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千古未有。六月十一日,史县公在铎庵,做五昼夜功德,追荐于总督,报答知遇也。

  开丧五日,乡绅庶人等及百工技艺,俱来吊奠,放声拜哭,至诚之动人如此,亦未有事也。又闻江南、江西两省所有各府
县俱开丧,百姓哀恸亦如我邑。江宁城内罢市几日,各寺庙庵观俱做功德追荐,百姓随地哭泣,情愿敛银为助丧费,夫人公子
俱不肯受,云:“老爷在日,尚且不要一钱,今死后忍害其名?”后来连吊礼俱不肯受,止受拜哭。如此两月,朝廷赐银千两
助其丧,回山西绥德州去。八月十七日大兄病亡,是日大儿在城归报我知。随于十九日出邑,正值三朝,幸而寿具以前备完,
亦算全美。虽家道清况,铺设孝堂、享祭等项,亦稍稍尽礼,然亦苦极矣。大伯一生好善,口中未尝出一恶言,有生未尝行一
恶事,仁厚存心,谦和处世,而惟生大兄。大兄亦端方谨慎,育养多男,俱属夭亡。故在病中因西宅二嫂死,即继西房次子为
嗣,五七期做五昼夜功德,开丧两日,停柩在家。是年捉棉花极盛,可称大有,亩三百斤,次者二百斤,极晚极低者亦担外,
米豆俱倍收,价俱贱极。九月二十四日,圣驾南巡,颁赦,凡是日以前词讼俱赦免。又有宪示,内开云:“奉旨,南巡耑为问
民疾苦,观风问俗,并不骚扰民间。各府州县不得借名科派迎接,其供应已差部堂官备办赍给。

  经过桥路,差工部尚书萨,沿途填筑如常,不必拆毁居民房屋及铺设行宫等项。随又奉旨蠲免二十四年所运漕米三分之一
,念江南百姓自十三年起供应兵饷劳苦故也。”十月初八日,汤抚台(按:即江苏巡抚汤斌,睢州人)新到,公座毕,即往扬
州接驾去。杨将军先到淮上,二十一日圣驾渡江,在镇江府即下小飞仙舡一只,有扈从等官舡共五十六只,独皇帝舡上用黄白
绸结一大毬,拽纤者俱穿青毡衣,脚穿布靴。二十四日过奔牛镇,凤君祥目击者。二十六日至苏州,由北童子门登陆,即上马
进阊门大桥,往南至瑞光寺,进山门下马行香,三拜即出。此时随驾及抚院布政等官,共马六、七十匹,即在盘门上城,往北
过胥门、阊门,西北过齐门,转东至娄门,下城,随请到铺设行宫内去。行宫系吴三桂婿王额驸住房,内有花园,凡造厅堂俱
仿佛宫中样式,今为逆产府第,因而铺设为行宫。皇上进内,竟至河亭上坐,抚院送抬饭到,上曰:“这里东西,用不中的。
”唤工部曰:“祁和尚(按:即祁国臣,奉天人,时任苏州织造),我到你家用饭罢。”即起身,同工部出行宫,上马南去。
到工部衙门,进内至堂上,自将公椅移在东壁,西向而坐。工部叩头禀曰:“请皇爷坐正了。”皇上曰:“正是这等坐,你不
知道,这是你的衙署,若我南面坐了,你后日不便坐了。”工部妻子出来朝拜,拜毕即抬出小饭来。上曰:“不必用你的,叫
朕长随来煮。这里有唱戏的么?”工部曰:“有。”

