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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潜志
◇辩亡
或问:金男之所以亡何哉?末帝非有桀纣之恶,害不及民,疆土虽削,士马尚强,而遽至不救,亦必有说。
余曰:观金之始取天下,虽出于边方,过于后魏、后唐、石晋、辽,然其所以不能长久者,根本不立也。当其取辽时,诚与后魏初起不殊。及取宋,责其背约,名为伐罪吊民,故征索图书、车服,褒崇元诸正人,取蔡京、童贯、王黼诸奸党,皆以顺百姓望,又能用辽宋人材,如韩企先、刘彦宗、韩辈也。及得天下,其封建废置,政令如前朝,虽家法边塞,害亦不及天下,故典章法度皆出于书生。至海陵庶人,虽淫暴自强,然英锐有大志,定官制、律令皆可观。又擢用人才,将混一天下。功虽不成,其强至矣。世宗天资仁厚,善于守成,又躬自俭约以养育士庶,故大定三十年几致太平。所用多敦朴谨厚之士,故石琚辈为相,不烦扰,不更张,偃息干戈,修崇学校,议者以为有汉文景风。此所以基明昌、承安之盛也。宣孝太子最高明绝人,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天不祚金,不即大位早世。章宗聪慧,有父风,属文为学,崇尚儒雅,故一时名士辈出。大臣执政,多有文采学问可取,能吏直臣皆得显用,政令修举,文治烂然,金朝之盛极矣。然学文止于词章,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以图基祚久长。又颇好浮侈,崇建宫阙,外戚小人多预政,且无志圣贤高躅,阴尚夷风;大臣惟知奉承,不敢逆其所好,故上下皆无维持长世之策,安乐一时,此所以启大安、贞之弱也。卫王苛吝,不知人君体,不足言。已而强敌生边,贼臣得柄,外内交病,莫敢疗理。宣宗立于贼手,本懦弱无能,性颇猜忌,惩权臣之祸,恒恐为人所摇,故大臣宿将有罪,必除去不贷。其迁都大梁可谓失谋。向使守关中,犹可以数世,况南渡之后,不能苦心刻意如越王勾践志报会稽之羞,但苟安幸存以延岁月。由高琪执政后,擢用胥吏,抑士大夫之气不得伸,文法棼然,无兴复远略。大臣在位者,亦无忘身徇国之人,纵有之,亦不得驰骋。又偏私族类,疏外汉人,其机密谋谟,虽汉相不得预。人主以至公治天下,其分别如此,望群下尽力难哉。故当路者惟知迎合其意,谨守簿书而已。为将者,但知奉承近侍以偷荣幸宠,无效死之心。幸臣贵戚,皆据要职于一时,士大夫一有敢言、敢为者,皆投置散地。此所以启天兴之亡也。末帝夺长而立,出于爱私。虽资不残酷,然以圣智自处,少为黠吏时全所教,用术取人,虽外示宽宏以取名,而内实淫纵自肆。且讳言过恶,喜听谀言,又暗于用人,其将相止取从来贵戚。虽不杀大臣,其骄将多难制不驯。况不知大略,临大事辄退怯自沮,此所以一遇敌而不能振也。
大抵金国之政,杂辽宋非全用本国法,所以支持百年。然其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所以不能长久。向使大定后宣孝得位,尽行中国法,明昌、承安间复知保守整顿以防后患,南渡之后能内修政令,以恢复为志,则其国祚亦未必遽绝也。尝记泰和间有云中李纯甫,由小官上书万言,大略以为此政当有为日,而当路以为迂阔,笑之。宴安自处,以至土崩瓦解。
南渡后,复有以机会宜急有备为言者,而上下泰然俱不以为心,以至宗庙丘墟,家国废绝,此古人所谓何世无奇材而遗之草泽者也。
