宁夏,屏出以诗送之,有云:“明昌党事起,实夫子为根。黄华文章伯,抱恨入九原。周大夫,不得早调元。株逮及见黜,公独拥朱︶。”盖讦其旧事也。
余尝闻故老论金朝女直宰相中,最贤者曰完颜守贞。相章宗,屡正言,有重望。自号冷岩,接援士流,一时名士如路侍御铎、周户部德卿诸公皆倚以为重。后竟以直罢相,出留守东京。德卿赋《冷岩行》颂其德。
胥参政持国由经童入仕,得幸于章宗,擢为执政,一时权势赫然,而张仲淹诸人游其门,附以进用,时号“胥门十哲”。泰和南征,宋人传檄有云:“经童作相,监女为妃。”皆指以罪章宗。监女者,元妃李氏,其家因罪没入官为奴婢,属监户。李氏少给事太后,章宗见而悦之。及即位,大被宠,嬖专房,拜为元妃,势敌正后。其兄喜儿,少尝为盗,夤缘至宣徽使。弟帖哥至近侍局使。一家权势熏天,士大夫好进者往往趋附。南京李按察炳、中山李翰林著皆与妃家结为亲。独李怀州晏辞不肯。后章宗崩,无子,元妃等与宰相撒速定策立卫王。王,世宗子,章宗叔也。王既立,撒速欲专其功,媒孽李氏罪恶,以为尝为厌胜事,卫王下诏赐元妃死,且废为庶人,使天下止呼其小字李师儿。其母王坐诛,兄喜儿、弟帖哥皆窜北边,李氏一族灰灭矣。当其盛时,不减唐开元杨贵妃家,然止于奢纵,不能害政蠹民也。也言李氏姿色不甚丽,性慧颖,能迎合人主意,以此幸于章宗。初不知书,后见上好文,遂能作字知文义,妇人女子变化有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