  立刻传三班进去,叩头毕,即呈戏目,随奉亲点杂出。戏子禀长随哈曰:“不知宫内体式如何?求老爷指点。”长随曰:
“凡拜耍对皇爷拜,转场时不要将背对皇爷。”上曰:“竟照你民间做就是了。”随演“前访”、“后访”、“借茶”等二十
出,已是半夜矣。上随起,即在工部衙内安歇。是日随驾官俱到,宿于工部之周围。镇江将军杨将军(按:即杨凤翔,满州人),在皇爷马前护驾,
即如顶路。此时各宫齐集姑苏城内,多极矣。次日皇爷早起,问曰:“虎丘在那里?”工部曰:“在阊门外。”上曰:“就到
虎丘去。”祁工部曰:“皇爷用了饭去。”因而就开场演戏,至日中后,方起马。抚院传百姓:俱要执香跪接,候圣驾。上亦
着头等哈传谕百姓:不论男女,尽他们看,不许拦赶,大小店肆,仍旧开张,不许掩闭。自此传闻,百姓挤拥街道,圣驾过,
百姓叩首俯伏曰:“愿我皇万岁!”上曰:“你们百姓多有寿。”妇女多在楼窗内挤看。驾出阊门,到山塘上,人挤难行,河
内舡亦挤满,上在马上又传旨曰:“百姓不要跪。”竟到虎丘,到山门即下马进去,自己上山,并无扶援者。登大殿,拜三世
佛。拜毕,即到后殿看宝塔,又走至四贤祠,回出到大殿,对正门东向坐。抚院及两将军、工部、布政、兵道、并随从官员,
俱两行立。传苏州清客打十番,打完,上曰,“好,果然好。但是只晓得南方的音,还不晓得我北方的音。叫小番来,打一番
与你们看。”即刻飞传舡上小番来,俱十五、六岁俊俏童子,一样打扮,俱穿酱红缎衣,头戴红纬貂帽,共一十六个。各持乐
器上山,在大殿前两旁边立,打一套十番,果然好绝,姑苏极老班头,亦从未闻见者。约有一个时辰方毕,时已黄昏矣。上起
而出,到天王殿,见下边百姓拥挤,塔上俱点红灯,照耀满山,看者不肯散去。

  上曰:“上边百姓都已听见了,下边的还没有听见,再打一套去。”随坐千人石上,打起十番。上南动手打鼓,后乃连打
数套,逐件弄过,直打至二更时方完。即随二将军及长随哈等,在人丛中挤出山门,竟下舡,如飞开去,星夜出关,转至常州
府,甚是戒严。二十八日到丹阳,竟往江宁去,多官拥护,一路戒严异常。初三日回到镇江口,渡江北去。记此亦难见事也。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余五十八岁。是年岁朝春,余生于戊辰年,其年亦岁朝春,至此而复遇。元旦晴,下午细雨。二十日
出邑,知董先二叔亡,即往探。二十二日成服,就于是日公分祭奠而归。二月初八赴郡,十一日归,即开馆于内甥黄道生家。
四月二十二日,汤抚台访上海土豪丘德元、沈扶远、衙蠹徐伯英、马仲芳共四名,立时拿去。后丘德元服毒死,子配驿;沈扶
远亦配驿;徐伯英、马仲芳因无被害实据,责三十板,枷责号两月,释放讫。

  五月初九日,小妻兄谈茂甫家大官娘子死,可惜,可惜!娘子系余秀官之嫡姨,自幼承继与秀官为女,认姊为母,自幼有
志气,识礼体,人人叫好。谈大官系秀官之甥,亦为继子,因而配为夫妇,结亲嫁女,俱秀官所费。不道小阿舅亦无子,晚娶
杜氏,竟无生育,因内侄归宗。岂料姑媳不睦,偶为二斗糯米起见,气感成疾,七日而亡,众口惜之,余有挽诗八首,志其怨
意焉。六月二十二日,朝廷谕祭施岩山(按:即施维翰,号岩山,上海人,任浙江总督,廿二年卒)、沈绎堂(按:即沈荃,
号绎堂,华亭人,官礼部侍郎,善书,名满海内,二十三年卒)司守备等。是日苏常道去闸上,要到守备坟上设祭,因司守备
子力辞,又天雨,故在闸上搭厂设祭。闻施岩山、沈绎堂亦在普照寺(按:寺在松江城内)内设祭。七月二十五日起风,二十
九日止,比风潮略小,而花豆俱减分数。八月初二,大阿舅家二官娘子急病死,初八出殡。十月二十九,天上七条龙取水。十
一月初一,日食,因下午未吐而没。十六日卯时月食。

