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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学记
后儒之高谈性天,非孔门之语上也。何以言之?观此章上下皆系以中人,则圣人之道,唯以中人可知可行者为准,明矣。又观中人以上曰可以语上,而中人以下不曰可以语下,则凡为上为下,皆视中人之所可语而语,无所谓下,明矣。故夫子之四教,雅言中人以下由是,中人以上亦由是也。若克己复礼之告颜子,敬恕之告仲弓,曾子之直与言一贯若斯之类,则语上也。若樊迟之先难后获,司马牛之其言也讱,是皆不为语上,而中人以上、中人以下皆无害乎其可行也。故此章系上下于中人,与有语上而无语下,其理至精,而圣人设敎之定范,亦断可识于此矣。后儒名宗孔氏,而不求其家法,且以性天为语上,不其误乎。
志于道章,宜与入则孝章参互以求其义,不可疑其有浅深之别也。道谓圣贤之道,彼所称弟子者,以有此志者也。旣志于道,则当以德为持守之具,而行之为孝弟谨信泛爱之属。志道据德,则学之在己者,得其大端矣,而不可不外求所以辅之者。仁谓仁人,志道据德而能导人以善者也。依于仁,卽彼章所谓亲仁也。游于蓺,则学文是也。
朱注颇为可疑。按德之为字,在性道仁义之前,自唐虞以来,未有不以为人之所得于天而异乎群生者也。其后又立仁字,则举众善之长而为言。仁之所处者尊,而德之所领者广。虽微有此分,然德卽仁,仁卽德也。论语一书,未有德与仁并举者。今朱注于仁则曰心德之全,于道则曰行道而有得于心,岂德之与仁果有异也?且旣曰行道有得于心,又必待据而后为己有,是由外铄我者德之谓矣,而可通乎?其训依字,则曰不违。夫孔子于颜渊之纯粹而始称之曰不违仁,则不得以槩语学者,其理易明。若学已至此,则前何待言据德?而后又何必言游蓺邪?其说近于支离,葢不以仁为指仁人之故。又按少仪有云,士依于德游于蓺,与此章语意相类。彼之依卽此之据也,唯不言亲仁,然亦足证德仁无并举者。
志道之实,事在据德。依仁为据德之辅,游蓺又为据德之用。葢志道在心,据德在行,又求仁者以夹辅之,学之事备矣。而所以为身心家国之用者,则莫大于六蓺。文之与行,相需而成者也。游者,如鱼之涵泳,于水而不可离之谓。朱子之解,自当唯以蓺为小物,游为玩物适情,未确。
泰伯为太王长子。凡太王迁国建都、肇基王迹者,泰伯之翊赞为多。故皇矣之诗云:帝作邦作对,自泰伯王季。俨然以泰伯为有周创业之君,且见其为天命之所属,而退然不居。此孔子至德之称所由来也。史记所载可信者,惟采药荆蛮之事。若谓太王欲传位季历以及昌,则非也。古之圣贤,岂肎预希天位,而舍长立幼哉?皇矣之诗于王季,极言其有人君之德,可以奄有四方,以明泰伯之付托得人,虽逊居中国之外而无憾。然则授国季历,乃泰伯之志,而非太王之意也。且令太王诚有此意,而泰伯逆而成之,孔子或谓之孝可矣,而何为以让言哉?然则泰伯之让,乃所谓天与贤则与贤也,而行之于家庭,则其德与尧舜同而其事有难焉者,安得而不曰至德乎?三让之说,训者不明。窃谓德为圣人,一让也;分居嫡长,二让也;有开国之功,三让也。考亭注此章最为舛误,善乎先君子之辨曰:太王去武丁朝诸侯有天下之时未久,不可云商道寖衰,而太王迫于戎狄,自邠迁岐创立家国,亦不可云周日强大,居岐之阳实始翦商,乃鲁颂夸大之词,非太王有翦商之志也。太伯不从,注左传者谓不从父命,大槩是谓不从立己之命,故下文云:是以不嗣。而谓不从太王翦商,果何据而云然乎?若谓太王因泰伯不从翦商而卽欲传位幼子以及其孙,是太王有愤心于冢嫡而废之也。泰伯知之远逃荆蛮,是泰伯以不得嗣位而怼其亲也。又云其心卽夷齐扣马之心,是真有见于商之可翦,而泰伯薄天子而不为矣。此其所为三以天下让乎?世俗有让商让周之说,然在朱注则让商为多,居然以操懿目太王,不亦伤让王之心哉。
兴于诗当主美刺立论,考亭因攻毛序,尽改国风中刺淫之诗,以为淫者所自作,而于此遂曰诗,有邪有正。其实非也。夫善者有美,恶者有刺,诗之大纲,出于是非好恶之心,而不容自己者也。小雅无论,国风自邶墉卫以下,其诗孰非贤士大夫闵时忧俗之作?卽桑中溱洧莫不皆然。苟谓出于淫者之口,则以丑行自为宣播,此情理之所必无。若诚有之,则天良尽泯,而为人道之反常,录诗者登之于竹帛,设敎者取之以授受,亦何说与?后代误信斯言,几为诗祸。夫子曰:兴于诗卽好善,如缁衣恶恶,如巷伯之说,谓于其所美所刺而得之也。非曰善恶并陈,而读者皆可以兴也。集注旣云有邪,而又曰其言易以感人,常人之情感于正难,感于邪易,然则圣人以邪感人而求其兴恶恶之心?嘻,危矣。
