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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学记
论语说
古者学必有业。邢疏载皇氏引学记文王世子诸书所言。是也。其谓学有三时,亦具有意理。王肃注云: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是以可说。此皆前儒去圣未远,训说论语之正义也。古所谓业,诗书礼乐而已。兹四者,君子所由适于道之具也,适道之具不修,则坏。时习而说,说所学之为我有,而庶几道之可得而入也。论语首记夫子此言,以定儒者之实业,而诏万世。卽示颜子之博文约礼也。三代而后,不闻所谓礼乐矣。书则真伪错出,诗则训诂日淆,学者既无所据以为业,而记诵词章之俗学,与非圣害道之书,又不可以为业。葢天下之伥伥焉,莫知所之久矣。宋儒虽尝寻遗绪于微茫,而废者不可复兴,绝者不可复续,故集注惟以明善复初为说,而未遑直指古人之业。后人不知学有今昔之殊,而论语屡言之博文约礼,卽此章学习之事。与舍是而无所以为明善复初者,其皆不能无误也夫。
修孝弟以兴仁道,疑有子非独为士庶言也。葢犯上作乱,害之在家国者,春秋之世无国无之。有子之意,乃欲人君躬行孝弟,以化其下,使民兴于仁,有以革其悖逆争斗之心,而国家长享和平之福。此本立道生之说也。若欲士庶敦行孝弟,则事有精密广大于此者,虽云通于神明,放乎四海,可也。而遽言犯上作乱,何为哉。
中庸分好学力行为二,论语又以文行对言,则入孝出弟以下,力行之事也;学文,好学之事也。人生有伦常则有行,有事物则有文。文之与行相辅以济,而斯须不可离省也。文莫重于诗书六蓺,身心家国之大用存焉,有余力则学文。葢弱冠以后,则年日盛而道日广,所以周其用者,不可缓矣。古法沦亡,汉后学者不知文为何物,故马注但曰古之遗文,而汉书以六经为六蓺,又误之甚者也。恕谷先生曰:宋人为学,专在读书,内则玩索性天,外亦致力伦纪,而礼乐兵农,圣门所谓博学于文,以及虞书周官礼记所述古人敎学成法,昭然可考者,独置之若遗。则非学问之小失也。观此章集注所载诸说,大槩以文为文辞文采之文,惟朱子所训为确,而犹未能尽除班氏马氏之见,宜其注首章,不过曰明善复初,而仅以玩物适情为游蓺之解也。
周人祭祀燕享,以二南雅颂为乐章,余不入乐者,学士皆诵习之。春秋以下,士大夫以之言志,而最盛于襄昭之世。所谓赋诗断章取所求焉者也。若诗之有关于德行教学,则至孔子始阐明之。其载于论语者七章,言诗之用莫详于小子章,而无邪一言,则所以定大义者也。六经之旨孰非欲天下之有正而无邪,而夫子独以此言蔽三百者,何也?夫易言吉凶悔吝,礼着恭敬辞让,书纪帝王之发政施仁,春秋书时君之僭窃争夺,诸经体固不同,而其坐敎之意,则昭然易见,不待各揭一言而后可明也。诗则不然,有易知,有难知,易知者二南与二雅之正者是也,难知者国风二雅之变者是也。所谓正者,皆入乐之诗,出于君明臣良之时者也;所谓变者,皆不入乐之诗,兴于国乱政衰之日,而各言其情,以为风谕者也。夫子知乐之将废,而专欲以诗为敎,故不论其入乐与否,而槩以一言蔽之曰思无邪,其意无他,欲明为正为变之有同归而已。诗之有不正者,以郑卫乎?曰:非也。然则何说?曰:诗本性情,情之所感不一,而风雅旣变,时之所值又殊,喜怒哀乐多不得其平,寄怀托讽或暗藏其指,诗序有云: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发乎情者其辞,止乎礼义者其意。辞有类于不正,而意则无不正也。孟子曰:不以辞害意。故读诗而不得其作之之意,则辞难知矣。彼以小弁为小人之诗,以郑卫为淫者之诗,皆不知作诗之意者也。且此章之说,学者亦尝求其故乎?夫子不曰诵诗而曰诗,此明诗之本无邪也。诗之无邪,以作诗之人本无邪也。诗序又云:伤人伦之变,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斯其人可以谓之邪乎?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非淫非乱,而可以谓之邪乎?夫风雅虽变,而先王之泽未泯,贤人君子生乎其间,闵时忧俗,作为诗歌,冀君上之一悟。所谓止乎礼义者在是,所谓可以兴可以观者亦在是。故夫子谓之无邪者,非为二南与正雅言之也,盇取汉代深于诗者之论而反复之乎?然则此章引駉诗之成语,而所重不在于思。借令重思,亦不过曰,昔之诗人所遇有常变盛衰,而皆思同出于正也云尔。此立敎之大义也。若惟欲学者求性情之正,则夫子口诵诗可矣。
