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集

  「故者,已然之迹。」人性已然之迹,非气质而何?人性「故」之「利」者,非耳聪、目明、子孝、臣忠而何?宋人以气质为杂恶,是破毁其「故」矣。又曰:「性虽不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是戕贼其「利」矣,非「凿」而何?想当时告、荀辈正如宋儒「气质之性杂恶」等见,蛊惑天下,故孟子指其病根,拈出个「凿」字;诊其包脉,拈出个「故」字;下一捷效方药,拈出个「利」字。不意千余年,「凿」者又纷纷也。伤哉!详见存性。【「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章】
万章
  此段不惟大远于善人之情,亦大远于恶人之情,似人情所无。不知大顽傲不遇大孝友,其逆施迭加,必有受之不天然处,必有受之不天然时,则顽傲亦有觉悟,不日进日甚也。大孝友不遇大顽傲,其至情、至性必有动之使悔悟处,必有动之使悔悟时,则孝友必见原谅,亦不日进日甚也。惟以大孝友遇大顽傲,受之者愈天然,施之者愈不感动,积而久之,驯而致之,焚廪揜井视为允当,视为功绩,盖由来者渐也,盖难为常人道也。【「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节】
  尝与友人王法干论「仁人之于弟」三语,时文动云:「仁人之心无怒也,何藏?无怨也,何宿?」此不知仁人者也。仁人遇弟骂一句,较平人骂之更怒,但转眼便忘,不慝于怀也。当弟打一拳,较平人打之更怨,但转眼便释,不留于中也。【「万章曰舜流共工」节】
  「先知」谓天下所未知而先知之,乃开物成物之圣人,如三皇五帝是也。「先觉」谓天下皆醉梦而先醒者,乃木铎救世之圣人,如伊、姜、周、孔是也。伊尹当夏德昏迷举世睡寐时,故不言先知而任先觉。注又梦语。【「天之生此民也」节】
  汤放桀于鸣条,武王伐纣于牧野。「牧宫」二字或孟子发辞,因类而偶误,记者因以记之耳。或曰,鸣条之小地名也。【「伊训曰」节】
  「己之善盖于一乡,然后能尽友一乡之善士。」朱注似解作勉未为善士者进一步。不知孟子正为已为善士者加一策,筋节全在「斯」之一字。言「一乡之善士」不可以一乡之士自足,便要去交「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不可以一国之士自足,便要去交「一国之善士」。观下引而「天下」,引而「尚友」,其意自明。【「孟子谓万章曰」章】
告子
  「生之谓性」,若以「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人之生也直」等「生」字解去,亦何害?但告子之心则正如程、张气质之性,观杞柳、湍水、无善无不善诸说可见。宋儒却说告子所见本是,遇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耳。不知诸先生正不幸而不遇孟子问,故不觉其不是也。然性地见不彻亦自无妨。孔门三千人,可与言性、道者才一二,况后世乎?可怪执告子之旧见,反谓密于孟子、备于孟子,则愚而自用,不能无过矣。至有明阳明先生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正亦告子无善无不善之见,故称告子亦是孔门别派,究竟也会成。嗟乎,三代后孰是真孟子哉!【「告子曰生之谓性」章】
  气亦异。【「然则犬之性」注「人与物若不异」句】以人与物同气,即告子见也。【「然则犬之性」注「人与物同」句】
  宋儒尚未出此三说。【「公都子曰告子曰」三节】孟子明言其情可以为善,宋儒却说情恶,甚至论气质之性,并性亦谓有恶,非孟子之罪人与?【「孟子曰乃若其情」节】
  「为不善,非才之罪。」失之远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而程氏竟敢说其为恶却是「才」,朱考亭又称其密于孟子,真率天下之人而祸人之性、情、才者矣。吾道乌得不莫之御而至今日也。伤哉!【「若夫为不善」节】
  尧、舜之性与途人之性果「一」乎?孔子何以言「性相近」也。性、情、才、气质果有恶乎?孟子何以言性善,又言才、情皆可为善也?盖性自尧、舜至途人,万有不同,而皆出于天命之善,故不曰「一」而曰「相近」。才、情、气质自尧、舜至途人,亦万有不同,而亦同而出于天命之善,故不惟性善,而孟子并才、情皆以为善。吾又谓气质皆善,以清浊厚薄虽不同,而性皆元亨利贞之理,情、才、气质皆元亨利贞之力、之气若质也,从何处加「不善」二字?人之为不善,必引蔽、习染使之。虽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详见存性编。
