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集释

  史记,周襄王二十六年闰三月,而春秋非之。则以鲁暦为周暦,非也。平王东迁以后,周朔之不颁久矣,故汉书律暦志六历有黄帝、颛顼、夏、殷、周及鲁暦,其于左氏之言失闰,皆谓鲁暦。盖本刘歆之说。【原注】五行志,周衰,天子不班朔。鲁暦不正,置闰不得其月,月大小不得其度。
  王正月
  广川书跋载晋姜鼎铭曰,惟王十月乙亥。【原注】集古录、博古图载此鼎并作王九月。而论之曰,圣人作春秋,于岁首则书王说者,谓谨始以正端。今晋人作鼎而曰王十月,是当时诸侯皆以尊王正为法,不独鲁也。李梦阳言,今人往往有得秦权者,亦有王正月字。以是观之,春秋王正月,必鲁史本文也。言王者,所以别于夏殷,并无他义。刘原父以王之一字为圣人新意,非也。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亦于此见之。【原注】博古图载周仲偁父鼎铭曰,维王五月初吉丁亥。齐侯镈钟铭曰,维王五月辰在戊寅。敔敦铭曰,维王十月。
  赵伯循曰,天子常以今年冬班明年正朔于诸侯,诸侯受之,每月奉月朔甲子以告于庙,所谓禀正朔也,故曰王正月。
  左氏传曰,元年春,王周正月。古人解经之善,后人辨之累数百千言而未明者,传以一字尽之矣。
  未为天子,则虽建子而不敢谓之正,武成惟一月壬辰是也。【原注】传,一月,周之正月,犹豳诗言一之日。已为天子,则谓之正,而复加王以别于夏殷,春秋王正月是也。
  春秋时月并书
  春秋时月并书,于古未之见。考之尚书,如泰誓,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金縢,秋,大熟,未获。言时则不言月。伊训,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太甲中,惟三祀十有二月朔。武成,惟一月壬辰。康诰,惟三月哉生魄。召诰,三月惟丙午胐。多士,惟三月。多方,惟五月丁亥。顾命,惟四月哉生魄。毕命,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胐。言月则不言时。【原注】朱文公答林择之,亦有古史例不书时之说。其它钟鼎古文多如此。春秋独并举时月者,以其为编年之史,有时有月有日,多是义例所存,不容于阙一也。【原注】或疑夫子特笔,是不然。旧史既以春秋为名,自当书时。且如隐公二年春,公会戎于潜。不容二年书春,元年乃不书春。是知谓以时冠月出于夫子者,非也。
  建子之月而书春,此周人谓之春矣。后汉书陈宠传曰,天正建子,周以为春。元熊朋来五经说曰,阳生于子即为春,阴生于午即为秋,此之谓天统。
  谓一为元
  杨龟山答胡康侯书曰,蒙录示春秋第一段义,所谓元者,仁也;仁,人心也。春秋深明其用,当自贵者始,故治国先正其心。其说似太支离矣,恐改元初无此意。【原注】此本之汉书董仲舒传,臣谨按,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汝成案】谓一为元,固不自作春秋始。然不曰一月,而曰正月,不曰一年,而曰元年元日,义必有取。董氏发明元义,亦未尝凿入孔子也。三代正朔,如忠质文之尚,循环无端,不可增损也。斗纲之端,连贯营室,织女之纪,指牵牛之初,以纪日月,故曰星纪。五星起其初,日月起其中,其时为冬至,其辰为丑。三代各据一统,明三统常合,而造为首周环,五行之道也。周据天统,以时言也。商据地统,以辰言也。夏据人统,以人事言也。故三代之时,惟夏为正。谓春秋以周正纪事是也,正朔必自天子出,改正朔,恐圣人不为也。若谓以夏时冠月,如定公元年冬十月,陨霜杀菽,若以夏时言之,则十月陨霜,乃其时也,不足为异。周十月,乃夏之八月,若以夏时冠月,当曰秋十月也。【原注】熊朋来亦云,若依夏时周月之说,则正月二月须书冬,而三月乃可书春尔。【汝成案】左氏于隐元年大书春王周正月,所以明春秋所书春为时王之春,而正月亦时王之正月也。孔子之作春秋使人信,不使人疑。若以夏时冠周月,则谓之何?而桓六年秋八月壬午,大阅。实夏之六月,农事方盛,不可以觌武,故以不时书。如谓夏时冠周月者,何不书夏八月耶?