志学章最为难解,葢以夫子自述进德之序,而其语又为弟子所共闻,非揆之全经而无少刺谬,未可云得其立言之体也。窃以论语考之,夫子之自居者,曰忠信,曰好古敏求,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圣与仁,则曰吾岂敢。躳行君子,犹曰未之有得。若斯之类,闻者以为圣人之谦德,而夫子则皆自道其实,岂至此章而立言遂有异乎?乃注家于不惑以后率多高远之论,如知天命则曰知天命之终始,耳顺则曰耳闻其言而知其微旨,朱注以天命为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以耳顺为不思而得,以不踰矩为不勉而中,此其为说,孰谓不足以知圣人?而视夫子所以自居者,则大有径庭矣。然则何说?曰:圣人之去学者,固未可以倍蓗论。然其所为之事,则一而已,礼乐仁义是也。始以之为志,而终身以之为矩,与学者无以异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立与不惑,学者之所可至也。知命而后可以为君子[命谓穷逹之分,见孔注],知言而后可以知人[此耳顺正解],知命与耳顺,亦学者之所可几及也,不踰矩则敦乎仁之谓也。此数端下学,由是上达,由是配以岁月之先后,虽所进各有其序,要以明其自强不息之心,以见道之无穷,而学之不可以已也。登山而愈见天之高,涉海而愈见水之大,以圣人自谓已至于圣者固非,以圣人为有谦词者,亦非也。故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与此章并为圣人之实录,而勉人之意见于言表。后儒以为但为学者立法,是圣人已自处于圣之极至矣。
耳顺者知言以知人之功,其事不易。故论语以之殿后。孟子自谓知言,而不许他人推而上之,则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矣。初学亦可留心。积久而后至此。故序于六十,朱注以不思而得为训,误中之误也。
或疑夫子之荅孟懿子近于隠语,不知夫子曰无违者,教以无违事亲之礼,原主于礼而言也。然仅曰事亲之礼,安知懿子不求诸温凊定省问寝视膳之节文乎?则为未逹于夫子之旨矣。故复因樊迟以申其说,而明所谓礼,有大于此者也。前之所荅,微觉浑涵。因朱注以理代礼,而遂成隠语耳。实则论语言礼而不言理也。
观人之法,须合始终久暂而后备,以者,偶然之所为也。其人有所为而偶出于善,则常时所行必违而去之。由者所常行也,其或外有邀慕而勉于为善,非出于本心之诚,则久而必衰,安心之诚然者也?合此三者,则其人之善恶诚伪,不可得而掩矣。由卽莫由斯道,与民可使由之由,朱注谓意所从来。按往古经书由字,训行者多,而训从来者少。且圣人见人为善,方欲勉之,以至于安。若事必问其所从来之意,是阻天下以向善之端,非圣人与人为善之心也。故解春秋者谓有诛意之法,皆大谬不然。春秋所诛乃乱贼所为之事耳。宋督先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以其先杀孔父而夺其妻也。朱子之论太苛,不能无疑。然则察其所安何谓也?曰为善而终不免于近名,则非诚于为善可知矣。于其终而方以是察之,非圣人待人之厚哉。
春秋之世,未有杨墨,老耼虽生于孔子之前,而其学则与邹衍惠施庄周公孙龙之属并兴于战国,皆非论语之所谓异端也。至若佞人利口乡原,则人类中之不正者,圣人固尝恶之,而亦不得谓之异端。又中庸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注云:身向幽隠而行诡异之行,以作后世之名,若许由洗耳之类是也。此虽圣人所不为,而欲谓之异端,似亦未当。且攻之为言,以彼实有其物与其事也;害之为言,以其有累于吾之所当攻与当务也。自来笺注未能明着其义,善乎何平叔之解子夏之言也,曰:小道谓异端。夫小道卽百家众技,朱子释以农圃医卜之流是也。上古圣人分道之绪余,以备物致用而利天下,若自尧舜以后,则道有统学有宗,儒者之业,惟在经纬天地、纲纪人物,其用则内圣外王,其本则道德仁义,其事则诗书礼乐,为之者日不暇给,彼百家众技虽有可观,而儒者视之则皆命曰小道,而不足以为学矣。故樊迟请学稼学圃,而夫子斥以小人,又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葢贱之也。则信乎小道之卽异端,而后儒以杨墨佛老当之者,失入之论也。夫子以世人致力于小道,则必为大道正学之害,而言此以救之。若彼以杨墨佛老为可攻者,其于二帝三王之道,不共天下不同中国,非圣无法,舍其诛殛之罪,而仅以为有害,则斯言也不且几于失出乎?况夫子之时,固无杨墨与佛老也。子夏以为致远,恐泥君子不为,与夫子此言若出一辙。然夫子不曰小道而曰异端,何也?夫端物之初起者也。初起而异其端,则殊涂而不同归矣。曰小道,人或犹以为道之绪余,攻之无害。曰异端,而后天下皆知其不可攻。乌呼,圣人所以一儒之统者严矣。