按此章言学文之序,首言诗,终言乐。诗曰兴而乐曰成,诗与乐为用不同,而收效亦异如此。郑氏樵谓诗重在声歌。声歌旣废,学者不闻一篇之诗。夫诗与乐固相为用,若虞书之诗言志、歌永言,戴记之学乐诵诗,是也。然诗书礼乐并称四敎,则诗至中古,已不专为歌声。至孔子发明诗敎,惟重义理。观论语所记知之。万世以下遵守不易,郑樵何人,妄称仲尼编诗徒为祭祀燕享之用,非以说义理也?不知所据何书,彼直于论语未窥而此章以兴言诗以成言乐之指,何屑与之论哉。
笃信章,邢疏云:言人当守道。其论甚确。葢笃信好学,所以学道也。守死善道,所以守道也。夫子谓人旣学道,而有得于身,则宜以其身与道相终始,守死善道,兼穷逹用舍而言之也。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之说,葢本于此。故此章重发端二语,而下句尤重。不入不居以下,皆言善道之事。能见而不能隐,能隠而不能见,皆非守死也,皆非所以善其道也。善道也者,犹人获重宝,必思置顿之合其宜,藏宁之得其所,否则失其所宝之重,而君子耻之矣。耻之若何?邦有道而贫贱、无道而富贵是也。宋人既误以守死为洪范之有守,而又别以去就出处为言,其于经旨并疏。至朱子笃信而不好学、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等语,更为近于支离。
乱,古注谓理其乱,非是。集注以为乐之卒章,亦未确。外传闵马父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云云。韦昭注:辑成也,凡作篇章义旣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词。后人于骚赋之末为之,所谓乐之卒章也。以此例推,则乱非关睢之第三章不足以当之。而史记云:关睢之乱,以为风始。将谓国风始于关睢之卒章,可乎?殆不然也。按虞书:箫韶九成,郑氏注云:成犹终也。乡饮酒义歌笙间,各俱有三终,所谓乱者,非卽成与终之义乎。于礼二南为合乐,合有二义,合金石丝竹以歌之一也;歌周南而笙召南两相比附二也。此章本言合乐三终,而曰关睢之乱者,犹大射礼之言鹿鸣三终尔。举关睢以该葛覃、卷耳,举周南以该召南,其斯以为关睢之乱乎?洋洋盈耳,言堂上堂下歌笙并作,而美且盛也。必至于合乐而后美之者,犹之箫韶九成而言凤仪兽舞,则升歌笙间之美,皆在其中矣。或径指乡射礼之惟用合乐者,义亦同此[亦歌笙并作]。后之训者不识其所谓,而仅以闵马父之说应之,可谓误矣。然则史迁亦但袭论语之成言,而未必明其义也。
尚书云: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此独言沟洫者,葢决九川者,万世之功;浚畎浍者,一时之事,故不同也。月令载:季春命司空修利堤防,道达沟洫;孟秋完堤防,谨壅塞以备水潦。沟洫之事,一岁之中而三致意焉。此皆水土旣平以后之定制也。三代葢俱踵而行之。按考工记:匠人为沟洫,云所以通利田间之水道,其名有遂,有沟,有洫,至浍,而专逹于川。其下泽之地,则又以潴防为畜水之法。葢古人之制沟洫,以去水害为先,而因而收其利。后世沟洫与井田俱废,潦则平陆江湖,旱则赤地千里,因之饥馑流离,盗贼蜂起,或竟至于不救。胡胐明云:禹决川疏河,所以抑洪水;尽力沟洫,所以备洪水。其论最善。今井田虽不可复,若于承平无事之时,中原数千里内,相其高下之宜,多穿沟渠,使之逶迤相扶,各汇于大川而止,旣令水旱有备,亦足以防戎马之驰突,不亦善乎!有志于此者,委其事于守令,而勿遽责其成效,可也。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故母意;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故母必;无可无不可,故母固;以天下为公,故母我。佛氏之学,亦能绝此四者,而不得其所以绝之之实,故旣绝四者,而彼之离垢悟空,舍人伦而崇像敎,乃其所以为意必固我之至者,与我夫子岂可并世而语哉。张子谓四者有一,则与天地不相似。虽圣人佛氏,各有天地。而学者不以实行求之,则恐一折而入于彼矣。其柰之何。
