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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潜志
古人多有偶得佳句而不能立题者,如山谷云:清鉴风流归贺八,飞扬跋扈付朱三。”未知可以赠谁。又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亦无全篇。余先子尝有句云:“推愁不去若移石,呼酒不来如望霓。”又,“半生窃禄鱼贪饵,四海无家鸟择栖”。又,“未解作诗如见画,常忧读赋错呼霓”。
梦中作诗,或得句,多清迈出尘。余先祖龙山君尝梦得句云:“山路崭有壁,松风清无尘。”先子梦中诗云:“落月浸天池。”余幼年梦中亦作诗云:“玄猿哭处江天暮,白雁来时泽国秋。”如鬼语也。
先翰林罢御史,闲居淮阳,种五竹堂后自娱,作诗云:“拨士移根卜日辰,森森便有气凌云。真成阙里二三子,大胜樊川十万军。影浸凉蟾窗上见,声敲寒雨枕边闻。林间故事传西晋,不数山王咏五君。”以寄赵闲闲。会闲闲亦于闲闲堂后种竹甚多,一日,礼部诏余曰:“昨夕欲和丈种竹诗,牵于韵,自作一篇,答其意可也。”因出其诗云:“君家种竹五七个,我亦近栽三四竿。两地平分风月破,大家留待雪霜看。土膏生意叶犹卷,客枕梦魂声已寒。见此又思君子面,何时相对倚阑干?”先子夏和其韵云:“我家陈郡子梁园,不约同栽竹数竿。清入楚魂千里共,笑开诗眼几回看。幽姿淡不追时好,苦节相期保岁寒。八座文昌天咫尺,得如闲容倚阑干。”又,李公渡因游圉城,会云中一僧,曰德超,谈及乡里名家刘、雷事,公渡留诗云:“邂逅云中老阿师,里人许我话刘雷。略谈近日诸孙事,颇觉襄怀一笑开。众道髯参宜帅莫,人怜短簿去霜台。围城香火西庵地,尝记秋高雨后来。”后先子过圉,见之,和其韵云:“上林春晚数归期,历辘车声疾转雷。翠幄护田桑叶密,绿云夹路麦花开。偶因假馆留萧寺,试问游方指厄台。白首衲僧同里,亦知吾祖有云来。”余以示闲闲,闲闲亦和其韵,寄先子云:“屏山殁后使人悲,此外交亲我与雷。千里老怀何日写?一生笑口几回开?心知契阔留陈土,时复登临上吹台。目极天低雁回处,西风忽送好诗来。”先子复和云:“两地相望云与泥,敢期胶漆嗣陈雷。遥怜晓镜霜须满,但对故人青眼开。且趁梅芳醉梁苑,莫因雁过问燕台。上林花柳惊春晚,蓬勃西风卷土来。”
正大初,先君由叶令召入翰林,诸公皆集余家,时春旱有雨,诸公喜而共赋诗,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为韵。赵闲闲得发字,其诗云:“君家南山有衣钵,丛桂馨香老蟾窟。从来青紫半门生,今日儿孙床满笏。迩来云卿复秀出,论事观书眼如月。岂惟传家秉赐彪,亦复生儿πθ勃。往时曾乘御史骢,未害霜蹄聊一蹶。双凫古邑试牛刀,百里政声传马卒。。今年视草直金銮,云章妙手看挥发。老夫当避一头地,有惭老骥追霜鹘。座中三馆尽豪英,健笔纵横建安骨。已知良会得四并,再许深杯辞百罚。我虽不饮愿助勇,政要青灯照华发。但令风雨破天悭,未厌归途洗靴袜。”先君得好字,因用解嘲,其诗云:“春寒桑未稠,岁旱麦将槁。此时得一雨,奚翅万金宝。吾宾适在席,喜气溢襟抱。酒行不计觞,花底玉山倒。从来悭混嘲,盖为俗子道。北海得开尊,天气岂常好?况当生发辰,沾足恨不早。东风又吹檐滴干,主人不悭天自悭。”是日,诸公极欢,皆沾醉而归。后月余,先君以疾不起,赵以“天悭”为诗谶云。
