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学记

    夫子旣告颜子以克己复礼,又言一日能此而天下卽莫不以仁归之,是极言克复之大。葢以惟颜子能胜其任,而欲其速为之也。谓以效言者浅,谓要其成功者亦非。
    足食足兵,皆所以为民也。民信之者,信其实有爱民之心,而尊君亲上,无复携贰也。是三者乃理国之常经,缺一不可。然亦有时难以并举,不可得而强也。子贡之明,葢早已筹及之矣。若国家新造户口,凋残之余,道在与民休息,不违农时。苟日事于修尔戈矛、诘尔兵戎,是重劳吾民也。当此之时,兵有不能足者矣。其或天行告沴,水旱频仍,道殣相望,而驱菜色之民以供赋敛,而实仓廪,则拊循之谓何?当此之时,虽食亦岂能求其足乎?夫兵不足则宼至,将张空弮,国之不亡者几希矣。岂待去食而后死哉?然为吾民者,皆知其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如手足之卫头目,子弟之亲父母,古公迁岐山,而从者如归;昭烈去荆州,而来者相属。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深言为政之莫重于爱民也。或曰兵与食皆已去矣,而何以见信之能存也?曰:去兵者,将至于一弦一矢乎?去食者,将至于一珠一粒乎?甚言其不足也。兵不能足矣,然必缮其城隍,固其封守,不示人以弱,而交邻有道,母启戎心。食不能足矣,而薄征缓刑,舍禁弛力,移民通财,荒政无一之不举,是去兵去食,而其所以爱民者不可去也。所以爱民者不去,则民信存,民信存,此立国之本也。不然者,兵甲虽利,米粟虽多,而委而去之者,岂不以吾之诚不至于民,而上下无相维之道也哉。夫兵食足而信不足者,其效如此。则信有余而去兵与食,非所以为去也,政之本务定于此矣。
    论语中问仁,始于颜子。问政始于子贡。记者于此,皆有深意,以夫子所以告之者至该至实,而非他章之可比也。荅问政者多矣,未有言民信者。所谓民信,非与民同其好恶者不足以当之。古注以为不可失言,则古来人君,岂皆以朝四暮三之术愚其民者?又岂尽若商鞅之以徙木示信者?若云兵食足而后信孚于民,则失其轻重本末之序。若云临危而不弃信,则信至此又何为而可弃?似俱非切当之论。
    朱注成人章,谓兼四子之长而后文以礼乐。先君子曰斯言误矣,知廉勇蓺,乃所赋于天之材质,得其一亦为人之所难,不可得而兼也,而求成人又何必兼乎?惟是有四者之质而不文以礼乐,则如良马之不免于蹏啮,鸷乌之惟长于搏噬,欲如威凤祥麟为世羽仪,不可得矣。礼以敎中,乐以敎和,则偏者可正,驳者可纯。夫是以为成人也。是故武仲而文以礼乐,则必无以防要君之事;公绰而文以礼乐,则必无短于滕薛之失。他皆类此。而成人岂在于兼四子之长乎?蒙谨按:虞书敎胄子以诗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亦是化其偏驳之意,非直者欲兼有宽,而直与宽者又欲其兼有刚简也。先君子诚朱子之诤友矣。
    赐也章,古注谓明善道有统者得之。葢道之为途也广,善之取数也多,虽圣人不能不由多学多识而入,而根本不存焉。故夫子于高第弟子,皆示之以一贯。然子贡曾子资禀虽异,而其从事于夫子文行忠信之敎,则无不同。故所以告曾子与告子贡者无二义也。考亭谓曾子以行言,子贡以知言,是有两一贯矣。岂曾子行而不必知,子贡知而卒不行乎?况在圣门,博文约礼亦非二事,卽以所博者,反之而为约也;忠恕亦无二道,卽以所存而为忠者,发之而为恕也。当其学则有文,当其行则有行,实有是学与行之心,则有忠;实有是学与行之事,则有信。名为四敎,亦一而已矣。而谓一贯有二,可乎?是则告子贡之一贯,卽曾子所谓忠恕,亦无疑矣。愚不敢附会先儒,而割裂经义也。
    何氏注曰,善有元,知其元则众善举矣。此言是。下云故不待多学而一知之,则非也。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见易大象。况诗书礼乐之文,能不谓之多乎?夫子恐子贡以圣学惟止于此,故急言其非,而进之以一贯也。
    子贡闻夫子之一贯,而不能悟其为忠恕,又不敢直请其说,故他日以一言可行为问,其与不言卫君而举夷齐同机者乎?夫子告之以恕,则忠在其中矣。于此益信与曾氏之一贯非有二也。夫道莫大于仁,圣人敎人,不直以仁而以恕者,恕则知人己一体,有时而知万物一体则仁矣。岂易言哉。其后子贡以博施济众为仁,葢由行恕而见仁也。而夫子敎之以近譬,终不欲其远于恕焉,然后知一贯之学之实也。