宋人以川流喻道体之不息,欲人时加省察而无间断。立论非不精妙,然论语初无此语。观夫子所以教及门者,无往而非实德实行,故示大道之要,莫如一贯,而卒不离乎忠恕。语君子之体仁,自终食不违以及造次颠沛,而亦未闻指明道体以言省察也。孟子诠释此章至为明晰,川流之喻,自当以取其有本为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言人之于学非积厚于本原之地,不足以取不穷而用不竭也。宋人之学自有所见,而喜迁改经义以饰己说。若此章,旣有孟子之解,所裨于实学甚大,且于不息之喻,亦可包举学者。宜审度所从,不可好新立异,而徒流于虚渺之归也。
恕谷先生曰:孟子谓冉有赋粟倍他日,葢其多能,善于催科田税,一日所入敌前二日,非倍取于民也。此卽孔注急赋税之意。按冉有素以足民为志,而仕于季氏,遂以足上为长。圣门谓之聚敛与取,非有者同论,所以为世之急赋税者儆也
包注训闻斯行诸为赈穷救乏之事,与孔注以当仁不让为当行仁之事,俱质切有理。易传曰: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又曰: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居德葢谓出纳之吝,犹孙子之言费留也]。子路之勇,在力行君子之善行,期有济于民物,门人以为难能。故前记子路有闻之闻,亦尝以此章包氏之训训之,非指道德传习而言也。
侍坐章,本以应知为问,曾晳一对,独有高世之情,而夫子深与之。其故安在?夫天生圣贤,民物之所托命也,故虽累然穷居,而济世安民之心,与乐天知命之意并行而不悖。若乃遗世独立,坐视天下之沦胥,而恝尔于中,则石隠所为,非圣贤之道也。此章以诸贤之才皆堪用世,而问志以观其自知之明,至曾晳之为人,夫子知之有素,而三子言志之时,初不令其舍瑟,殆有深意。夫时至定哀之间,诸矦岂犹有举国以授贤人,而试其礼乐兵农之务者?微曾晳,夫子亦知三子之遭逢特逹不至此也。而何以之问胡为哉,不曰藏器以待时乎?至于屈伸隐见各有一定之宜,而或枉道以殉人,或违时以求济,则圣贤之所不出也。曾点之对夫子与焉,古注曰:善其知时尽之矣。宋人好高论,而不肎密察于理,遂谓曾点与圣人同志。又曰:便是尧舜气象。是此章专重曾点,而前后记序之详均无谓矣。夫古之圣贤,可以终身不遇明王,不可使我无王佐之具,此逹天尽性之业,老安少怀之实事也。今三子言志而曰舍己从人,又曰规规于事为之末,信如所议,则必玩鸢鱼之化机,以海天为胸次,而后可以谓之为己,可以谓之知道,则尧舜亦将舍其教稼明伦与工虞水火,而后无害于其气象矣。且夫子之荅曾晳,明许三子,以能为国而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是何说与?后世以宋人之理学比魏晋之清谈,其卽此类也夫。
圣门敎人,博文之后归于约礼。然礼接事物用恒在外,能使内外合一,则仁矣。克已复礼,言自外至内,举一身而听命于礼也。为仁之道,莫要于此,故颜渊请问其目,而夫子告之,则以视听言动人一身之所不能无也,诚能制之于外,而非礼则勿视勿听,制之于内,而非礼则勿言勿动,是则内外相合而一于礼矣。所谓仁者,岂犹外于此乎。然则视听言动者,卽己也,非礼者勿之,卽克己也。非礼者去,卽复礼也。克己之己,由己之己,无二己也。上下寻绎,未见所云克去私欲者。马氏训克己为约身,颇近于理。而节外生枝,则始于隋之刘炫。炫之言曰:克训胜也,身有嗜欲,当使礼义与之战而胜之,则可以复礼。朱子承用其说,以克为胜,尚未为误,至解己为身之私欲,则不惟古无此训,且使经之克己、由己,俄顷顿有异同。无怪恕谷先生之议之也。恕谷云:圣门惟重学礼,宋儒惟重去私。学礼则明德新民俱有实功,故曰天下归仁;去私则所谓至明至健者只在与私欲相争,故履中蹈和之实事,绝无一言及之,去圣经之本指远矣。蒙按去私即孟子寡欲之说,不可谓非圣贤所重,然以为克己正解,则不可。且天下之为仁礼害者,又岂惟私欲哉。凡性质之过刚过柔,与智识之浮游昬塞者,均足为害。而目曰非礼,则举在其中,非私欲之所得而尽也。
天理二字,始见于乐记,犹前圣之言天道也。若大传之言理,皆主形见于事物者而言,故天下之理、性命之理,与穷理,与理于义皆文理条理之谓,无指道之藴奥以为理者。宋人以理学自命,故取乐记天理人欲之说以为本原,至此章夫子分辨礼与非礼以告颜子,乃唐虞以来教学之成法,实有所事,而与言浑然一理者不同。集注自不应混以乐记之说。岂诸君子于夫子言礼而不言理之故,犹不能无疑也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