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集

  此节极似子路语。胡注近是。况明有「曰」字,仍作孔子语亦不似。【「曰今之成人者」节】
  吾尝爱春秋人才,只让唐、虞与成周盛时耳。列国名卿合孔门七十子,真可成平一世,创数百年统业,而不使孔子得位统领分布之。天之未欲平治天下,良可惜也。只看公孙拔是何等气象【「拔」字作「枝」,据朱注改。】!【「子问公叔文子」章】
  「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不知出自何人,载在何书?而宋儒遂拾残渖以文其腐庸无用之学。试观吾夫子极口称桓公之正而不谲,重辞赞管仲之仁,全以扶周室救苍生为主,又不特叹羡之而已也。会夹谷,讨陈恒,便要于身亲见之。「为东周」一语,情见乎辞矣。作春秋一书,实自谱其用焉。觉「心皆不正」,「彼善于此」等,皆赘语支辞。傥程、朱诸先辈生春秋时,恐为孔夫子吐弃久矣。予尝言霸业便是让王业一等事功,霸佐便是下王佐一等人品。又尝言宋儒推许孔明,若生同时,孔明却鄙夷诸老。何以知之?观出师表恨刘繇、王朗一段,正不取汉代之程、朱也。此等语一闻于人,便大被迂儒讥贬,指予为霸气,而予窃自信其不谬孔子也。
  「五尺之童羞称五霸」出自春秋繁露。然孟子亦有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
  右段是李刚主因予不知「羞称五霸」之语出何人、载何书故及之。予以为:贤人之言五七分理,当引圣人正之;圣人之言,不得以贤人之见压之。孔子万世照彻之见也;孟子一时救弊之言也。孟子且不足道,况董子乎?恐刚主录此,正见解囿于宋人处。予与孟子却有易地皆然之理。别见。【「子曰晋文公」二章】
  昔者哀公问:「今天下之贤君为谁?」孔子对曰:「世无其人也,抑亦其次则卫灵公乎?」哀公问:「何也?」孔子称其任渠牟、士林国、庆足、史。至此告康子,又称其能用此三人。则吾夫子而得邦家,若渠牟之智可治千乘,王孙贾之才可治军旅,必在所不废矣。朱晦庵必欲断绝,陈同甫甚至其弟子张体仁竟欲杀之,宋家社稷生民所急需者,孰有过于智勇耶?其志识亦异于夫子矣。【「子言卫灵公」章】
  俨问:「陈恒,弒君之贼,书谥,何也?」予曰:「罪齐人也。恒弒君之贼,已无所容于天地之间,而齐国无能讨之者,竟使终爵正命而死,而又予之谥,齐无人矣。故书谥,讥失贼也。」【「陈成子」章】
  好机会,好手段。惜哀公无桓、文福气,徒令吾夫子扼腕耳。【「公曰告夫三子」节】
  迂腐至此,以义者便不用力乎?况以鼓哀公之气,安哀公之胆,尤当如此说。
  怪不得诸先生不做尊宋攘夷、复雠雪耻功业,指为「余事」耳。请问甚为正事?妄谬不通至此。
  陈恒积奸,上弒其君,通国臣民无敢问之者,则其权势兵甲之强可想矣。孔子一致仕老大夫,如何「先发后闻」?胡氏傻语,朱子取入注,皆可笑可哀矣。程、朱迂腐愚谬,不足致用,于此可见。【「之三子告」注】
  不敢说无过,只求寡过,并寡过亦不敢自保,尚觉未能,与吾夫子「可无大过」「未能一焉」一般小心,一般虚心,与后儒愚骄自是,其所集着,辄自谓「增减一字不得」者,其心量相去何如也!【「孔子与之坐」节】
  方字从一│。一,东西也;│,南北也。四面见刀则方正矣,犹礼所谓方物。子贡好为方范裁正他人,即夫子所谓「好与不如己者处」,孟子所谓「好为人师」也。夫子教之曰:「赐也,好正人。己成德而贤乎哉!夫我则自治不暇,岂暇正人乎?」宋家诸先生及我辈正坐此病,见病不自省,见方不肯服,乃训「比人物,较短长」,不知古人原有此解否?【「子贡方人」章】
  作,起也,而谓之隐,将仕者谓之伏乎?恐「作」字无「隐去」之解,还训创起、始立、着撰等意为妥。言创作者已七人矣,何必更作,只传述古人所有而习行之,足矣。【「子曰作者七人矣」章】
  晨门聪明,一句道出孔子心事。孔子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若沮溺辈,见得不可为便罢手。孔子明知不可为,只是不能已。见「龙之在田」与九三之「干干终日」、九五之「云行雨施」同一忧劳,济不济非所计也,岂可与「潜龙勿用」者同日语哉!【「子路宿于石门」章】