金银珠玉世人所甚贵,及遇凶年则不及菽粟,何哉?事有先后,势有缓急也。平时富贵之家求一珠玉、犀象、玩好、器物,至发粟出帛惟恐其不得,将以充其室,夸耀于人以自乐者皆是也。壬辰岁,余在大梁,时城久被围,公私乏食,米一升至银二两余,殍死者相望,人视金银如泥土,使用不计。士庶之家出其平日珠玉、玩好、妆具、环佩、锦绣衣衾,日陈于天津桥市中,惟博鬻升合米豆以救朝夕。尝记余家一毳袍,极致密鲜完,博米八升,金钗易牛肉一肩,趣售之。以是知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诚知其本也。古人云:“薪如桂,米如珠。”岂虚言哉。
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欺。故古文不宜蹈袭前人成语,当以奇异自强。四六宜用前人成语,复不宜生涩求异。如散文不宜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赋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宜犯律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然学者暗于识,多混乱交出,且互相诋诮,不自觉知此弊,虽一二名公不免也。
长于此者必短于彼,优于大者或劣于小。士君子穷处不能活妻子,免饥寒,及其得志,则兼济天下,使民物皆得所。太公困于鼓刀钓鱼,伊尹躬耕莘野,彼岂不能妄营财利,使生理优游邪?耻不为也。若夫韩淮阴,少年乞食漂母,人皆笑嗤。及为将,料敌制胜无遗策,卒能佐汉祖定天下,身享南面之乐。岂昔之拙而今之巧邪?材有所长,志有所不为也。因是以思吾侪,今日遭大变,遁于穷山荒野中,日惟糊口之不给,而不免有求于人,亦不足怪,但恨不能自渔樵、亲耕稼以自给,如古之人。彼穷居,妻子有愠言,乡人贱之,交游笑之,又何病也?理固然也。
国家养育人材当如养木,彼便冉豫章之材,封殖之,护持之,任其长成,一旦可以为明堂太室之用。如或牛羊啮之,斧斤伐之,则将憔悴惨淡无生姿,或枯槁而死矣,又安能有干霄拂云之势邪?士大夫亦然。国家□□以爵禄导之,以语言使之,精神横出,材气得伸,锐于有为,然后得为我用。傥绳以文法,索过求瑕,为之则有议,言之则有罪,将括囊袖手,相招为自全计矣,国家何赖焉?余先君尝为言,如屏山之才,国家能奖养挈提使议论天下事,其智识盖人不可及。惟其早年暂欲有为、有言,已遭摧折,所以中年纵酒,无功名心,是可为国家惜也。呜呼,自非坚刚不拔之志,超世绝伦之人,其遇忧患、遭废绌而不变易者,鲜矣哉。
传曰,“人定亦能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余尝疑之。试以严冬在大厦中独立,凄淡万态不能久居。然忽有外人共笑,则殊暖燠,盖人气胜也。因是以思,谓人胜天亦有此理。岂特是哉?深冬执爨或厚衣重衾亦不寒,夏暑居高楼,以冰环坐而加之以扇亦不甚热,大抵有势力者能不为造物所欺,然所以有势力者亦造物所使也。
人之生有三乐,有志气之乐,有形体之乐,有性命之乐。夫事业、功名、权势、爵位、乐志气也;酒色、衣食、使令、车马,乐形体也;仁义、礼知、忠信、孝弟,乐性命也。虽然,事业、功名、权势、爵位,得时者之所有也;酒色、衣食、使令、车马,富厚者之所备也;惟仁义、礼知、忠信、孝弟,虽不得时、不富厚而于我皆具,盖穷士之所有也。今吾既不得时有志气之乐,又不富厚有形体之乐,居荒山之中,日惟藜藿之为养,其所享无一毫过于人,舍性命其何乐哉?