  康熙二十五年岁次丙寅,余五十九岁。岁朝甚好,有日色,惟地上因雨后尚湿。初二日往母姨家拜年,值黄道生领学生来贺节,因而即回。初八日李升之请酒,因而往西馆地贺节。十三日天色甚冷,余同内甥黄道生在杜行归,值大嫂差寿郎来寻我
出邑。十四日到城已晚,即至大嫂处,会见子逊弟,言及旧冬因囧如事,我甚不平,大家表白,各各冰释。十五同缉臣大侄至
于宣斋头,知大嫂要寻大兄遗婢之子到宅,当日备酒四席请亲族,余因内甥托买庚帖,十六日受聘,迟误不得,因此连夜归家
。十六日在内甥家吃酒。十七日钱君显请酒,亦为长女受聘也,连饮两日而归。二十四日又出邑,因大嫂商议,将唐湾坟屋五
间拆卖银二十五两,内中官扣去一两,存二十四两,三分均剖,大嫂一分,我一分,缉臣一分也。二月初旬,日日阴雨,初七
日趁舡归,即至馆,初八日开学。三月,上谕严禁五圣庙,立毁其像,民间如有私藏容隐,则十家连坐;禁除太保,着令改业
;巫祝、卜店不许判断,违者以逆旨论罪。此事因旧年春间,苏州上方山有五圣庙,香火极盛,合郡及外省客商都去祈祷,日
日挤拥祭赛,血食千年。时有周秀才者,独生一女,将出嫁,而被神摘魂去,故恨极,遂告准汤抚院。抚台即差人将其庙中神
像锁项,庙门封闭。值张真人到苏,周秀才又告准。两边题疏,奉旨着各省府县将五圣淫祠拆毁、淫像毁灭。情由到苏,汤抚
台随将上方山五圣像碎而焚之。