  好个荷蒉者,涂中闻磬声便知其人,便知其人心事,真非等闲人。此雅所谓「凡周之士,不显亦世」者,文、武培植遗才也。一经秦火,再经注疏,三经禅宗,四经诗文,乃如牛山之濯濯,人才尽绝,先王之泽斩矣。求一荷蒉者,焉可得乎!【「子击磬」章】
  古之人皆然,可以观三代之治矣。盖其先世积德之厚系人心也,盖其礼法制度闲邪明分也,盖其百官、冢宰皆从选举来,可依任也。如后世,祇启篡耳。噫,谁实为之,俾世日下哉!【「子张曰书云」章】
  修己以敬,己自兼该了。仲子轻视了修敬二字,只看作严肃持己,似宋儒伎俩,夫子方发出「以安人」。还把人字小看,夫子方说「以安百姓,尧、舜犹病」。三「以」字大有作用。说到尧、舜,便见得「君子」二字自是君相本色,非后世主一无适,假此「敬」字衍禅宗之儒生所可冒也。【「子路问君子」章】
卫灵公
  孔门以兵、农、礼、乐为业,门人记夫子慎战,夫子自言「我战则克」,冉求对季氏,战法学于仲尼,且夫子对哀公,亦许灵公用治军旅者之得人,岂真不学军旅乎?偶以矫其偏好耳。后儒狃于妇女之习者,便以此借口,误矣。
  俨问:「兵、农、礼、乐,吾儒本业也。灵公既问陈,夫子何不告之,而言未学乎?」予曰:「春秋时王章尚可举,只兼并已开其渐。一种争地争城杀机,君子闻之疾首,观其任用王孙贾,必已尽力讲究此道,夫子又忍扬其波乎?况圣人至国,至理要道当访求者多矣,而开口便问陈,可知其不足行吾道矣。故『明日遂行』。」【「卫灵公问陈」节】
  颜、曾而下,端木子为诸贤中尤品也。且年已高,终以「多学而识」即圣人,况其余六十九贤乎?又况二千九百余徒众乎?则皆以多学而识是学夫子,皆以多学而识为教,端可见矣。即夫子博文约礼成法也,必学到八九,夫子方与指点,端木子尚未豁然,故他日因其问一言终身行,乃告以「恕」字,实此一字也。彼六十九贤,二千九百余人,终身习行于博学之中。六德、六行、六艺以至兵、农、水、火,亦何莫非贯,何莫非此一之所散见流行也哉!宋儒废却孔门成法,动指「一贯」,文其禅宗。注又憾端木子终不能「唯」。噫,诸先生乃皆出冉、闵、仲、宓之上哉!【「子曰赐也」章】
  此以知注又误看「学」字了。谢氏谓「圣人岂务博者哉?」独不观「弗畔」「喟然」二章乎!【「子曰赐也」章注】
  此中工夫,只有志为学者自问、自证。忠信、笃敬何物乎?而乃参前、倚衡也。「博文约礼」何道乎?而乃「如立卓尔」也。见之不真,几何不为禅家镜花水月者借口也。【「立则见其参于前」节】
  「杀身成仁」,仁人能事也。志士未必德诣到仁处,只志之所在,便一时做一路天理,更顾不得身。孔子如此说,子路以见危授命为成人,子张以士见危致命可己,子夏以颈血溅赵简子,圣贤之志气所尚可见矣。宋儒气象全别,今儒又极力贬气节二字,宜天下皆无气无节矣。【「子曰志士仁人」章】
  贤大夫德位俱尊,事之便可以束修人;仁士才品兼优,友之便可以熏陶切磋人,真如百工之利器也。予受郭友敬公、王友法干切摩久矣,惜事贤大夫滋味未尝着,天何不爱我也!【「子贡问为仁」章】
  按「时」即「敬授人时」之时。夏之时令极善,如月令所载,某月【云云】,某月【云云】。天子之调燮奉若,诸侯之承宣政事,农工之稼穑攻工,师儒之执业肄习,毕举三代所同,而天时人事之相应,则取乎夏。行者,行其时令也。如天子以季冬颁来年十二月之朔于诸侯,受而藏之祖庙,每朔以特羊告庙,请而行之,即此「行」字。近代徒以建寅月为岁首,全不从其时令而行,是止依夏人正耳。岂吾子「行」字之义哉!而又信小术,用建满平收,其曰宜云何云何,不宜云何,是择吉小技,岂治历明时大法耶?【「子曰行夏之时」节】
  王政圣学之亡莫甚于乐。然吾观郑世子乐书、韩苑洛乐器数音,理犹可循也。傥有王者修明学校,分定历律,为特科以教士,三年选举,重其荐用,不三考而古历古乐皆可复也。【「乐则韶舞」节】
  仆每自检诸欲,惟色根难断。尝经历人情,惟好色最真。目中求一个好德如好货、如好名者且未见,况好色乎?【「子曰已矣乎」章】
  昔夫子诏子贡以「一贯」,当下未能理会,又不能再问,故因其问而以「恕」字示之。盖吾儒只是个求仁,仁只是以一心通天下,合天下为一体。非「不欲」、「勿施」,无学术矣。非絜矩,无治平矣。体帖到此,则谓告参之「一贯」重行边,告赐之「一贯」重知边者,尚属文人浮见也。【「子贡问曰」章】