  五代史汉本纪论曰,人君即位称元年,常事尔,孔子未修春秋其前固已如此。虽暴君昏主、妄庸之史,其记事先后远近,莫不以岁月一二数之,乃理之自然也,【原注】元吴莱本此,作改元论。其谓一为元,盖古人之语尔。及后世曲学之士,始谓孔子书元年为春秋大法,遂以改元为重事。徐无党注曰,古谓岁之一月亦不云一而曰正月,国语言六吕曰元闲大吕,周易列六爻曰初九,大抵古人言数多不云一,不独谓年为元也。吕伯恭春秋讲义曰,命日以元,虞典也。【原注】书,月正元日。命祀以元,商训也。【原注】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年纪日辰之首其谓之元,盖已久矣,岂孔子作春秋而始名之哉。说春秋者乃言春秋谓一为元,殆欲深求经旨,而反浅之也。
  改月
  三代改月之证,见于白虎通所引尚书大传之言甚明。其言曰,夏以孟春月为正,殷以季冬月为正,周以仲冬月为正。【原注】正即正月。夏以十三月为正,色尚黑,以平旦为朔。殷以十二月为正,色尚白,以鸡鸣为朔。周以十一月为正,色尚赤,以夜半为朔。不以二月后为正者,万物不齐,莫适所统,故必以三微之月也。周以十一月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一月矣。殷以十二月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二月矣。夏以十三月为正,即名正月,不名十三月矣。【原注】洪迈曰,十三月者,承十二月而言,即正月也。【沈氏曰】朱氏尚书埤传亦曰十有二月,孔氏以为商王之建子月是也。左传梓慎曰,火出于夏,为三月;于商,为四月;于周,为五月。其的证也。蔡传,正朔改而月朔不改。其说非是。胡氏引伊训、太甲十有二月之文以为商人不改月之证,与孔传不合,亦未有明据。【原注】伊训,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传曰,汤崩逾月,太甲即位,奠殡而告。太甲中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传曰,汤以元年十一月崩,至此二十六月,三年服阙,未尝以十二月为岁首。【杨氏曰】秦以十月为正,史家皆如此书。
  胡氏又引秦人以亥为正,不改时月为证,则不然。汉书高帝纪春正月注,师古曰,凡此诸月号皆太初正历之后记事者追改之,非当时本称也。【杨氏曰】师古之论亦未见其必然,大抵三代有改月,有不改月,汉儒所谓有质家、文家之别。以十月为岁首,即谓十月为正月。今此真正月,当时谓之四月耳。他皆类此。叔孙通传,诸侯群臣朝十月。师古曰,汉时尚以十月为正月,故行朝岁之礼,史家追书十月。【原注】汉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东井,当是建申之月。刘攽曰,按历,太白辰星去日率不过一两次,今十月而从岁星于东井,无是理也。然则五星以秦之十月聚东井耳。秦之十月,今七月。日当在鹑尾,故太白辰星得从岁星也。按此足明记事之文皆是追改,惟此一事失于追改,遂以秦之十月为汉之十月耳。夫以七月误为十月,正足以为秦人改月之证。胡氏失之。【沈氏曰】魏志明帝纪,景初元年春正月壬辰,山茌县言黄龙见于是,有司奏以为魏得地统,当以建丑之月为正。三月,定历改年,为孟夏四月。此魏人之改月者也,又曰,改大和历曰景初历,其春夏秋冬、孟仲季月虽与正岁不同,至于郊祀迎气,礿祠蒸尝,巡狩搜田,分至启闭,班宣时令,中气早晚,敬授民事,皆以正岁斗建为历数之序。
  天王
  尚书之文但称王,春秋则曰天王,以当时楚、吴、徐、越皆僭称王,【杨氏曰】吴、楚之王不通于天下,顾氏之言非是。故加天以别之也。赵子曰,称天王,以表无二尊是也。【杨氏曰】不因诸国之僭王者,自宜法天耳。
  邾仪父