元裕之、李长源同乡里,各有诗名。由其不相下,颇不相咸。李好愤怒,元尝云:“长源有愤击经。”元好滑稽,李辄以诗讥骂,元亦无如之何。元尝权国史院编修官,时末帝召故驸马都尉仆散阿海女子入宫,俄以人言其罪,又蒙放出。元因赋《金谷怨》乐府诗,李见之,作《代金谷佳人答》一篇以拒焉,一时士人传以为笑谈。元诗云:“娃儿十八娇可怜,亭亭袅袅春风前。天上仙人玉为骨,人间画工画不出。小小油壁车,轧轧出东华。绣带盘绫结,云裙蹋雁沙。娇云一片不成雨,被风吹去落谁家?岂无年少恩泽侯,锦鞯貂帽亦风流。不然典取裘,四壁相如堪白头。金谷楼台杳无主,燕子不飞花著雨。只知环作离声,谁解琵琶得私语?有情蜂雄蛱蝶雌,无情涑欺翡翠儿。劝君满饮金曲卮,明日无花空折枝。”李诗云:“石家园林洛水滨,粉垣碧瓦迷天津。楼台参差映金谷,歌舞日日娇青春。是时天下甲兵息,江南已传归命臣。永平以来太康治,四海一家无穷人。洛阳城中厌醵,司隶夜过不敢嗔。王门戚里争豪侈,车马如水争红尘。烧金斫玉延上客,季伦岂输赵王伦?两家炎炎贵相轧,笙竽嘈嘈妓成列。珊瑚红树鞭击碎,步障青丝马踏裂。因缘睚眦贵人怒,诏下黄门促收捕。邮夫防吏急喧驱,河南牒系御史府。钟鸣漏尽行不休,生存华屋归山丘。绿珠香魂ネ尘土,侍儿忍居楼上头。君王慈明宥率土,妾身窜名籍民伍。平生作得健儿妇,狗走鸡飞岂敢恶?”元和其诗,先子称工。
麻征君知几在南州,见时事扰攘,其催科督赋如毛,百姓不安,尝题《雨中行人扇图诗》云:“幸自山东无税赋,何须雨里太仓黄?寻思此个人间世,画出人来也著忙。”虽一时戏语,也有味。知几若见今日事,又作何语邪?又,《戏题太公钓鱼图》云:“向使文王不猎贤,一竿潦倒渭河边。当时若早随时世,直吃羊羔八十年。”亦中时病也。又有《道人》云:“太公寿命八十余,文王一见便同车。而今若有蟠溪客,也被官中要纳鱼。”虽俚语,可以想见时世也。
王翰林从之尝论黄鲁直诗穿凿、太好异云:“‘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若道汉家二百年自严陵钓竿上来且道得,然关风甚事?”又云:“‘猩猩毛笔平生几,辆屐身后五车书。’此两事如何合得?且一猩猩毛笔安能写五车书邪?”余尝以语雷丈希颜,曰:“不然,一猩猩之毛如何只作笔一管?”后以语先子,先子大笑云。
金朝律赋之弊不可言,大定间,诸公所作气质浑厚,学问深博,犹可观。其后,张承旨行简知贡举,惟以格律痛绳之,洗垢求瘢,苛甚,其一时士子趋学,模题画影,至不成语言,以是有“甘泉”、“甜水”之谕,文风浸衰。故士林相传,但君题小赋,必曰“国欲图治,君当灼知”。隔句贴多用“可得而知”四字,故文人见一举子,必指曰:“又一可得而知者。”有人云:“闻一老师令席生作《汉高祖斩白蛇赋》,席生小赋破题云:‘蛇不难斩,君为灼知。’师改曰:‘不然,不若国欲图治,君当斩蛇。’又令作《鸿雁来宾赋》,曰:‘秋既云至,雁当灼知’。”此可以轩渠也。
