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集

  孔门于诗曰「学」,于周南召南曰「为」。学也,为也,可以读讲了事乎?今日之读诗讲诗者,其有可以兴、观、群、怨者乎?其有能事父、事君、多识物名者乎?盖以未尝学之也。今日之不读二南、不讲二南者,果如「正墙面而立」也乎?盖夫妇挚而有别,即所以「为」关雎。富而能俭,贵而能勤,尊夫、敬傅,孝于父母,即所以「为」葛覃。虽不读讲二南,不害其「为」二南也。解「学」、「为」二字,则天下乃有诗矣。【「子曰小子」二章】
  国奢示之以俭,国俭示之以礼。春秋礼乐之弊在文具繁兴,失其本也,故夫子如此说。今日礼乐之具尽亡矣,夫子可作,必将曰:「礼云礼云,不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不钟鼓云乎哉?」【「子曰礼云礼云」章】
微子
  吾党妄读一生书,习而不察者尽多,如微子。微仲【「仲」字似为「子」字之误。】
  自武王定鼎已封于宋为公爵矣,如何两世称「微」?周人亦云微子来朝,论、孟皆书「微」。吾是以叹微子之仁也,微子之苦也,周德之大也。汉高犹庙祀,秦始皇封东周君,曹魏犹世封山阳公谥,汉献帝为服而哭称「受禅老臣」。晋、宋之后,弒故君,杀孙子,始无孑遗。乾坤日下,竟如此哉!【「微子去之」节】
  「范氏曰」一段当在「微子第十八」分注中「出处」二字下,「凡十一章」上。【「齐人归女乐」章注】
  天为世道人心生圣贤,原不是教他「逸」的。七先生身分各有一定的,可不可便各自成一高品,而不做担当世道、劳济生民的人,故曰「逸民」。夫子无一定隐见,无一定进退,只一副热心肠,虽不遇圣明,而一生无一日安逸,此所以千圣之中为独异,岂第异于七子哉!【「逸民」节】
  孟子「圣之时」,「时」字极妙,可谓善传夫子之神者矣,竟以一字绘出五字。【「我则异于是」节】
子张
  观「可已」二字,孔门所谓人品学术可想矣。后世不曰多读、善作,则曰心性、天道,其实只是文人、禅宗,非吾儒也。仆于「致命」未逢其会,不敢信也,以下三者,四十年来拳拳不敢自弃矣。【「子张曰士见危致命」章】
  「不能执德,虽得之必失之,固不足取。然必宏吾之所执,成己必兼成物,致中和必期位育,便是万物一体,天地为徒。不能信道,自暴自弃,固不成人。然必笃吾之所信,见得实有诸己,真是大德敦化,便能诚诸其身,着明动变,此等人在上、在下都能撑持气运,砥柱人群。有之则治,无之则乱。若「不弘」、「不笃」【「弘」原作「宏」,据论语正文改。下一「弘」字同。】,焉能为有无哉!注「则德孤」是教人执德要宽容而已,「则道废」亦与为有亡不恰对,不亲切。正由宋家诸先生执德欠弘,信道欠笃,故凡解此等书皆扞格。【「子张曰执德不弘」章】
  「日知其所亡」,日省也。「月无忘其所能」,时习也。合曾子「省身」、夫子「学而」二章,好学之功备矣。【「子夏曰日知」章】
  注中病皆在言外,无由摘其误,而实句句不透切。盖志者志所学,问者问所学,思者思所学也。程、朱、苏子辈之学,始终表里全与孔门无干,更何处是博笃切近乎?若由宋人之学志、问、思,而望仁在其中,又如缘木求鱼矣。【「子夏曰博学」章】
  学即庠序学校之学,学则三代共之是也。夫子取工之居肆兴起,不宜深看。注虽二说,却于「学」字都不曾解。【「子夏曰百工」章】
  俨问:「如何有三变?」予曰:「君子盛德之容只如常,不曾变。自侍君子者「望之」、「即之」、「听之」觉的如此。然非盛德者不能有此,非真学圣人、真尊圣人者不能觉此也。」【「子夏曰君子有三变」章】
  子游所谓「本」,未审何指意者,圣门已开孟、陆之渐乎?【「子游曰子夏」节】
  区如圃中畦畛。凡植之者,各色草木,各自一区,区以别其类也。「区」不是「类」。【「子夏闻之曰」节】
  甲戍丑月廿五之夜省过,幸元之过隐者必见,微者必显,人皆见之,或天不成元为小人乎?因服膺此章久之。【「子贡曰君子之过也」章】
  端木子言「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此文、武、周公之泽远也。吾夫子得随遇得师,及门三千人之幸也。至今日,文仅存于纸,道真「坠于地」矣。虽欲学之,孰从而学之?愿吾人取纸上之文,措之吾人身上,虽小亦道也。【「子贡曰文武之道」节】
  多,极也,犹足也。注「祇」「适」,未妥。【「叔孙武叔毁仲尼」节】