  此章之旨蒙尘,致使后世腐儒不思谋养身家之策,而甘心贫苦,徒务讲读著作,以孔子之言借口。不知告冉有策卫之言,先富后教,筹应知已,不废足民。圣人之自处,何独不然?况吾子祖述尧、舜者也。若废却利用厚生,尚得谓之祖述乎?盖吾子之所谓道,即指德行兼六艺而言。所谓学,即指养德修行习六艺而言。若如此谋达而见用,固不忧贫,便穷而食力,礼、乐、射、御、书、数皆足自养。如简兮硕人,以乐养也。如执玉王良,以御养也。如子为委吏,以数养也。是进退皆得食的,较耕稼尚忧荒旱者,更是上天旱涝所不及。故曰「学也,禄在其中。」其理自明。想为及门愤道不行辄欲学稼、学圃者发论,后人不但迷了道学,亦呆看夫子矣。【「子曰君子谋道」章】
  「知及」章宋人更是说梦。通章十一个「之」字,沾连到底,焉得解前「之」指理、后「之」指民乎?予以为此吾子论服民定国之全功也。「知及之」,谓聪明知略足以得民,如秦皇、新莽顺成是也。「仁守」,如汉高、唐太是也。「莅位」,如汉文帝是也。然不定服色、立制度,终未善也。【「子曰知及之」章】
  此处怎不说是「气质之恶」?【「子曰有教无类」章注】
季氏
  「均无贫」是圣人富国法,「和无寡」是圣人强国法,「安无倾」是圣人定国法。【「丘也闻有国」节】
  「友直」对「善柔」说,「友谅」对「便辟」说,「友多闻」对「便佞」说。朱注只拘文辞,挨次对讲,与「不见而」章节同一失也。【「孔子曰益者三友」章】
  俨问:「『节礼乐』注谓『辨制度声容之节』,何如?」予曰:「宋儒工夫只在辩论考究上用心,不知孔子是说行礼奏乐若无节,便是『骄乐』,便成华靡奢泰之礼、靡靡淫逸之乐,须是去『节礼乐』。但人多不乐就规矩准绳之礼、平和安雅之乐。能乐此则益矣。宋儒全废却孔门六艺成法,故解此等书皆支离。」【「孔子曰益者三乐」章】
  诗曰:「天难谌斯。」又曰:「峻命不易。」书曰:「惟命不于常。」恐「天命」不是「所赋正理」之解。【「孔子曰君子有三畏」节】
  九思工夫,惟思明、思聪最难做,亦最难理会。【「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节】
  「求志」,求其所志者也。谓当隐居之时,便汲汲用力,将致君泽民如兵、农、礼、乐等本领都作成片段,以待用。注下一「守」字,千里矣。盖因其学与孔门别,故处处相龃龉也。【「隐居」节】
  以「问政」章有齐景公,而错误「诚不以富」二句于「辨惑」后。以程注推之,则二句当在齐景公之上【参看四书章句集注颜渊篇「子张问崇德辨惑」章朱注引程注。】。书体多如此,观中庸可知。【「齐景公有马千驷」章】
阳货
  吕聘君申尝曰:「阳货以术致孔子,若即去见他,过重矣;若终不见他,失礼矣。偶闻他也不在,此时可以拜货矣。这一『时』字最妙,孟子『瞷』字便太着意。」【「阳货」节】
  予少年作此段文云,读鲁论而叹圣人之不可测也,有数言而终默然,似远之而实深契之者,此不答之答,如子之于南容是也。有言之而随唯诺,似亲之而实深拒之者,此答而不答,如子之于阳货是也。彭恒斋大许曰:「最妙。一个『答而不答』,使圣人如画。」
  或谓曰:「『不可』两句仍系阳货自问自答之言,直至『岁不我与』;下面『孔子曰诺』,方是孔子之言。」亦未尝不合。【「谓孔子曰」节】
  此二句是夫子从罕言中偶一指示,便定千古性旨。程、朱全不解此,谓天命之性,尧、舜与途人皆一,是昧「性相近」之旨也;谓性落气质便杂,便有恶,是昧「习相远」之旨也。昧夫子性旨,故与孟子处处冰炭。予详辩之,在存性编。【「子曰性相近也」章】
  前记闻弦歌之声,子游述夫子学道【云云】,非礼、乐即道乎?后儒乃道其所道,专事训诂、禅宗,而坐视礼、乐之亡也。伤哉!【「子游对曰」节】
  宋儒看「仁」字似若虚大,其实小了,仁人总成小人儒伎俩。予尝举此章与同人论。五者便是尧、舜如天之仁,溥济万方,泽流百世真本领。汉高只行得一句粗浅处,便成四百载统业,「惠则足以使人」是也。【「子张问仁」节】
  尝拈此章与「欲赴公山召」问同人,两人皆以畔书矣,夫子之欲得无踰矩乎?答曰:「公山畔季氏也,非畔鲁也。佛肸畔赵氏也,非畔晋也。二人必假强公室抑私门为名,正合夫子素志,故欲往。亦看得二人非可与『为东周』人品,故不果耳。」【「佛肸召」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