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野史


  初,刘承胤号铁棍,拥重兵,颇健斗。及迎銮,遂与中人迫胁朝廷。太后刺血书诏,召驻札古泥商丘伯侯性入卫。性遣部将谢复荣以五百人至。

  式耜具疏上言:“粤西全定,请还桂林,昭告兴陵。”时三王(校者案:即孔、尚、耿)已下长沙,衡州且陷。八月,进逼武冈。承胤恋子女玉帛,惟恐失之,遂降,为清师前导。

  十八日,马吉翔、谢复荣奉帝及三宫斩关而出。帝二子在襁褓,并乳母樊氏堕马,失之,百官俱未知也。吉翔步从三日不得食,至一士人家,见其中堂供神宗像,与帝貌类。帝且拜且泣。士人夜梦有天神降其家,诸天人悉从,有二学士侍侧。一髯而魁梧者,曰此苏学士轼也。一秀而瘦杰者,曰此李山人泌也。士人师方以智貌类山人,士人奇之。寤,因自揣曰:“居中南向坐者,岂当今耶?”跪而进膳。帝受之,大骇。复前行,村氓皆献鸡黍。土司车佑戎服具卒乘以迎,献黄金刀。帝皆慰劳之。

  承胤引兵追蹑,且悬牌谕内外:有知永明所向者,赏万金。时帝与承胤相距三里。复荣请帝疾驰,而身自断后。抵死力战,与其卒五百人俱死王家堡。帝徒步三十里,足疲不能前,危在漏刻。会侯性率兵奄至,乃御肩舆先发。性至峡口,清师引去。帝已兼昼夜不食。暮宿罗家店。越五日,抵古泥。封性祥符侯。

  辅臣吴炳以┲疾留武冈,被逼剃发。兵部尚书傅作霖见获,不屈,械项游营。遇内阁吴炳乘轿来,作霖谓炳曰:“尔做内阁耶,何不识廉耻至此?”炳归自缢。

  帝崎岖入粤,次柳州。式耜屡疏极言不可他移一步。滇、黔地荒势隔,忠义心涣。三百年之土地,仅存粤西一线。返跸收复,号召联络,粤师出粤以恢江、赣,楚师出楚以取武、荆。且粤西山川形胜、兵马人情俱有可恃,年时丰稔,飞挽有资。帝三敕留守,不赴。

  李成栋用四姓盗郑昌等为导,破高明,杀朱实莲于南门楼。陈子壮、麦而炫被执。二十七日,成栋围博罗,穴地置炮轰发之,鸡鸣城陷。张家玉走。家玉幼好击剑任侠,多结山泽之豪,故所至翕然,蹶而复起。至是,分其众列龙虎犀象四营,进攻增城,入之。

  九月十日,成栋救增城。家玉列三营于城外。成栋令杜永和、闰可义分攻之。城中亦突围出战。将士死者数千人,无降者。诸将请血战溃围而出,家玉曰:“矢尽炮裂,欲战无具,将伤卒死,欲战无人,天明俱受缚矣。丈夫立天常,犯大难,事至已坏,焉用徘徊以颈血溅敌手哉?”因起遍拜诸将,自投野塘中以死。怀银章一,篆曰正大光明,思文所赐也。时年三十有三。官军得其尸,集诸绅视之。李觉斯再拜贺曰:“是已。某知其一齿缺,以银镶之,发长可二尺三寸,今果然,死无疑矣。”然家玉父兆龙、弟家珍仍为人所匿,觉斯不得踪迹也。家玉常乘黄马,神骏し疾,每临阵,风沙惨淡,作势怒鸣,以鼓士气。及家玉死,马亦踯死溪水侧云。

  成栋又以水陆师二万争清远。城破,陈邦彦犹率兵巷战。力屈,索笔题其壁曰:“无拳无勇,何饷何兵。联络山海,喋血会城。天命不佑,祸患是撄。千秋而下,鉴此孤贞。”遂赴水。北兵出之,槛送广州。在狱不食五日,惟慷慨赋咏,所传有“大造兮多艰,时哉不我与,我后兮何之,我躬兮良苦”之句。十月二十八日,被磔。监刑者视其肝,肝忽跃起击监者面,遂惊悸数日死。逾年,赠兵部尚书,子恭尹能以诗文世其业。