  看至此,思夫子异人处在「斯」字,其它圣贤以至豪杰,立都会叫人立,道都会叫人行,绥、动都会叫人来、和,生死都有关系,但不及夫子之神妙感应,有浅深耳。因观宋儒从何处托此。朱子未尝造就成一人,程子口中称许似有三二人,未及都入于禅,是立之不立也,况行、来、和乎?生也不过先生之称,且多兄弟之号。今观其所定礼仪,曾不敢南面纳拜,何人尊如元后、戴若父母乎?死也不过一祭一赞,何人如丧考妣、心丧三年乎?如是光景,恐不堪令豪杰贤士见也,况敢大言「内圣外王」「安成神化」「发前圣未发」「集大成」等语以欺世乎?忽自反,吾教七八人,尚立之未立,道之未行,况得邦家治千万人乎?殊堪愧汗!【「夫子之得邦家者」节】
尧曰
  汤诰原文「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下九十句】
  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孔门之引书,颠倒缺略,违其字句,或更其意旨如是。盖古人读书,惟取施行,固不沽沾其章句。宋人务读取三百遍,期一字不差。朱子尤欲读尽天下书,耗有用心气于纸墨,何为也?率古今之文字,食天下之神智,扫天下之人才,乱古圣之本学,愚哉妄哉!斯世何不幸,而罹兹大祸也。悲夫!【「曰予小子履」节】
  予每向子弟言:生世六十余矣,读论语分三截:前二十年见得句句是文字,中二十年见得句句是习行,末二十年见得句句是经济。看秦、汉史尝说:汉高只行得「惠则足以使人」一句,便定四百年统业,看韩淮阴那等大豪杰,所感激的只在「解衣、推食。」楚霸王只犯了「出纳之吝」一句,便杀身败业。假使汉高能行四、五句,便是三王。【「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节】
四书正误卷五孟子上
  原文佚
四书正误卷六孟子下
离娄
  井田、封建、庠序,先王之规矩六律也。战国之君臣处士,别有种种富强、捭阖、纵横,卒致秦、汉以后如彼,而尧、舜、三代之仁政斩焉扫地矣。孟子一生苦心,谆谆成法,读此及王道诸章,令人扼腕太息。三事、六府、六德、六艺,圣人之规矩六律也。汉、宋之儒生、道学,别有种种训诂、章句、空静操存、觉悟禅宗,卒致宋、元以来如此,而周公、孔子、七十贤之学宗颓乎坠地。予不自揣,日夜疚心,存学、存性,共志无人。予与苍生福薄,即不敢望老孟复生,安得如胡文昭、韩苑洛、杨椒山、吕新吾四先生者一,与之谈学救弊哉!【「孟子曰离娄」节】
  吾于孟子之论治而悟学矣。人之质性各异,当就其质性之所近、心志之所愿、才力之所能以为学,则易成。圣贤而无龃龉扞格终身不就之患,故孟子于夷、惠曰:不同道,惟愿学孔子。非止以孔子独上也,非谓夷、惠不可学也。人之质性近夷者,自宜学夷;近惠者,自宜学惠。今变化气质之说,是必平丘陵以为川泽,变川泽以为丘陵也,不亦愚乎?且使包孝肃必变化而为庞德公,庞德公必变化而为包孝肃,必不可得之数,亦徒失其为包、为庞而已矣。
  周公之圣,必是公西子之贤做成;公西子之贤,必是世间有体段、性和平之善人做成;太公之圣,必是仲子之贤做成;仲子之贤,必是世间有气魄、性刚方之善人做成。【「故曰为高」节】
  孟子引诗,为当日人臣不助君行先王之道者,皆不知畏「天之方蹶」,而甘沓沓也。卒之六国君臣胥为秦屠戮,无一幸免者,乃知天运之蹶也,亦晚矣。吾观近世学者,高者禅宗,卑者训诂,尤卑者帖括,居身无义,进退无礼,言行皆背尧、舜三事、周、孔三物之道者,犹沓沓也。天命方将取儒运而蹶之,秦人之祸已着,而沓沓者曾不知醒。吾之忧惧,何有已乎!【「诗曰天之方蹶」节】
  孟子看透夏、商、周得失之故,断定「得天下也以仁,失天下也以不仁。」愚续之曰:「汉、唐、宋之得天下也以智,失天下也以不智。元、明二国之得天下也以勇,失天下也以不勇。」【「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章】
  平生大欠借人证己工夫,只妄谓吾尽其在我,或云吾可自信,或见人负己,或谓人顽梗,不可以情感理动。读孟子三「反」字,乃怃然「爱人」、「治人」、「礼人」,而不见「亲」、不见「治」、不见「答」者,必是吾原不曾真爱之、治之、礼之,而妄自以为已爱之、治之、礼之,或用爱、用智、用礼之不当,而反致其怨恶欺侮,须皆「反求诸己。」【「孟子曰爱人」章】
  战国时满天下都是杀机,只欠的是个「仁」字。孟子故就其欲无敌于天下的心点醒他。今日满天下都是个虚局,宋儒却还向静坐、章句上做,是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实,几于抱薪救火矣,岂止「执热不以濯」哉!【「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节】