素以为绚,素犹言本色也,绚华饰也。言此人有倩盼之美质,而惟安其质素之本色,不施华饰,犹所谓芳泽无加、铅华不御者。子夏问而夫子以绘事明之,考工记曰:画绘之事杂五色后素功,谓先施青赤黑黄四色,而后以白釆分布其间,故曰素功,恐白之易渍污也。夫子言美质在先,而华饰在后,观于绘事,则天下有用素以为饰者。诗言如此,则彼虽不施华饰,而其质素之本色,非华饰之至者乎?子夏闻之而恍然于礼,文之当后也。记曰:先王之立礼也,有本有文,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礼之文,所以分辨乎伦纪者也。然必以忠信立礼之本,如绘事之先施四色者,而分布白采于后,然后礼之用为无獘。是以言礼之文当后也。夫子惟承素字,子夏惟承后字,措意各有所在。
忠恕乃天德王道之统会,圣人以下,虽所造有大小深浅之殊,然尽伦尽性,不能舍是而有所谓道也。若藐视忠恕而以一理浑然泛应曲当等语,发明一贯反有蹈虚之獘。至谓曾子有难言于此者,而借忠恕之名以为说,尤觉支离。使曾子诚以夫子之道不止忠恕,则教门人以姑用力于此可也,又何必为此竭尽无余之词哉?邢疏虽亦有一理统万理之语,而直谓此章为明忠恕,所见确于朱子远矣。
孔注以斯指仕进之道,语意甚合。圣门之学,修已卽以治人,无二道也。道不外于博文约礼之事,故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又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漆雕氏以己于博约之道未能如颜子之旣竭吾才,而此道尚未实为我之所有也,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宋人,一则曰斯指此理,一则曰心术之微,使求经义者虚渺而无所凭。亦独何与。
性与天道,事物之大原,夫子于大易中庸言之葢亦详矣。而设敎之日则有所不言者,以性与天道卽事物以为体,骤而语之,必有遗其当务者矣。今夫人日饮江河之水,则不必问其源,而源在是也。若舍江河之水而浮慕昆仑岷山于万里之外,则虽欲疗其饥而可得乎?大易言乾坤易简,而必及易知易从、有亲有功;中庸言未发之中,而必及庸言庸行、三重九经,圣人之不置事物以言性道有如是者。汉晋而下,若王何之清谈,世皆斥其祖述庄老,为天下患。乃周邵诸公出,以太极先天唱高言于卦爻彖象之上,学者云集响应,图象之说日纷,语录之书日富,由是人人而皆妄测性与天道矣。记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华,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吾不知宋元以后之天下,其视王何何如也。夫子之不言者意深哉!朱子于此章,以敎不躐等为训,非也。夫所谓不躐等者,如未学幼仪,不敎之以学射御,未能舞勺舞象,不教之以舞大夏也。孔门高弟莫如颜渊,而夫子之荅问仁,则曰克己复礼。颜子于博文约礼之后,旣竭吾才,而亦未闻夫子语之以性与天道也。然则圣人未尝以是为教,亦明甚矣,而何不躐等之有?此章之意,子贡葢勉同门以当从事于夫子博约之敎所雅言者,而不可心驰于性天之说。夫子之罕言者,集注以为叹美之词,亦非也。
志者,心在于是,而一时未满其欲之谓。不独二子为然,子路一问,而夫子以是三者为言。此亦圣人之自视欿然者也。观中庸君子之道四,而夫子自云未能,谓导引学者欲卑之无甚高论,固矣。然庸言之信、庸行之谨,虽干二之龙德,葢莫不兢兢焉。则此三语谓非夫子既病其难,而兼欲勉人之意乎?宋人徒论气象,恐失圣人言志之本指矣。读者审之。
老者安之,如君安骊姬之安。言老者,以我为能安也。则所愿也,养之以安,自不必言。又如汉地理志云:初洙泗之间,其民涉渡,幼者扶老者而代其任。后俗益薄,老者不自安,与幼少相争让,是欲安老者而老者不以为安也。信、怀放此,然则集注所谓又一说者,乃经之正解也。
不迁怒二语,孔子告君以颜渊好学之实也。古注谓因以讽谏。其说本凿,然观此章次于可使南面之后,则以此为人君之至德,记者欲尊颜子,意或有之。凡论语先后相属,或出有意。学者当随文以察之,无凿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