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野史


  赣州之未破也,万元吉尝遣间使密诱声桓使反正。万从武陵杨嗣昌西征时,尝与声桓相识于左营也。声桓得书不报,捕其使,械系于庭,夜乃解其缚,饮食劳苦之,问督师殷勤甚厚,未明而纵之。万死后,其使亦间泄其语。诸归客恬知两家怨不得封意,则间自露其关防札印。乃言“隆武帝尚在,屡有手诏许公,能以江西归者,即举江西封。公亦尝达一二乎?”未几,江城人士走诸金门下者,受意为声桓立生祠。祠成塑像,而请其冠服之式。声桓令塑为华阳巾而羽衣。舆像入祠,观者咋舌。归客极言明复大聚,且阿意谓先授侯印,令公举江西,待收京,且分天下而王之。声桓喜甚,且遣间使请焉。

  后巡抚章于天至,遇诸将益倨,日从诸将索珍宝奇货,呼声桓曰金副总,得仁曰王把总。先此,两人在外固已自称都督,自文于偏裨。至是,其部曲亦骇。一日,章宴藩司,铺毡席地,坐声桓等于毡外。酒半,嬉笑视曰:“王得仁汝欲反耶?”是日得仁归,大愧其从骑。声桓亦失色,俯首鞭还帅府。

  丁亥七月,得仁提兵如建昌,章于天遣官票追其饷三十万。得仁大怒,捶案大呼曰:“我流贼也,大明崇祯皇帝为我逼死,汝不知耶?语汝官,无饷可得,杠则有之。”声如嘶吼,目睛皆出。杖其差官三十杠,曰:“寄章于天,此三十万饷银也。”声桓闻之,谓其客曰:“王家儿急矣,所遣请印数辈皆不还,奈何?”丹客宗超一弟子黎士文者,亦轻ぉ喜事,旧与左兵往来。其邻胡叟有门人官闽者,黎从买札付为官,即因为转卖以荧惑喜事少年。又雅游于金客黄人龙之门,即因人龙自荐于声桓曰:“若辈非能得之。明兵虽大聚,独我知隆武帝所在耳。公诚无爱厚费,资我以往,可期而至也。”声桓曰:“顾汝归,何如酬汝?且功名本共之。”居有间,黎生及胡尔音夜袖两印入帅府,一为镇江侯,一为维新伯,篆文柳叶,上刻小篆,文曰精忠报国。曰:“此上所私赐也。”声桓喜甚,日挂腕间。

  八月,得仁归自建昌,声桓举印畀之。得仁曰:“可矣。”声桓曰:“待赵旗鼓归而议之。我闻乌金王为何腾蛟所败,已使赵旗鼓往贺,且觇何擒王否也。”赵旗鼓还,盛言乌金王不过小失利,今日大破明兵于宝庆。二人以故按不发。

  已而巡按董成学亦觉金、王谋反有端,屡扬言欲奏闻,而索得仁歌儿。得仁恐与之歌儿则居家状泄,坚不肯与。章于天又从索金玉杯等物,益滋其怒。日闭诸匠为旗帜,炼火器,制鞍甲。

  今年正月既望,章于天率数十骑忽如瑞州,掠诸富家财。或谓得仁曰:“此恐非为索财贿也。前有满兵数十骑,不知所往。恐其伏瑞州待抚按定议而发,脱有尺一诏出不意,公等且见擒。”得仁益急。正月晦,寿节,二十六日壬戌,官将夜习仪于上蓝寺。得仁伏军衷甲而往。上甬道,努喙睨声桓曰:“如何?”声桓摇首。是夕未发,文武各罢。得仁归,尽夜部勒全营。次日癸亥五鼓,遂反,七门不启。绞杀董巡按及成守道于帅府,尽捕逐司道府县官,令百姓改装。得仁遣人邀擒章于天于江中。声桓使人迎南都旧辅姜曰广于浠湖里第。以姜门生故吏多仕南北者,故迎与共事,资号召也。出示安民,奉隆武正朔。金自为豫国公,王自为建武侯,姜曰广称太子太保中极殿大学士,皆称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大约谓劳苦功高,不惟无寸功之见录,反受有司之百凌,血气难平,不得已效命原主云云。于是以声桓中军宋奎光为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黄人龙为总督川、陕、山东、山西、河南五省兵部侍郎。