  尝疑「会弁如星」即今清朝之冬时皮冠多以珠石饰之者。孺子所歌「濯缨」,即如今之夏笠着西牛尾缨者,缨每用濯。但中国屡更制度,肃慎人未变耳。「冠系」之解恐不的,系岂常濯者哉?【「有孺子歌曰」节】
  观蓄艾之喻,此亦为欲王而苟且因循,不能断自今日便行仁者发,当与「以待来年」章参看。【「今之欲王者」节】
  今为人言汝「自暴」、汝「自弃」,谁肯甘受?乃「言非礼义」「不能居仁由义」者何多也!孟子点破他,此就叫自暴,此就叫自弃,令人愕然。试看居仁的人何等稳当平妥,由义的人何等光明正大,人却将自有的安宅、现成的正路旷舍了不觉。孟子唤醒他:「你旷了你安宅了,你舍了你正路了。」令人怃然。【「孟子曰自暴」章】
  「尔」字即指人当身而言,下二「其」字自明,近意自在,不必作「迩」通用也。【「孟子曰道在尔」章】
  「二老」明是孟子自寓,谓今诸侯有如文王者,我便归之。【「孟子曰伯夷辟纣」章】吾读论语,见此事而凛然惧也。冉有亲受圣人之教,在七十二贤之选,而骨力不坚,操守不定,为孔子之所深恶,取后贤之讥评,作万世之监戒。未必感季氏之私恩,忘君民之大义,只因抱政事之才、多艺之能,便有自恃其长,要夸逞的念头,遂做出聚敛底事。况我辈无他才能,不得圣人陶镕,又无七十子切磋,傥有自恃一念,岂不一败涂地乎?可惧。【「孟子曰求也」节】
  草莱自是合当辟得。孟子恨他贪土地、佐军兴,便欲加次刑。又云孟子定三项人罪案矣。予则曰:善战者加上赏,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又次之。且以为孟子与予易地则皆然。盖七国皆周先王伯叔甥舅也,若非三等人启诱搬唆,便不至争城争地,致杀人盈城野之惨也。近世之祸,则在辽、金、元、夏。傥有三等人,生民不犹受干城之福哉!吾盖于北伐之役,而叹费、孙诸公之功在万世也。【「故善战者」节】
  人即指当时之人,政即指当时之政。适,向也,往也。间,止其所行而参一说也。孟子曰:看今日之人皆不足与之适仁适义,今日之政皆不足间止其所行而参以仁义也,不知根本止在君心耳。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则君仁而人与政莫不仁,君义而人与政莫不义,君正而人与政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亦何人不足与适,何政不足间哉?
  或曰,不足,犹言不难也。亦通。但改「适」作「谪」,训「过也」,「人」上添「用」字,下添「之非」字,「政」上添「行」字,下添「之失」字。既觉欠解添改,还于「与」字不通,又欲于下句亦添「与」字。曾谓圣贤之言由人添改乎?曾谓圣贤之书待人添改而后通乎?故吾凡于诸先生添改经书处,皆不能无惑焉。【「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章】
  宋儒学教原与孔、孟不是一家,故凡遇着实处,解来都不亲切。此章君子当主教者说,首「之」字二「其」字指学者说,中七「之」字指道说,「自」字指他本身说,亦是学者身上造之、就之也,「以道」便是「深」处。道即尧、舜三事、周、孔三物,大学括为「明亲」,孔子统为「博文约礼」者是也。以此造就他,使之循序习行,盈科渐进,日养之礼陶乐淑之中,久之方真有诸己,不比口头讲说、心头思维浅尝之学,故曰「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云云。观末句一煞,更明后儒昧此一条道,祇慌忽自欺耳,乌能实有诸己哉!不能有诸己,「居」个甚么,「资」个甚么,况「安」深乎!况「左右逢源」乎!徒令不肖扼腕耳。【「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章】
  观「详说反约」四字,恐孟子之立教已微异孔门,但其识高,看到上章耳。【「孟子曰博学」章】
  人之异禽兽,尽人知之。其所以异禽兽者是何物事,君子之「存之」者是何工夫,人不尽知也。若出宋儒口,一派禅宗矣。而孟子历叙舜、禹、汤、文、武、周公,则即在明伦、察物,恶酒、好善,以至兼三、施四【云云】也。下章承之以孔子而及己身,亦只为王者之迹熄,幸君子小人之泽未泯也。然则孔、孟是存先王之迹,衍百圣之泽者也。迹、泽二字,正当与明物、察伦,恶酒、好善及兼三、施四等一例看,犹吾大学正误解「缉熙敬止」便是「仁敬慈孝信」也。近与刚主拈出「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二句作自检自勖工程,正是要日用饮食,接人应事上明明白白处鼓力向前。【「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