  行文各府县:凡城市村镇乡僻去处,但有五圣庙堂者,立时拆毁,屋料砖瓦等共着该地运送入官,备修学宫及公馆。自此
而遍地俱拆毁矣。又闻上方山五圣,赶在嘉兴府南鳗鱼堰地方,在一石桥下堍。嘉兴、秀水两县,疫症盛行,哄传五圣作祟,
日日做戏宴待,酌献者每日数十家。忽云病者吃甘蔗即愈,甘蔗一时贵极,直有到松江、上海来贩去者。三月二十日,钦召汤
抚院进京,加升礼部尚书、兼詹事府大学士,因太子出阁读书,特召还京,教辅东宮也。在苏二年,官声极好,百姓几万,每日挤拥辕门,号啕大哭,故抚台另有告示,晓谕百姓,委曲安慰,惨切倍常,即
如班超脱靴之语,刊布民间传诵。四月初旬发行,百姓将农具塞断街路。抚院曰:“朝廷召我,不得不去。”自此各洒泪而送
。其去,行李不满数担,老夫人穿青布衫,俭朴如此,见者俱哭。四月十二,新任抚院赵(按:名士麟,云南人)公座,戒谕
府县宫严切,各官惊惧,不敢舞弊。各衙门词讼及钱粮牌票销尽,一事不敢行,吏书在衙门,有名目者俱远避,我本县从未有
如是之寂静。皂隶要寻蠢笨者,站班、跟随、快手、吏书,革去三分之一,县前卖烟卖糖者俱不容,两月不比较。每日官坐堂
,但牧状而已,事毕即退,冷静严肃,亦从古未见。十九日,次儿结亲,天色甚好,更值小庙前做戏、请酒,三日即到馆。闰
四月,各项钱粮俱停比,抚院之惠也。访拿六灶两人,名傅明初、张德如,拿到打三十大板,枷到上海。两月后,傅姓问流,
张姓着移居五十里。五月,县衙宁静,并无差人下乡,亦不比较。六月中,史知县详准抚院,拘比十八年白银,仰原差拘比。
史知县报升河道,督理开浚汴河。二十八日即出示严比十八年。二十四年,其年春多阴雨,夏旱,花俱草没,及至六月脱出,
晚发枝苗,所以八月尚未有捉。赵部院严禁巡捕私盐,及都司营舡巡盐。向来奉旨,凡系肩挑手提食盐,不许巡获。岂料盐商
买出营舡管舡者,名曰巡盐都司。更有至恶无赖之人,驾列多舡,附会勾引,不独卖者受其茶毒,即买食盐三斤二斤者,盐巡
撞见,必拿到舡上,极刑吊打,还要连累地方,必婪诈满壑而后已。今奉赵抚台大张告示:凡地方贫难小民,准其负盐易米。
”有肩挑手提食盐,假借巡盐名色,着该地方救护协拿处死。如该地居民不救受难之人,竟赴辕门告理,该管官吏居民,一体连坐。自此一番,卖盐者如蚁,只卖每斤五文,亦奇事也。八月三十日,府中西关外抄没盐商三家。是日有穷民挑盐一担
,在西门街上,被盐商拿去吊打,哄动百姓。有乡绅黄机右,立时去会太守。鲁知府(按:名超,会稽人)曰:“有司衙门,
遵奉抚院,从未有巡盐人役,惟盐宪近日有禁止私卖告示一道,本府亦未张挂。”机右曰:“此盐商之弄巧也。”众百姓忿恨
之极,即时蜂拥,抄没盐商三家,尽将家伙什物打碎,并不抢劫。九月初一日,上海小东门外,亦抄盐商一家。商人陶尧初,
原系贫贱出身,今为盐商,蓦然大富,一子入学,凡上海各盐商,是他为首。挽出蕾兵舡只,禀办府巡、县巡等各项巡盐名色
,将私盐禁绝。即住近海,亦不得私盐到口,任其官价抬高,直有每斤卖至五六分,获利数倍,安得不富。今奉抚院告示,容
肩挑步担贫难小民负盐易米,方便百万户口。而尧初狠心未餍,于八月十八日备酒在家,约齐备盐商会议,凑出银两,往杭州
盐院衙门打点,要仍旧禁绝。是日申刻,忽大雷,震破尧初家住房,打碎屋柱。众商惊恐,而犹不知改悔,仍去请盐院告示下
来,所以府中抄没三家,而彼亦不得免焉,此天理昭彰也。两日间内,闻平湖县及嘉定县,亦抄盐商,岂非物极则反!其日抄
陶尧初时,先一日贴报告于县前,约某日至城隍庙公议,以除民害。忽闻东门外许多人,哄然至尧初家,挤满街路。知县及城
守陈千总往弹压,见百姓众口恨极,竟打其家伙什物,有盐几包,俱扛去抛入城河内。县公坐在木行中,传谕任其打毁,不许
抢物,约有一时方散去,县公亦进城。隔一日,尧初将平日有隙仇者列数人为首,告在盐院,发本县审解。史知县拿五六人收
禁,竟在私宅内审问,尽情夹打,逼招成案。合县百姓不服,罢市三日。县公立放出禁,亦觉得临去做差。有朱单粘在大门东首,云:本县莅任六载,从无过误,惟盐商一事,亦奉上行。尔百姓见疑,本县有不肖之心,本县不独无其事,倘
有私心,阳有国法,幽有鬼神,必碎我身尸于歇浦江畔。但县宰无设誓之体,自思六载苦心,一旦化为灰冷,不得不痛心耳。
自此人家俱复开门,至晚,又有人粘四句在朱票之后云:“罢市三朝世所稀,村郊随处说萋菲。若非身死江边咒,安得清名万
古题。”十月初一,王知县(按:名锬,归德柘城人)到任,系河南归德府人,贡生出身,向在满洲旗下教书,但其家亦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