  陈子壮至广州,临刑,呼高皇帝、烈皇帝不绝口。与麦而炫同日死于市。子上图亦见获。其家僮伯卿请寸斩以赎主人之孤,得免死。是日,佟养甲命何吾驺、黄士俊、李觉斯、叶廷祚、王应华、伍瑞隆、关捷先、陈世杰等观之,养甲问诸降绅曰:“畏否?”皆鞠躬曰:“畏。”亦有改容诧曰:“真忠臣,真忠臣。”

  承胤既降,北兵利其资,佯与欢饮,遂杀之。

  时长、衡既失,何腾蛟、严起恒、刘湘客等咸至桂。郝永忠、卢鼎诸镇兵云集。式耜调和主客,抚慰有加,筹画粮糗,日不暇给。复疏言:“柳州犭犭童杂处,地瘠民贫,不可久驻。庆远壤邻黔、蜀,南宁地逼交夷,不可远幸。迩来将士瞻云望日,桂林为杓枢。道路臣僚,疲趼重茧,以桂林为会极;江楚民情,以桂林为拯救之声援。腾蛟与永忠、鼎、琏等俱分防任汛,可图恢复。”不听。

  初,土司覃遇春从腾蛟于楚,溃归,入桂林,陈兵索饷。腾蛟、式耜俱恶之。比至柳,守道龙文明承督抚密檄,佯与遇春饮,解其部曲,执遇春,送桂林,诛之。帝至古泥,遇春子鸣珂诉冤。从行者仓皇未详其始末,对以不知。鸣珂率诸苗攻文明,文明走。遂入柳州,大掠,矢及帝舟,柳遂陷。帝仓皇跋涉,亦如出武冈时。

  是月,陈邦传子曾禹以二千人送驾,遂次象州。

  十一月,式耜集郝永忠、焦琏誓于神前,刻期出师。卢鼎、赵应选分路驻兵,转饷不绝。督师何腾蛟得展武略,攻三王之兵于全州,斩级无算,获名马骆驼而还。诸帅连营而军如天津,阁道亘三百里。清师去楚。

  帝欲幸南宁,为新兴侯焦琏乱兵所阻。十二月,帝入桂林。式耜与起恒并相。式耜黎明入阁,夜分始归。处流极之运,肃然如治朝。腾蛟仍督师出全州。

  永历二年(清顺治五年)戊子正月,郝永忠出壁兴安。永忠,闯贼左营也,前在桂林,与焦兵不相能,式耜调和之,始得其用。及壁新安,有江西进士萧琦,式耜令永丰时所得士也,为人佥壬,以礼垣骤跻司马。时居永忠营,百计媚之,遂言桂林富饶,留守殷厚,趣永忠赴阙。因声言清师劫营,即撤兵西上。

  二月二十二日,郝兵抵桂。左右趣帝迁跸。式耜曰:“不可。督师警报未至,营夜惊,无大恐。二百里外风尘,而遽使驾露处耶。播迁无宁日,国势愈弱,兵气愈难振,民心皇皇复何依?潮回波逝,虽长年三老能逆挽其<;同戈>;戈哉?”左右禁近益周章不止。式耜请曰:“无已,候督师归。果急,甲士正山立,观兵督战,咫尺威严。劝激将士,背城借一,胜败未知。若以走为策,桂城危,柳又不危乎?彼今日可到桂,明日独不可到南大乎?”反复数百言。帝曰:“卿不过欲朕死社稷耳。”式耜泣下沾衣。严起恒曰:“迟至厥明且议之。”

  是夜,永忠斩关而入,劫帝于寝,裸体置之城外。马吉翔为帝具袍服幞被而行。永忠乃缚百官,劫其资财,纵兵淫掠。

  焦琏遣人谓式耜曰:“强敌外逼,奸宄内哄,势不两全。愿移师至桂,保公出城。驻兵城外,俟永忠城中乏食,必外掠,即统兵四面击杀。不过数日,而贼兵可尽。然后以全为保障,以梧为门户,协力守粤,事可万全。”式耜以治兵相攻,恐伤百姓,且虑敌骑捣虚,不听。