许州有苏嗣之者,云东坡后裔,盖子由久居颍川,有族不南渡者也。其人颇蠢,富于财,以赀入官,交结权要、短衣,女直中士大夫多以为笑。以其肥硕也,呼为“苏胖”。余尝与雷希颜谈及之,雷曰:“颇闻夜僵水牛之说乎?”余对“不知也”。雷曰:“昔东坡生,一夕眉山草木尽死。今苏胖生,一夕郑村水牛尽死也。”此可大笑。
赵翰林周臣为学士,杨之美为礼部尚书,二公相得甚欢。盖杨虽视赵进稍后,且齿少赵,以其学问、政事过人,雅重之,而杨事赵亦谨。正大初,朝廷以夏国为北兵所废,将立新主,以赵公年德俱高,且中朝名士,遂命入使册之。既行,馆阁诸公以为赵公此行必厚获,盖赵素清贫也。至界上,朝议罢其事,飞驿卒遣追回。当驿卒之行也,杨公在礼部,召至,授以一卷书,封印甚谨,谕以直至学士面前开拆。卒既至赵所,先授以省符,次白有礼部实封。赵公疑讶,不知为何事,启之,乃杨公诗一首也。其诗云:“中朝人物翰林才,金节煌煌使夏台。马上逢人唾珠玉,笔头到处洒琼瑰。三封书贷扬州命,半夜碑轰荐福雷。自古书生多薄命,满头风雪却回来。”赵公抚掌大笑。后朝野喧传,以为笑谈。
张特立文举,东明人。少擢第,有能声。调莱州节度判官,不赴。居杞之圉城,躬耕田野,以经学自乐。正大初,侯左丞挚荐诸朝,起为洛阳令,称治,召拜监察御史,奉法无所私。因劾省掾高桢辈受请托、饮娼家,坐不实得罪。盖初劾时,尝以草示应奉王鹗伯翼,共议之。王乃其门生也。事既行,高桢辈讼之。当时同席并有省掾王宾德卿,张以其进士也,故不劾。于是,朝省疑其私,并治文举、德卿。文举左迁邳州军事判官,杖五十,宾亦勒停。士论皆惜文举之去,宾因作诗有云:“王鹗既曾经手改,高桢自是著心攀。就中最苦张文举,收拾闲云返故山。”时人传以为笑。
高丞相岩夫,自南渡执政,在中书十余年,无正言直谏闻于外,清论鄙之。公性勤慎密,以此为人主见知。每朝,入待漏院,必先百官至。有人云:“丞相方秉烛至院中,忽一朝士朝服立于前,公不识之,问曰:‘卿为谁?’其人曰:‘我欧阳修也。’‘尔为谁?’公曰:‘吾丞相也,卿不识邪?’其人曰:‘修不识丞相,丞相亦不识修。’”朝野相传以为笑。又,为三司使时,主行钞法。及出支军粮,颇靳惜,且折支他物,军民号“不支”。及薨,人又云:“丞相死,既焚,其声犹不支也。”嗟乎,士大夫得志可不慎欤?一有失众心,其讥诮如此,可畏也夫。
王翰林从之貌严重若不可亲,然喜于狎笑,酒间风味不浅。崔翰林伯善性俭啬,家居止蔬食为常。故院中为之语曰:“崔伯善有肉不餐,王从之无花不饮。崔伯善有肉不餐却图个甚?王从之无花不饮谁惯了你来?”又云:“崔伯善有肉不餐,要餐也没;王从之无花不饮,不饮即休。”
李屏山在燕都时,与雷希颜、张伯玉诸公宴游,李嗜酒,雷善饮啖,因相戏言:“之纯爱酒如蝇,希颜见肉如鹰,伯玉好色如僧。”遂相与大笑。
李长源虽才高,然不通世事,傲岸多怒,交游多畏之。李钦叔尝云:“长源上颇通天文,下粗知地理,中间全不晓人事也。”或者传为本谓王飞伯。正大中,长源遇余淮阳,因谈及飞伯,余举钦叔言,长源大笑曰:“此政谓我也。”