  邾仪父之称字者,附庸之君无爵可称,若直书其名,又非所以待邻国之君也。故字之。【原注】诗序,车邻,美秦仲也。孔氏曰,秦仲,以字配国者。附庸未得爵命,无谥可称。卑于子男,而进于蛮夷之国,【原注】郳犂来、介葛卢书名。与萧叔朝公【原注】杜解,叔,名。非也。同一例也。左氏曰,贵之,公羊曰,褒之。非矣。【原注】此亦史家常例,非旧史书邾克,而夫子改之为仪父也。【雷氏曰】左及谷梁皆以邾为附庸国,未确。公羊传谓邾娄颜得罪于天子。天子杀颜而立其弟术,天子崩,术仍致国于颜之子夏父。夏父五分其国,而以滥封术。世本谓都颜居邾,肥徙郳。宋衷注云,邾颜别封小子肥于郳,为小邾子。世族谱云,夷父颜有功于周,其子友别封为附庸,居郳。据此则邾非附庸可知。传言鲁赋八百乘,都赋六百乘,二国尝相难,且其地东有翼堰离姑,在今之费县。西有訾娄虫类,在今之济宁。北界于鲁,南界楚荆,绝长补短,地方百数十里,有郳滥以为附庸,此岂不能自达于天子者。
  都仪父称字,附庸之君也。郳犂来。来朝称名,下矣。介葛卢来不言朝,又下矣。白狄来,略其君之名,又下矣。
  仲子
  隐公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晅来归惠公仲子之赗。曰惠公仲子者,惠公之母仲子也。文公九年,冬,秦人来归僖公成风之禭。曰僖公成风者,僖公之母成风也。【原注】犹晋简文帝母、会稽王太妃郑氏之称简文宣太后。国学明教臧焘所谓系子为称,兼明贵之所由者也。谷梁传曰,母以子氏,【原注】注,妻不得体君,故以子为氏。按,妻不得体君,仪礼传文。仲子者何?惠公之母、孝公之妾也。此说得之。左氏以为桓公之母,桓未立,而以夫人之礼尊其母,又未薨而赗,皆远于人情,不可信。【原注】公羊亦以为桓公之母,惠公之妾。系妾于君较之系母于子,义则短矣。所以然者,以鲁有两仲子,孝公之妾,一仲子。惠公之妾,又一仲子,【原注】左氏哀公二十四年传。周公及武公终于薛,孝惠娶于商,自桓以下娶于齐。而隐之夫人又是子氏。二传所闻不同,故有纷纷之说。
  此亦鲁史原文,盖鲁有两仲子,不得不称之曰惠公仲子也。考仲子之宫不言惠公者,承上文而略其辞也。【姚刑部曰】鲁仲子之有二也,前后异焉。春秋以为一书归●于桓母未亡之时,必不疑于桓母矣。一书考其宫于君夫人子氏薨丧终之岁,必不疑于惠母矣,是以不嫌同称也。而犹有如左氏见之僻也,圣人所不及料矣。
  释例曰,妇人无外行,于礼当系夫之谥,以明所属。如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是也。妾不得体君,不得已而系之子。仲子系惠公而不得,系于孝公。成风系僖公而不得,系于庄公,抑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者矣。
  春秋十二公,夫人之见于经者,桓夫人文姜,庄夫人哀姜,僖夫人声姜,宣夫人穆姜,成夫人齐姜,皆书薨书葬。【原注】声姜不书逆不书至,文公、成公不书生。文夫人出姜不书薨葬。隐夫人子氏书薨不书葬。昭夫人孟子变薨言卒,不书葬,不称夫人。其妾母之见于经者,僖母成风,宣母敬嬴,襄母定姒,昭母齐归,皆书薨书葬,称夫人小君。惟哀母定姒变薨言卒,不称夫人小君。其它若隐母声子、桓母仲子、闵母叔姜,皆不见于经。定母则经传皆阙。而所谓惠公仲子者,惠公之母也。
  二年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谷梁传,夫人者,隐公之妻也。【原注】左氏以为桓母,公羊以为隐母,并非。卒而不书葬,夫人之义,从君者也。春秋之例,葬君则书,葬君之母则书,葬妻则不书,所以别礼之轻重也。隐见存而夫人薨,故葬不书。注谓隐弒贼不讨,故不书者非。
  成风敬嬴
  成风、敬嬴、定姒,【原注】襄公四年。齐归之,书夫人,书小君,何也?邦人称之,旧史书之,夫子焉得而贬之。在后世则秦芈革氏、汉薄氏之称太后也,直书而失自见矣。定姒【原注】定公十五年。鲁有两定姒。书葬而不书夫人、小君,哀未君也。【原注】刘原父曰,姒氏为哀公之母、定公之妾,哀未成君,故亦未敢谓其母夫人耳。孟子则并不书葬,不成丧也。