  「矫揉」二字,真告子戕贼杞柳之说矣。噫!【「诗曰天生蒸民」注】
  昔少时观阳明书有云:以土打狗,狗狂,只理会土。若以土打狮子,狮子便来扑人。兹读此节「理」字而忽有慨也。前圣鲜有说理者,孟子忽发出,宋人遂一切废弃而倡为明「理」之学。不知孟子之所谓「理义悦心」有自己脚注,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仁义又有许多注脚:未有仁遗亲、义后君,居天下广居,立正位,行大道,井田,学校。今一切抹杀,而心头玩弄,曰「孔、颜乐处」,曰「义理悦心」,使前后贤豪皆笼盖于释氏极乐世界中,不几舍人而理会土乎哉?【「故曰口之于味」节】
  钱绪山德洪曰:「操则存。操字几千百年说不明矣。识得出入无时,是心操之之功,始有下落。操如操舟之操。操舟之妙在舵,舵不是死操的。又如操军、操国柄之操。操军必要坐作进退如法,操国柄必要运转得天下。今要操心,却只把持一个死寂,如何谓之操?」予尝如此解「操」字,不意绪山已先得我心,一见欣然,录之。【「孔子曰操则存」节】
  修己问此章转折段落。予曰:「孔子之书虽名论语,其实句句字字是行。子试从『学而时习』挨次思想,那一句不是行?唐、虞之史二典亦同。至左传便辞藻华巧,孟子便添些文气、文局。吾故曰『左传孟子,衰世之文也。』」【「孟子曰鱼」节】
  俨问「『何不用』、『何不为』、主意、口吻理会不得。」予曰:「汝小子辈多为朱晦庵分章裂节所误,反致不解。昔海刚峯先生论朱子发明经传之功,不抵其割裂经传之罪。幼时不晓海公意,近乃知之。如大学、中庸,自首至尾原皆一章,朱子却妄分大学为十一章,中庸为三十三章,以致许多不通。此章前后『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紧相应,中『何不用也』、『何不为也』与『而有不用』、『而有不为』紧相呼。朱子却分四、五节中,隔断口吻云,则凡可以偷生苟免者,皆将不顾义理而为之矣。故今人反理会不得。」【「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节】
  孟子先说出「仁,人心;义,人路」来,方说「求其放心」,分明是为舍弃仁义者发。「人心」配上「人路」,岂后世操存染禅宗者比乎?【「学问之道」节】
  俨问:「『则引之而已矣』,非引其心乎?岂惟耳目?」予曰:「形、性不二,孔门一片工夫。故告颜子非礼勿视、听、言、动。治耳目即治心思也。孟子『先立其大』,似与孔门微别。后象山之学正是如此,想他资性高,直向根本上捉定。然颜子岂资性庸下者乎?孔子亦只是从『博文约礼』诱他。要之,学教之旨微异孔门。」【「曰钧是人也」节】
  尝讲此章,因论科甲以诗词、帖括取士之法,作俑何人,其坏儒道、误人才、贼民命、降气运之罪,上通于天。莫道唐、虞、三代士习民风渺不可追,虽战国时修天爵以要人爵者亦何可得哉!予尝言:修真德者受真福,修假德者受假福。今日莫道从吾存治,备举王道,使天下皆乐善真品而乾坤复泰,即单行选举、征聘一条,吾知假仁者必勉修定省、温清之子职,假义者必勉修隅坐、随行之弟道,假忠信者必勉修姻睦、任恤之贤行。此时,天下之为父兄、宗族、乡党者,享福何等哉!况至性自在人心,其鼓动真德,必更多乎!世之君子苟见愚说,而入朝不以更制科、复选举告其君者,其不仁当与作俑者等矣。【「孟子曰有天爵者」章】
  仁之胜不仁也,如汤、武必胜桀、纣。今之为仁者,指后世宋襄、梁惠而言。到小惠不胜秦、楚,则谓之仁不胜暴。此又助于强暴之甚者也。彼行小惠者,亦终必灭亡而已矣。后世以理欲、公私训仁、不仁,千里矣。【「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章】
  俨问:「如何是『为仁不熟,反不如他道之有成』?」予曰:「存心养性不到终食不违处,反不如技艺农桑专心致志者羁着此心,不驰于人欲。发政施仁不到仁覆天下处,反不如富强霸术令行禁止者保大其国,不至于削亡。」【「孟子曰五谷者」章】
  看「先立其大」、「知言」、「养气」等,似与孔门「学而时习」者不同,亦不见与章、丑辈行礼、奏乐用工夫处,便疑微异孔门。乃前云「深造之以道」,兹云「必以规矩」,何者是孟子之道,何者是其规矩乎?门人以周、孔之三物为朝廷之制度、学教之常事而不记乎,抑已如张起庵所云「即心是规矩」也?【「孟子曰羿之」章】
  「亦为之而已矣」,「孝弟而已矣」,「乌获而已矣」,「是尧、是桀而已矣」,末云「求之,有余师。」何等容易,何等现成!真足鼓动人为圣志气,其指示人做工夫处曰:「服尧服,诵尧言,行尧行。」简易直捷,莫过于此。【「曰奚有于是」节】