    朱注知及章,与古注大异。古以为论居位临民之法,朱以为论学。然而古胜及之守之二之字,朱指理而言,古指官而言。则莅之动之二之字,俱不可通。今按之字,皆指民而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言其知足以照临而仁不足以固结,则民虽服,其不可欺而不见其有可怀。易曰:何以守位曰仁。又曰:体仁足以长人。此有天下国家者之所以分得失也,知可服,仁可怀矣。则有齐庄中正之道以作民敬。而或耽于钟鼓管弦,溺于游畋射猎,非所谓庄以莅之也。庄以莅之,犹有章志贞敎之方以一民俗,而不定其品节之宜,与以率循之则,非所谓动之以礼也。夫知及仁守而莅之以庄,大端备矣。而不能以礼化民,犹为未善。然则居位临民者,岂可以一端尽哉。
    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治道则许行之并耕,不可以参帝王经世之务;学术则告子之义外,不可以乱圣贤仁义之统。道同而相谋,则有扶持灌溉之益;不同而相谋,则有晦蚀凌杂之忧。宋元以后讲学者流獘多端,在以希夷谋其始,而非尽象山阳明之过也。
    古人无训诂词章之事。所谓辞者言辞,卽言语也。辞命,则施于邦交仪礼。聘记曰:辞无常,孙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苛足以逹义之至也。夫子此言,葢指辞命而言。然后世撰述之能事,亦不外于此矣。
    季氏自平子逐君而后,不复知有臣礼。孔子以布衣搘柱其间,抑子然,攻冉有,昌言陈恒之当讨,极论颛臾之不可伐,以正名分而杜奸邪,此鲁之所以危而不坠也。然以由求之贤,一臣季孙而遂昧于大义,岂夫子所能逆料哉。今按自章首至是谁之过与,其责冉有至矣。责冉有者,责其助季氏灭社稷之臣以自广也。乃冉有曰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犹敢以是说进,何也?而夫子于此,亦但曰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其语不若前之峻厉,岂欲富则颛臾不可伐,而保世则犹可伐乎?然则何说?曰:周人之制,诸国卿大夫有采地者,皆曰君,其家相邑宰皆曰臣。贵臣服其君皆斩,与卿大夫之服诸矦同。众臣犹服齐衰三年,其尊如此。时至春秋皆世爵邑,草野之俊彦舍私家无由登进,而仕于私家者,服其职如公朝,苟不为之计深虑远,防患未然,则不为忠于所事,君臣之分然也。故孔子于季然之问,但言由求之非大臣,而不言季氏之不应有大臣,亦见其槩,此皆分建之獘也。至战国而其风一变,羁旅游宦可以夺贵戚之权,而世家巨室争以养士为重。孟子大贤,于齐梁之君皆与分廷抗礼,而奴隶视王驩等,非其獘之穷无所复入,而将为三代以后之天下哉。冉有之遁辞敢以蒙其师,夫子不能罪其忠于季孙,而但菲其尽忠之无术,乃时势使然。穷经尚论者不可以不知也。
    大人谓当时之天子诸矦也,天子有天下,建立诸矦与之分而治之,君子之畏之者,岂为其崇高富贵哉?位曰天位,事曰天职,则皆天命之所在也。虽其人不自知为天命而畏之,而圣贤不敢也。故进退必以礼,匡谏必以正,所谓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也。小人之于大人,效奔走之恭,极逢迎之巧,而日导之以非,所谓是何足于与言仁义,则狎之甚也。古注以大人为与天地合德之圣人,误矣。夫圣人在上,小人焉得而狎之哉。
    性无所谓义理气质之分也。有之,自宋儒之论性始。夫尧舜不世出,而孟子以为人皆可以为尧舜者,言凡人之生皆与尧舜相近也。然则性相近之说,卽性善之说也。若谓孟子专主义理,论语兼言气质,则形色天性也,岂非孟子之言乎?至于善恶相去或相倍蓗而无算者,孟子以为陷溺,卽孔子之所谓习也。一圣一贤岂异指哉,而何以谓孔子以气质言性也?乃若天下之人秀顽清浊厚薄偏全,万有不齐,若此者,与生俱生,不可以为后起之习,而又以为非气质,则未足以服宋儒。故夫子又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则中人之智可移于愚,中人之愚可移于智,中人之智与愚亦可互移于上下,此则气质之说,而习之所以远也。夫人性皆同,故曰相近。气质之不同如此,而曰相近,犹得为圣人之言邪?惟习之相远根于气质,则可由上智下愚之说而推之,上智不世出,下愚亦不世出,而充塞天地之间皆智愚之可移者,是故圣人惟欲天下之人慎其所习,以无汩其性之同然,而教学之大用兴焉矣。