  初,王氏演郭、韩诸戏,及请金氏祠像服式,皆左良玉旧客胡以宁启之也。时以宁死,子甫十有二岁,封为进贤伯。诸金皆为都督,得仁妇弟黄天雷为兵部侍郎锦衣卫同知,金幕书记吴尊周为江西巡按,王幕书记陈芳为江西巡抚。府县各属堂佐,皆其客也。

  时旧冠服久易,仓卒不具,尽于优伶箱中取之。一时唱导,威仪如他日。乡民拥观啧啧,唯视其翅间,前后皆秃无鬓,以此微异。私人编布寮署,而诸客首言明事者,录并不及,唯陈大生、黎士文、林亮数人得部曹而已。其有真官闽归而不愿出者,则又坐以观望,矫诏加衔,勒令为官,欲因劫聚义旅观其强弱。诸客久失望,亦各自称衔级,出所藏福京札付散卖颁给,欲罗萃山泽,别为一军。由是职方监纪交错于道,复如弘光时。

  黄天雷妹有殊色,得仁为之心死,而王体忠亦欲之。故构体忠于声桓,杀之而夺其军,以纳其妹。天雷妹寻以不良死。已而追怜悔之,乃厚遇天雷,凡事咨而行。奔走求官者皆就黄以归建武,建武之门,几倾豫国客。

  前所遣迎隆武帝者丁时遇辈,趑趄道中,实不知所在。金、王亦觉其诈。微闻南来人言隆武帝已死,诸臣复拥立永历帝于广东,乃为福京禅诏,进诸官秩有差。然声桓意终疑。又谋求益王世子立为监国。诸事隆武帝而尝为鲁王官者,因亦各谋迎立鲁王而戴之。缙绅有识者见其举动,各引归,相戒勿出。东方义旅督师侍郎揭重熙、詹事傅鼎铨到城一日,并引兵还。唯姜曰广在城中与金、王调策兵食而已。

  王得仁西征九江,胡以宁从兄胡澹诣军门,说以顺流而下,扬言章巡抚请救者,江南必开门纳君。腾檄山东,中原必闻风响应。大河南北,西及山、陕,其谁为清有也?得仁咤其言。到九江,不移时而破之。珍其卤获,自部送还。金亦忌王北伐,数趣使归。得仁归,以澹谋质声桓。坐客皆曰:“此上策也。”时江西诸郡皆反正,独赣未下。黄人龙闻澹谋,谓声桓曰:“非也!不闻宁王之事乎?赣州高氏在彼。”声桓愕然,问故。人龙曰:“昔者明有宁王,名曰宸濠,反于江西。以不备赣州,故为巡抚王守仁所擒也。”声桓心动。会清镇守湖广罗总督恐其兵趣广,欲先敝金兵于赣州,遣人遗书曰:“人心未死,谁无汉思?公创举非常,扶大义为天下倡,咸引领企足,日夜望公至。但赣州东西要害,山川上游,公如欲通粤,则赣界其中;公欲他出,则赣乘其后。计莫若先下赣,赣下则楚地可传檄定矣。”金乃立议伐赣。然忌王氏专制会城,胁与偕往。使使先赍册印封高进库,谕以利害。进库即故兴平伯高杰兄子也,初无意斗,及见书,大怒曰:“金,皇帝耶?安敢侯我!”遂勒兵出战。声桓使副将向朝佐冲之。朝佐者,为声桓刺王体忠者也。前破建昌,得金银五十万,声桓出师时索之,朝佐不与,曰:“久尽矣。”及与高氏战,追奔数十里,径至城下。高窘甚,向战亦疲。使人视大军,相去尚三十里,朝佐怒曰:“此为彼五十万欲致我死地也。”即收军归南昌,削发为僧。高得复入城守,与金、王相持七十余日。而会城空虚,独倚宋奎光、黄天雷为重。