  时帝早发,式耜疾出送驾。永忠即以数十兵遮式耜车,入掠其署。百姓奋义击贼,俱为杀伤。式耜家人假以何督师令箭,救式耜家属得出。式耜裸体坐署中,持令箭者逼式耜登舟。城中烟火高于楼橹。式耜家人放舟三里外樟木港。黎明,少司寇刘远生等至,抵樟木港。式耜已兼昼夜不饮食,唯叹息不及送驾,身不能死桂署为恨。远生等谓:“兵变仓卒,急难着手。请下朔平间,催琏入援。发檄远近毋内恐;檄地方绅士毋惊疑剃发;檄一吏入桂,息烟火,收仓储,毋为乱人所盗。”式耜然之。舟下三十里豆市井,入民屋,立草檄分路四发。明日,式耜弃小艇返桂城下,俾会城人知留守在也。仍回驻阳朔。琏兵续上,楚镇周金汤、熊兆佐亦入桂城。式耜檄按察司佥事邵之骅部琏兵收视仓中余米,定人心。

  三月一日,式耜还桂署。庑舍零落,满城暴骨,唯烟火中燔炙气耳。式耜令军悉屯官舍,洒除街路。其从官被掠如窭人者,渐周给之。太常黄太玄死于兵,棺殓之。抚顺荒余,收拾破伤,招徕抚字,桂城始有人迹。

  何腾蛟方犒军永宁,闻变驰回,而郝兵已饱掠避去。滇镇胡一清、新兴侯焦琏俱统兵相继而至,日需粟米数百石。式耜捻发爪办之,军复大振。

  清师闻桂城兵变,二十二日直抵北门。式耜慰劳军士,勉以忠义。腾蛟督将校分师三面而出:胡一清统滇兵从文昌门,周金汤、熊兆佐统楚兵从榕树门,督师及焦琏从北门。战未合,琏即奋臂顾左右曰:“琏为诸君破之。”单骑横矛,直奔清师,左右冲击,势若游龙。清师合而复散者数。抚粤将军刘起蛟见琏被陷,大呼杀入,与焦琏合,连杀数百人,贯其营而出。胡一清从东至,督师抚其背曰:“儿好为我破之。”一清即跃马奋击,杀数十人,夺敌马而驰。一清每乘马,必剪其鬃。清师意为牛,遇之,辄曰:“此骑牛童子,不易当也。”胡与焦合兵转斗而前,金汤、兆佐率楚兵横击之。琏标下赵兴、向贵帅锐师夹击,皆殊死战。向贵战死。清师遂奔。追杀二十里,北渡甘棠而去。式耜待于北门,督师还,交相劳苦。督师乃列营榕江,诸师分两路而军。

  当帝发桂林,式耜独处孤城,已而频传凶问,帝每欷下泪。至是,式耜上疏诣行在候驾及三宫起居,帝乃大喜,知留守在也。下玺书旌美,遣官慰视憔悴状。式耜寸缕无遗。赐纱段及尚方银两,并赐精忠贯日金章以表其忠。太后赐纱段、尚方银与夫人邵。复晋式耜少师临桂伯。琏等皆晋爵。式耜恤死事军士家,为坛祭之。焚向贵尸,得箭镞数升,人皆骇曰:“此杨贵后身也。”

  是月,帝至南宁。扈跸者,辅臣严起恒、马吉翔、兵部萧琦、给事吴其雷、洪士彭、许兆进、尹三聘六七人而已。浔、柳二府为陈邦传所据,不贡赋税,资用乏绝。严起恒乃署吏部关选于邕城,二十四县三州盐客药户皆入仕籍。

  式耜念南宁蛮乡不可久驻,日为帝清辇道,请还桂,督勋镇将士直取全州。会东人有反归信,促巡抚鲁可藻缮兵以待。又念行在无讲官,经筵久旷,石室尘封,何由闻得失,手书八箴于扇进之。