  元尝言二千年无圣人,非无作圣之人也,因作圣有二弊:一在视圣人之广大精微处为圣人事,畏之曰:「非我辈所敢望」;一在视圣人之曲行节目,谓圣人不在此,诿之曰:「即能此岂便是圣人?」是将万古无圣矣。元谓吾人为学,当如范睢为秦谋取天下,得尺是尺,得寸是寸,即如服圣人一服,不现合圣人之一服乎?诵圣人之一言,不现合圣人之一言乎?行圣人之一行,不现有圣人之一行乎?非孟子真作圣人之人,说不如此平实亲切,令人拜拱。【「子服尧之服」节】
  有人于此,越人射之,则己谈笑而求宽免,道其自卑尊伊之情,望其一念大义而恕己也,无所责望也。其兄射之,则己垂涕泣而求宽免,道其一体骨肉之情,咎其忍心不仁而杀己也,不能无悲愤也。小弁之怨如是也。俗解二「己」一「其」字别作一人,诬矣。【「曰固哉」节】
  孟子门下无如孔门之善学圣人者。然陈臻、屋庐辈能细心体验师长之行事而考究义理,不惟自己受益无尽,师长之得力亦多矣。【「他日由邹」节】
  吾观伊圣之五就桀、成汤之使之五就桀,而叹二圣人仁之至、义之尽也。一就之冀其改也,见其不可而去。又久之,冀其或有悔与?再就之,又不可而去。至三,至四,至五,见其断不可矣,乃放之。又三年,使其如太甲之处仁迁义也,必反之。卒不可,乃伐之。【「孟子曰居下位」节】
  孔子之在鲁也,三月大治,齐还侵地,冉、樊两胜齐师。公仪、柳、思乃不能保鲁之不削,致孟子「削何可得?」之言,一若削亦仅仅难之者。盖思、孟已渐失孔子之传,非复兵、农、礼、乐之学矣,又何责于汉、宋二代之儒哉!但中庸犹谆谆于位育,孟子汲汲于王道,是所异于后世训诂无用之学者。若徒「天命」、「率性」、「尽心」、「知性」等章,其于周、程、朱、陆之相去也几希。【「曰鲁缪公之时」节】
  观此章大有慨于两宋矣。宋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失土地、耗府库。」宋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我能为君媚雠国、战必败。」宋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若有如老孟所称「民贼」者,吾必谓之良臣、良臣矣。是犹家之有子,然得孝子,家之上庆也;干子,次焉。将以败家子加干子,可乎?吾见其惑焉。【「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章】
  观自古圣贤豪杰,都从贫贱困苦中经历过、琢磨成,况吾侪庸人,若不受煅炼,焉能成德成才?遇些艰辛,遭些横逆,不知是上天爱悯我,不知是世人玉成我,反生暴躁,真愚人矣!【「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章】
尽心
  心即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是人人本有,故曰「其心」。人尽其恻隐等「四端」之心者,知其仁、义、礼、知之性也。性命于天。「知其性,则知天矣」。
  知天,便知我这心性都是天命我的,不是悬空说个「尽」、说个「知」,便支吾过那天。须是静存动察,葆摄住我天赋的本心,礼陶乐淑,培灌起我天命的本性,天纔欢喜,方是所以「事天」也。正如父母生与我身子,付与我家业,我能保全,所以事父也。吾君命与我人民政事,我能料理,所以事君也。「贤者能无丧」章便是「存其羞恶之心」的样子。「桐梓」二章便是「养性」「养」字的注脚。朱子「履其事也」之解可谓的确。
  能存养以事天矣,然或以所遇之顺逆、穷通贰其心,则事天者必不真,必不终,将获谴于天而夺其命矣,焉能立命?故必殀寿不贰,只修身以俟天之处我,方是「所以立命」也。此「立」字与论语「患所以立」「立」字同义。下章正发明此意。【「孟子曰尽其心者」章】
  能修身以俟方是「顺受」,「尽道而死」方是「正命」。不然,岂惟犯王律、结怨雠、积货杀身者非正命也?凡贪财好色,不慎起居,不节饮食,诸致疾祸者,皆「岩墙」、「桎梏」也。【「孟子曰莫非命也」章】
  「万物皆备于我矣」一句,孟子画出「仁」字本体。吾人之仁,原通天下为一体,只为一己不能复礼,便与天下隔绝。纔能使己胜外物,复了天理之则,便全了万物皆备之我,天下岂不归在我仁中?这「我」字即论语「己」字。「归犹许也」,千里矣。【「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节】
  「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即「能近取譬」。求仁之方,孔、孟如出一口。除了人情物理,更无处下手,更无处见「万物皆备」之「仁」。絜矩之道,到底「平天下」方是「恕」行了,方是「明明德」于天下了。宋儒所见原别,故开口便差。【「强恕而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