  君氏卒
  君氏卒,以定公十五年姒氏卒例之,从左氏为是。不言子氏者,子氏非一,故系之君以为别,犹仲子之系惠公也。若天子之卿,则当举其名,不但言氏也。【原注】公羊谷梁二传作尹氏。【杨氏曰】卒亦有不举名者,又何如或赴不以名,则书尹氏,崔抒之奔,其例也。【惠侍读曰】天子之外诸侯嗣也,故卒称爵。内诸侯禄也,故卒称氏。其王子弟,则以王子为氏;或称其采,则以采为氏,皆不称爵。春秋志外诸侯之卒也详,志内诸侯之卒也略。外诸侯之卒微而不名者凡五,隐七年滕侯,八年宿男,庄三十一年薛伯,僖二十三年杞子,成十六年滕子,皆不名,皆小国,微之,故不名。强而不名者惟一,而凡四见焉,成十四年秦伯,昭五年秦伯,定九年秦伯,哀三年秦伯,皆不名。秦,强国也。惟罃、稻名,余皆不名,贬之,故不名。内诸侯之卒者三人,尹氏、王子虎、刘卷。其不名者尹氏一人而已。或曰,讥世卿也。为此说者,盖见周尹氏、齐崔氏皆世卿,或弑其君,或乱王室,春秋皆称氏而不名,故以为讥。然则外诸侯称爵而不名者又何说?宿男、滕子、薛伯、秦伯、杞子皆不名,其卒也以爵卒。尹氏亦不名,其卒也以氏卒。一也,奚独于尹氏而疑之?诸侯卒名而葬不名,卒告而葬不告。告者,告于天子。故春秋志内外诸侯之率,皆临之以天子而称名。微国不名者如宿、如杞、如薛、如滕,皆陵夷衰微,不能以名达也。其后晋主夏盟,扶而存之,因得以其名达,故滕、杞、薛皆名。内诸侯之强如尹氏,外诸侯之强如秦伯,皆有跋扈不臣之心,故春秋三书尹氏,尹氏卒,尹氏立王子朝,尹氏以王子朝奔楚。四书秦伯,始终贬之而不名,则圣人之情见乎辞矣。尹氏,左传作君氏,何也?传写讹也。说者谓君之母氏故称君氏,而不称姓。其说虽合于左氏,然左氏庄元年传曰,夫人孙于齐,不称姜氏,绝不为亲。然则不称姓,是绝不为亲也,可乎?三传皆可信,择其尤善者从之。尹氏主丧,王子虎主盟,刘卷主会,故卒之。【又曰】王子虎即叔服,文元年来会葬者,公谷二传皆云然。左氏谓即僖二十九年盟翟泉者,经书王人,传称王子虎。左氏据国史,二传本师传,其说孰是?左氏谓同盟乃吊,吊则书,从之可也。诸侯不奔丧,尹氏焉得主丧?古者束修之问不出境,王室大夫非有玉帛之使不与外诸侯通。春秋主会主盟,不独刘卷、王子虎,而独卒此二人,盖来赴则往吊之,故卒之。来赴者,以其尝有玉帛之使者也。尹氏独无闻,似王室之重臣,故贬而不名。【庄侍郎曰】尹氏卒,天子之大夫不书卒。此何以书?公羊子曰,天王崩,诸侯之主也。礼相接斯恩相及矣,则恩录之乎?以公奔丧录之也。春秋以诸侯奔天王之丧为常事,而不书,讳他年之不奔丧也。以吾君主尹氏而录其卒,则奔丧见矣。何以氏之而不名。公羊子曰,讥世卿,世卿非礼也。其圣人之志乎。【汝成案】君氏,左传以为声子,先生主是说,近儒皆如是。然不若公谷作尹氏者当也。若君氏是隐公母,则隐二年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是鲁何人?若为桓母,桓未为君,则是惠公之妾。即隐以让故从正君之礼,然不应预书于八年前也。左氏无传,谷梁以为隐之妻。若然,则妻尚书夫人、书姓、书薨,而母则不书,又去其姓。不辞甚矣!定公十五年书姒氏卒,公羊传曰,定姒者何?哀公之母也。何以不称夫人?哀未君也。谷梁传曰,妾辞也。哀公之母也。即隐以摄故谦不为君,以妾辞而书,亦不当贬去其姓明矣。然则莫善于公羊说也。隐二年,夫人子氏薨。公羊以为隐母,此春秋达例也。子氏为隐母,则君氏为尹氏决矣。若以君氏为隐夫人,隐夫人子氏,非昭夫人孟子比也,亦何缘绝去其姓。且以夫人之氏而冠以君,则言不顺而名不正也。若毛西河解为郑大夫尹氏,斯更穿凿。外大夫不书卒,即隐与俱归为鲁臣,不为大夫也。易知之?隐不爵大夫,谷梁氏已着其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