  赵台者,顺天人,锦衣籍,以武职改文阶,升南宁添设巡抚。有才干,能得土司心。会有湖州人胡执恭为吏部当该。在先帝时,陈邦传因入京袭职,与执恭有旧,既而执恭至广西,入邦传军。邦传子曾禹因迎驾得预票拟,时下敕有“拜君之赐于无穷”句,远近笑之。曾禹欲得南宁,执恭佐之,台不让,于是陈赵治兵相攻。

  金声桓、王得仁以江西来归。

  初,声桓本辽阳卫,袭世职,以边咨历杨嗣昌、史可法诸部,累官淮徐总兵。寻隶左良玉后队。弘光乙酉四月,左兵东下,以江西属声桓。既而良玉死,其养子梦庚率所部降清,而声桓不欲北行,乃自请愿取江西以献。清英王许之,遂以江西专委声桓。还师南向,与闯部降将王体忠合营西屯九江。声桓宣言清师马步二十余万,旦夕且至,迭檄江西速降,即免屠城。巡抚旷昭解印而逃,江城人皆走。至是年六月四日,绅士及诸亡命迎声桓于九江。十九日,声桓至,有诸生数十迎于江干。声桓戴方巾,青纱金线,蝴蝶披风,受诸生廷参于舟前。廷参者初见即跪,跪已起揖,乃拜,复起揖,再拜而止。声桓故武人,被轻衫,受文谒,喜殊不自胜,左右顾从者,当如何答礼。且笑且抠引诸生起,口中谦让,喃喃有所云,而无其辞,颊涎坠缩如丝。诸生及从官皆目笑之。声桓恐内有伏兵,徘徊久之,乃入城。体忠忿江城人独迎谒声桓也,入则与金氏分营而居,城以东者为王,城以西者为金。金所居当都会喧阗处,官府甲第萃焉。其偏裨姻族又分据华剧,网罗诸富豪略尽。以便宜署置官属。阴忌王氏士马精强,亦不大诛掠,渐得人心。欲遂除之,未有以发。会剃发令至,赍文者,声桓之叔也。令下三日,未有应者。声桓曰:“此王兵为梗也。”明日,请体忠计事,即其揖时刺之。尸出,王兵大扰,烧德胜门及章江门,与诸金格斗三日,杀伤相当。声桓且战且招,以王兵属体忠旧掌旗牌王得仁,军中所谓王杂毛者也。

  声桓念江西据江南上游,西控楚,南通闽、广,得江西则东南要害居其大半。而身以孤军传檄取十三府七十二州县数千里地,拱手归之新朝,计清师南下以来,功未有高于己者。意旦夕且封王,次亦不失为侯耳。及收江疏还,乃止以声桓为副总兵,提督江西军事。视原秩更贬,于是声桓气沮。

  是时福京建号,以杨廷麟为相,督师取江西。万元吉为兵部尚书,督师镇赣州。丙戌八月,清师陷福京。十月,陷赣州,杨、万死之。诸尝在闽受官得脱归者,往往有福京阁部诸札付。然见金氏方恣杀明人士,是以游士莫敢言自外归。金氏威震闽、楚。巡抚李风翔死,声桓益骄。乃大治宫室,以明都司署为帅府,役夫万余,穷高极壮。尝卧病思食虎,即令环西山勒三日得虎,而果得虎以脯。

  声桓性阴狠,能箝噤不泄。方南顾明微,内慕清盛,欲待四方有起者,因而自立。自巡抚李风翔死,北来有司益多挫之。王得仁亦望为总兵而不得,意同怏快,又屡受折辱。得仁本起群盗,隶闯营,每临敌,未尝有坚阵。性又犷躁,不能无恶言。或曰:“天下事大定矣,顾君命当侯否耳。富贵自有时,君其忍之。”得仁益愤,则招致方士起宫观,煅金银,以万金使丹客宗超一开天室洞,将以立坛,靖致物怪,檄罡雷役使丁甲神为百胜天符毕法。所居故宜春管理王府也,深八九重。畜优伶,每演郭子仪、韩世忠故事。由此,金王两家怨辞稍稍闻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