  夏四月乙未朔,皇子某生,后出也,册为太子。赦天下,诏曰万喜。

  十日,李成栋以广东来归。初,成栋之降清也,以副总守吴淞。贝勒调随攻闽,闽下,令以偏师赴粤,不意唾手得之。及叙功疏下,进佟养甲兵部尚书,假便宜,成栋受其节制。又成栋委官署所下城邑,养甲必亟易之。以是觖望,形诸词色。养甲不之省也。

  时帝在南宁。成栋遣洪天耀(歙人,丁丑进士,原任湖广驿传道)、潘曾纬(汉阳人,辛未进士)、李琦三人赍奏赴行在,自陈谢罪,请迎乘舆幸肇庆。先是,成栋所收两广五十余印,独取总督印藏之。一爱妾揣其意,劝之举事。成栋抚几曰:“如松江百口何?”妾曰:“我敢独富贵乎?请先君前,以成君之志。”遂自刎。成栋哭曰:“我乃不及一妇人。”密与布政使袁彭年、佥事张调鼎谋之。辇金十万赂要人,以取孥于松。将发而金声桓以江西反,率师围赣。赣师高进库求援于粤,谓“赣为粤东门户,赣朝下则粤夕受兵。赣城三面距山,皆崇崖峭壁,仰面万仞,势难骤攻。第列营固守,城中乏食,不及旬日,束手待尽。我为公守,公资我粮”。佟养甲命成栋往布政移银八万饷之,彭年故不发以激怒其军心。时岁大旱,群盗满山,成栋阴结其渠魁。谓养甲曰:“赣旦暮亡,粤又寇深如此,岭外断不可保。彼声言复衣冠三字耳,盍姑许之,以靖乱乎?”养甲计犹豫。成栋故令群盗逼城下,呼声动天以怵之。养甲勉示安民,成栋请于榜尾但书甲子。成栋既得此榜,遂直书永历年号。养甲愕然,然已无可奈何。

  二十八日,清师复破九江。报至,江城内外皆走。车一辆,舟一渡,索值至数金。虽斩之不能禁。

  五月五日,佟、李俱观泛龙舟会。既而回成栋署,复开宴。优人冠带登场。成栋谓养甲曰:“峨冠博带,何等威仪!”养甲曰:“一朝自有一朝制度,何必羡彼?”成栋曰:“大丈夫须作千年有名的事,岂能拘拘受制于人哉?我今要归明了。”即自去其辫,以刀付从者,请佟去辫。养甲大惊曰:“还须商量为是。”成栋曰:“有不同心,请汝颈试之,安用商量?”即越席以剑拟之。养甲惧,亦去其辫。成栋勒养甲于营中,即下令次日兵民悉解辫复衣冠。而以所藏总督印印表文上之。

  时陈、赵方仇杀,人心皇皇,乍闻反信,皆疑惧百出。天耀等皆旧臣降清者,力陈成栋忠诚,且述声桓事甚悉。人心始安。于是封养甲襄平伯、兵工二部尚书,成栋惠国公,彭年左都御史。时金声桓亦藏表于佛经部面中,遣使赍至。诏封豫国公兼兵部尚书,得仁建武侯。

  自两省反正,士人辐辏而至。王化澄复相,朱天麟(昆山人,戊辰进士)东阁大学士,晏清(黄冈人,己未进士,原任广东水利佥事)为吏部尚书,张风翼兵科兼翰林院,张佐良文选司郎中,黄云衮行人,潘骏虬兵部主事,庞天寿掌司礼监。

  时清固山谭泰、刘良佐等帅师救赣州,有献救韩伐魏之策者,遂突围南昌。初,声桓反正时,推姜曰广为督师,奉益藩世子镇守南昌,尽撤精锐而行。姜固文士,不娴将略,被围,大惧,不知所为。声桓爱高进库才,欲降之,令军士不得放炮,日增垒坚壁为久困计。