士之生于世,何其多品邪?有为公卿、宰辅以事业、功名显于后代者;有虽居下位不得柄用,犹能以节义自著者;又有浮湛闾里,应物持身,但以德善立名者;有放浪山林,草衣木食,以高洁自居者;有抒心文史,以著述吟讽有闻者;又有研精技艺,如阴阳、医药、卜筮、字画、绘画以名世者;又有纵酒放歌,废弃礼法以乐其形体者;又有抑情去欲、炼身服气以觊飞升者。要之各从所好,且有定数在,亦安能一其迹邪?今吾幼而苦学,及于齿壮,学虽粗成,而未有所遇。今穷居草野,日惟衣食之不充,将为事业、功名而不可得。又非居位当言,且临事变可以立节义。愿服炼,以懒惰不能。放纵,以拘窒不喜。诸技艺皆非所专心。平生以经籍文翰自娱。顾后日穷达犹未可知,然则独守吾残编断稿者,犹未为痴计也。
予生壮年,其所历多矣,尝陪诸举子进取矣,亦尝偕诸朋友讲学矣,又尝视诸农夫耕获矣,又尝同诸少年嬉游矣,又尝诣诸王公贵人干谒矣。自非上为卿相行经济之谋,下为仆吏执奔走之役,其于世故无所不涉。今而遭值乱离,屏居故山之下,回思向者之事,扰扰胶胶于身,初无少异,所谓如梦觉、如醉醒,而不见纤毫形迹,以此观之,百年之内亦可以默觉矣。而独区区虑衣食之不充,惧志意之不得,而不能乐天知命,坎止流行,与万物同始终,亦其学之不至也,哀哉。
三国时士尚权诈,其间不为风俗所移者,陈、徐稚。魏晋间士尚虚玄,其间不为风俗所移者,徐貌、卞壶。兹数人者,或以道德显,或以节行闻,或以智量称,或以风义著。行身立志卓尔不群,皆豪杰之士也。
予尝观《道藏》书,见其炼石服气以求长生登仙,又书符咒水役使鬼神为人治病除崇,且自立名字、职位云。主管天条而斋醮祈禳,则云能转祸为福。大抵方士之术,其有无谁能知?又观佛书,见谈天堂、地狱、因果、轮回,以为人与禽兽无异。且有千佛万圣,异世殊劫,而以持诵、布施则能生善地。大抵西方之教,其有无亦谁能知?因思吾道,天地日月照明,山河草木蕃息,其间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礼文粲然,而治国治家焕有条理。赏罚绌陟立见,荣辱生死穷通,互分得失,其明白如此,岂有惑人以不可知之事者哉?而世之愚俗,徒以二氏之诡诞怪异出耳目外,则波靡而从之,而饮食起居日在吾道中而恬不自知,反以为寻常者,良可叹也。呜呼,愚俗岂可责邪?而士大夫之高明好异者往往为所诱,不亦悖哉!