李屏山视赵闲闲为丈人行,盖屏山父与赵公同年进士也。然赵以其才,友之忘年。屏山每见赵致礼,或呼以老叔,然于文字间未尝假借;或因醉骂,虽愠亦无如之何。其往刺宁夏,尝以诗送,有云:“百钱一匹绢,留作寒儒。”讥其多为人写字也。又云:“一婢丑如鬼,老脚不作温。”讥其侍妾也。又,《送王从之南归》有云:“今日始服君,似君良独难。惜花不惜金,爱睡不爱官。”亦一时戏之也。
赵闲闲本好书,以其名重也,人多求之,公甚以为苦。尝于礼部厅壁上榜云:“当职系三品官,为人书扇面失体,请诸人知。”既致仕,于宅门首书曰:“老汉不写字。”然燕居无客未尝不钞书。相识辈强请亦不能拒。若夫其心所不喜者,虽恳求竟不得也。雷希颜得其书最多,凡有求,未尝拒。盖公颇惮雷,且雷善求其书。时或邀公食后,出古人墨迹使观之,又出佳研、精纸、名墨在前;或饮以一二杯,待公有书兴,引纸落笔,俄顷数幅。雷旁观,辄称叹,凡一点一画,必曰:“此颜平原也。”“此米元章也。”公既喜,遂书不倦。又,雷与屏山皆不工书,赵公尝笑之曰:“希颜堂堂如此,而写如此字。”一日,在礼部,适公为王从之书,末云:“某月日为从之天下士书,髯雷在侧,笑其不工也。”阖坐大噱。又一日,雷得郭恕先篆数幅,甚珍之,以示赵公。公亦喜,雷因求跋尾,公跋云:“恕先篆不减唐人,然迄宋百余年不经诸名士发扬。”此一反雷希颜而趣售之”。其鉴裁如此。然其书不减李屏山,此一反。后数日,公婿张履求书,余亦在座,公跋其尾云:“年月日,微雨中为张倩书,雷希颜欲以恕先篆相易。”雷愕然,公徐曰:“刘京叔不可,乃止。”因相与大笑。又,王武叔出馆补外,未赴,甚贫,会五月麦熟,将出京求济于交友辈,持素纨扇数十,诣公求书,公拒之。武叔素嗜酒不检,既出公门,大叫呼公,公闻而遽召,为书之。然每一扇头但书古诗一联,有曰“黄花入麦稀”者,有曰“麦天晨气润”者,有曰“麦陇风来饼饵香”者,盖嘲王求麦也。然王竟以其书多所获。又一日,公在礼部,白枢判文举诸人邀公饮丹阳观。公将往,先谓诸人曰:“吾今往,但不写字耳。如求字者,是吾儿。”文举曰:“先生年德俱高,某等真儿行也。”公笑,又为书之。
按,闲闲以书名世,其真迹流传绝少。予藏有草书诗稿一卷,附录以永其传。
○金源闲闲老人真迹和拟韦苏州
◇西涧
西荒行迳草丛生,树隔前溪一犊鸣。步寻幽涧疑无路。忽有人家略杓横。
◇和烟寺钟
近壑敛暝色,远山犹夕晖。声从烟际起,复向烟中微。随风散林野,渡头人未归。
◇和西塞山龙门
双阙耸苕,神斧忽中断。一水从中来,千龛道旁满。
◇和山耕叟
步逐麋鹿迹,讵知朝市情。负薪南涧曲,榛棘雨中行。呼儿问牛饱,又向山田耕。
◇和上方僧
石润云生衲,崖倾月照禅。晒衣横竹锡,洗钵落岩泉。但见山花发,幽居不记年。
◇拟咏夜
明从暗中去,暗从明际来。流光不相待,暗尽玉炉灰。
◇拟咏声
万籁静中起,犹是生灭因。隐几以眼听,非根亦非尘。
◇和寄全椒道士
新移白阁峰,远访中条客。结茅授经台,共坐云间石。松龛读《易》朝,月窗谈道夕。从此到终身,区中了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