  初九日,声桓兄金成功纳降,许为内应。奎光闻而杀之。王营裨将贡鳌以其军叛,斩关竟出,而黄天雷未之知也。报至赣州,声桓大恐,虑高兵尾之。王得仁曰:“吾闻兵法制人,不制于人。今莫若秘其警报,不令人知,督三军之士,锐志攻城。赣城乏食,不知外救,不及三日,可卜必下。赣下,即一师守赣,一师入粤。粤知赣破,必从风而靡。然后西通西粤,右守岭表。清师知赣破粤下,必解围向赣。而我以逸待劳,南昌亦得息肩间出,以绝粮道,则数十万之众可歼于旦暮。若攻城垂破而撤兵弃之,强敌在前,赣乘其后,此危道也。独不闻宁王覆辙乎?”声桓以家在南昌,闻警遽退师。王兵见金兵走,亦大奔。赣师突出,自相蹂躏者数千人。

  十九日,金、王回师,败清师于北沙。获西洋炮三,声桓与姜曰广盛服祓而迎之,罩以丹纱,鼓吹舆至德胜门郛中。声桓有骄色,遂勒兵入城。独郭天才以为不可,而屯营西岸。

  是月,楚抚堵胤锡与马进忠等攻下常德。何腾蛟闻报,即出严关,身先士卒,大战日月桥,遂于二十七日复全州。进攻东安,破之。上疏报捷,不自为功,曰:“为陛下以信臣用臣者,瞿式耜一人也。”式耜冒暑往全州劳之。

  六月三日,王得仁悉其精兵攻清,清师横出击之,大败于七里街。清师素畏得仁名,虽胜,时时夜惊曰:“王杂毛来也。”得仁,辽东人,生而发备五色,故杂毛之称闻于南北。清大将军固山额真谭泰乃即行营掘濠沟,筑土城,伐山撤屋为浮桥于章江,广袤七里。章江故深险,当湍驶处没水置石,叠与水平,然后加土重栈为桥。溽暑趋役,死者数十万。会天旱水涸,功亦竟就。附郭数十里间,田禾山木庐墓如洗。其丁壮役夫,率日与薄糜一餐,水半凑之;刍荛无远近,辰出申还,病疫死者十七八。各旗分取妇女,同营者迭嬲无昼夜,死者亦万余,而其外兵死、走死、水死者且无算焉。固山额真营蒲子塘,距永和门六七里。筑十余丈高台于永和门外,登望城中市贸往来,独行耦语,一一见之。只留惠民门纵城中出入,亦藉以俘掠,廉城内情实。声桓诸将俱托请兵而遁。郭天才屯西岸,五战三捷,见城中无出战意,亦撤营去。所遣购军糈船先后数百艘,清师又横江夹岸击之。

  时王得仁率师二万,直趋九江,姜曰广以檄召之,得仁曰:“九江据长江要津,清兵转输必由之地。吾闻兴师十万,日费千金。以数十万之众深入攻城,而粮道已绝,非分兵攻我,即撤师东下。分则势弱,撤则师劳。九江四面临江,城小而固,以吾守之,未易卒下。公辈引兵徐出,东西挠击,内外夹攻,此犄角之势。若复弃要害,入孤城,譬猛虎陷阱,此成擒耳。”曰广不听。一日夜檄十四五至。得仁叹曰:“不过欲得仁同公辈死也。”遂撤兵西上。清师水陆截之。得仁首先士卒,转斗而前,斩首数十,夺辎重大炮什物无数。城中亦出兵相应,乃入会城。清师遂屠九江。

  七月,瞿式耜疏请幸桂。不报。成栋复遣营镇罗成耀率兵迎扈,即命为前导。帝乃发自南宁。敕赵台留守南太。诸臣皆扈跸东行。至鸡笼山,有景云护覆。瞿式耜筑三亭于上,以志其瑞。碑文至今存云。

  八月癸巳朔,帝至肇庆。成栋迎于百里外,储银一万以备赏赉。加成栋太傅、翊明大将军,总督七省诸军。以其养子李元胤为锦衣指麾,掌纱纶房事。成栋进兵册一部,请一应钱粮尽归朝廷,敕部奏销。帝命仍着勋臣成栋料理,俟恢复之日另行酌议。成栋遵受,随贡金宝仪物及膳羞银六万两。政无巨细,受成于成栋。时从跸诸臣自负五蛇功,而成栋意不怿也。得官不由成栋题授者,悉捕系之。内外布列,皆其私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