举世之人日奔走经营,惟以衣食为事。士君子则安闲乐道,不以衣食为忧。举世之人所畏者,饥寒、患难、死亡。士君子则于饥寒、患难、死亡无所畏,使道义充于中,虽明日饥而死,无歉于天地。使行不义而动非礼,虽贵于王公,富积千金,而内以愧于心,外以怍于人。然则士君子之所为、所守,诚举世之人所背而驰者也。使俗人笑其迂而议其拙也宜哉。
●卷十三
吾在南方时,从父母仕宦,家资颇温,而吾则专心于学,生事不一问。食未尝不肉也,寝未尝不帷也,出游未尝无车马也,役使未尝无僮仆也,然不知温饱安逸之味也。今遭丧乱,归故山,四壁萧然,日惟生事之见迫。食或旬日无醯醢,及一得之,则觉其甘。寝或终夜无衾,及一得之,则觉其暖。出或徒行无驴,及一得之,则觉其便。居或汲爨无人,及一得之,则觉其泰。乃知夫温饱安逸者,世之人亦未易得,然向之所得犹不足也,惑矣。因思一时富贵权势之人,生长纨绮中,或不遭患难摧折,至老者非惟不知稼穑之艰难,流于奢淫以蠹国病民,抑又不知世间温饱安逸之正味为不少,可胜叹哉!吾故以自尝试者述之,可为得志者戒。
窃尝考自古士风之变,系国家长短存亡。三代以前,其风淳质、修谨不必言。三代以后,世衰道丧,士大夫惟知功利为上,故争尚权谋。战国间游说从横之流,已而变为刑名掊刻,以法律控持上下,失士庶心,以至焚书坑儒,毒流四海。汉兴,其风稍更变,多厚重长者,然其权谋法律者犹相杂。迨至武帝,天下混同,士风一变,以学问为上,故争尚经术文章,一时如公孙弘、董仲舒、二司马、枚乘之徒出,文物大备。元、成以来,经术之弊皆尚虚文,而无事业可观,浮沉委靡,以苟容居位,匡衡、贡禹、孔光之流重以谄谀,故权臣肆志,国随以绝。东汉之初,人主惩权臣之祸,以法令督责群臣,群臣惟知守职奉法无过失。及桓、灵之世,朝政淆乱,奸臣擅权,士风激厉,以敢为敢言相尚,故争树名节,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之徒抗于朝,郭泰、范滂、岑至、张俭之徒议于野,国势虽亡,而公议具存,犹能使乱臣贼子有所畏忌。已而诸豪割据,士大夫各欲择主立功名,如荀攸、贾诩、程昱、郭嘉、诸葛亮、庞统、鲁肃、周瑜之徒,争以智能自效。晋初,天下既一,士无所事,惟以谈论相高,故争尚玄虚,王弼、何晏倡于前,王衍、王澄和于后。希高名而无实用,以至误天下国家。南渡之后,非有王导、谢安辈稍务事业功名,其颓靡亦不可救矣。宋、齐、梁、陈惟以文华相尚、门第相夸,亦不足观,故国祚亦不能久。唐兴,士大夫复以事业功名为上,贞观诸人有两汉风,其权谋、经术、文章、名节者错出间立,故唐一代人材最多,其扶支国势亦至三百载。及其乱也,死节者相望。五代之间亦无可取。宋初,士大夫复驰骋智谋。厥后混一,其风大变,经术、文章不减汉唐,名节之士继踵而出。大抵崇尚学问,以道义为先,故维持国家亦二百载。虽遭丧夺,尚能奄有偏方。大抵天下乱,则士大夫多尚权谋、智术,以功业为先。天下治,则士大夫多尚经术、文章、学问,以名节为上。国家存亡长短随之,亦其势然也。
予平生有二乐,曰良友,曰异书,每遇之则欣然忘寝食。盖良友则从吾讲学,见吾过失,且笑谈游宴以忘忧。异书则资吾见闻,助吾辞藻,属文著论以有益。彼酒色膏梁如一时浮云,过目竟何所得哉。
肥浓甘脆世所共珍,使饱而遇之,则食如泥土。藜藿葵荠世所共贱,使饥而遇之,则食如饴糖。乃知贫穷之士自乐,富贵之人亦有苦。是则我辈区区以空乏为忧,亦悖矣。
国之不可治犹可以治其家,人之不能正犹能正其身,使家之齐而身之修,虽隐居不仕犹可谓得志。故吾尝曰:“虽天下未太平,而吾一家独不可太平乎?是诚在我者也。”
昔人云:“借书一痴,还书亦一痴。”故世之士大夫有奇书多秘之,亦有假而不归者,必援此。予尝鄙之,以为君子惟欲淑诸人,有奇书当与朋友共之,何至靳藏,独广己之闻见?果如是,量亦狭矣。如蔡伯喈之秘《论衡》,亦通人之一蔽,非君子所尚,不可法也。其假而不归者尤可笑,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岂有假人物而不归之者耶?因改曰:“有书不借为一痴,借书不还亦一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