    在天有阴阳舒移之异,在地有刚柔燥湿之别,此天地之气质也。人资血气以成形,谓之气质。气有美恶,而皆不能无偏,因偏以流于习,而去性始远矣。古圣贤设教,惟于人之气质加以矫偏救獘之功,不言复性而性已复。葢性者天地之中也,偏去而中见矣。尧典曰: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直宽刚简,皆气质之美者也;温栗与无虐无傲,皆敎之去其偏也。圣人所以成天下之材德者,共道惟在于所习加之意焉。自唐虞以至孔孟,一也。
    洒埽应对进退,学者之始事,虽圣人不能不以是为先。子游之所谓本者,谓书纪帝王升降,诗备兴观群怨,安上治民之有礼,移风易俗之有乐是也。设教者自不能凌节而施,卽四者之教,亦有先后,所谓: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是也。子夏圣门高弟,岂有过时而不教其徒以道之大者?子游又岂不知敎有先后?葢其时子夏门人不能尽受师传,故子游讥之,以为但知洒埽应对进退而已。子夏则谓君子之道虽有本末,然未尝传于先而倦于后也。其如学者材有高下,质有敏钝,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强而齐之,是诬之也。庸有济乎?夫由小学以至大道,历阶而升靡不贯通者,惟材智什百平常之圣人能之,而岂所责于子之门人小子邪?二子之论虽出于互相讥贬,然圣人教法自有眞传,于斯可见。至宋人谓洒埽应对便是形而上者,又曰从洒埽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其论过高,恐非有始有卒之正解。而学者闻之,更以酒埽应对为无足轻重矣。
    包注四海困穷,曰困极也,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按永终二字,在汉魏间凡用此语,无不以永长为辞。魏晋而后始改为永绝。此史传之可稽者。至此困穷为穷极,古注究未可用。葢尧之命舜,言人君当时以四海困穷为心,斯泽可广被而长享天禄矣。困穷断不可以为美辞也。又按荀子称古天子卽位之礼,上卿进曰如之何忧之长也,能除患则为福,不能除患则为贼,授天子一策。中卿进曰配天而有下土者,先事虑事,先患虑患,事至而后虑者谓之后,后则事不举;患至而后虑者,谓之困。困则祸不可御,授天子二策。下卿进曰敬戒无怠,庆者在堂,吊者在闾,祸与福邻,莫知其门,豫哉豫哉,万民望之。授天子三策。葢古人临至大之事,言语不尚吉祥,此可以明四海困穷之说。
    论语者,六经之统会,大道之权衡,所以正敎学之是非,而制生人之物,则于不可过者也。自尧舜至周孔,而守一道,在昔为司徒之命,典乐之设,为三物之所宾兴。其在二十篇之中,以文行忠信为四敎,以诗书执礼为雅言,以孝弟谨信,泛爱亲仁,余力学文为弟子之职业。其道易知,其敎易从,要在率天下以立人道而已矣。上智由之,从容入于圣人之域,而众不知其所以然;其次则尊所闻行所知,亹亹于五常百行之间,而亦不见其所不足。无高远之论以荡天下之心思,无疑似之说以惑天下之趋向,此我夫子之祖述宪章,依乎中庸,而论语之书所以万世无獘者也。乌呼,岂易言哉!适道有具,在于礼乐;求仁有方,不离众善。三代而后,无所谓礼乐矣。希夷寂灭之敎兴,而众善失其统绪矣。舍陶冶而求利其器用,假他人之锄耰以自耕其南畞,夫安知所为之未尽善邪?且天以圣人为心,以众贤众能为之股肱耳目。孔门之敎,列以四科,所以弘圣道之统也。后之儒者,乃标一名以自异,而谓天下之材举不足与于道,天不若是之狭,道统亦不若是之不广也。汉人有言,孔子没而微言絶,七十子丧而大义乖。良有以夫!此廷祚于说论语而尤兢兢也。[论语说序]
  
  颜氏学记卷十颜李弟子录
  卷十
  颜李弟子录
  王之佐,蠡人。颜先生始敎而受学焉。
  彭好古,字敏求,蠡人。父通与颜先生友善。
  朱体三,蠡人。
  王堂字思古,蠡人。
  石鸑,博野人。
  石鸾,字子云。
  李仁美。
  王恭己。
  李全美。
  孙秉彝。
  齐观光。
  贺硕德。
  张澍字霖生,剥人。
  宋希濂字方舟,蠡人。
  石继撙,博野人。
  马遇乐,博野人。从颜先生游,能规过,先生称之。
  颜亨,颜先生从弟也,父曰:愉如。亨与弟利,皆学士,相见礼于先生。
  颜士倧,字宗人,颜先生族子也。与弟士俊士佶士钧士矦士鎭士锐俱从学。
  颜尔檥,先生同高祖族子也。先生丧子,养以为嗣。尔檥孝友,善习礼,得先生欢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