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正蒙注

  故君子之大也大于道,大于我者,容不免狂而已。
  于道无不体,则充实光辉而大矣。狂者见我之尊而卑万物,不屑徇物以为功名而自得,乃考其行而不掩,则亦耳目心思之旷达而已。
  烛天理,如向明,万物无所隐;
  烛天理者,全体而率行之,则条理万变无不察也。万象之情状,以理验其合离,则得失吉凶,不待逆亿而先觉。
  穷人欲,如专顾影间,区区一物之中尔。
  形蔽明而成影;人欲者,为耳目口体所蔽而窒其天理者也。耳困于声,目困于色,口困于味,体困于安,心之灵且从之而困于一物,得则见美,失则见恶,是非之准,吉凶之感,在眉睫而不知;此物大而我小,下愚之所以陷溺也。
  此章直指智愚之辨,穷本推源,最为深切,尤学者之所宜知警也。
  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
  天命,太和絪緼之气,屈伸而成万化,气至而神至,神至而理存者也。释氏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置之不见不闻,而即谓之无。天地本无起灭,而以私意起灭之,愚矣哉!
  以小缘大,以末缘本,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真所谓疑冰者与!张子自注:夏虫疑冰,以其不识
  小,谓耳目心知见闻觉知之限量:大者,清虚一大之道体;末者,散而之无,疑于灭,聚而成有,疑于相缘以起而本无生。惟不能穷夫屈伸往来于太虚之中者,实有絪緼太和之元气,函健顺五常之体性,故直斥为幻妄。己所不见而谓之幻妄,真夏虫不可语冰也。盖太虚之中,无极而太极,充满两间,皆一实之府,特视不可见,听不可闻尔。存神以穷之,则其富有而非无者自见。缘小体视听之知,则但见声色俱泯之为无极,而不知无极之为太极。其云“但愿空诸所有”,既云有矣,我乌得而空之?“不愿实诸所无”,若其本无,又何从可得而实之?惟其乍离人欲而未见夫天理,故以人欲之妄概天理之真,而非果有贤知之过,亦愚不肖之不及而已。
  释氏妄意天性,而不知范围天用,
  其直指人心见性,妄意天性,不知道心,而以惟危之人心为性也。天用者,升降之恒,屈伸之化,皆太虚一实之理气成乎大用也。天无体,用即其体。范围者,大心以广运之,则天之用显而天体可知矣。敔按:《中庸》云“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正所谓“天无体,用即其体”也
  反以六根之微因缘天地。明不能尽,则诬天地日月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虚空之大,
  万化之屈伸,无屈不伸,无伸不屈。耳目心知之微明,惊其所自生以为沤合,疑其屈而归于无,则谓凡有者毕竟归空,而天地亦本无实有之理气,但从见病而成眚。其云“同一雨而天仙见为宝,罗刹见为刀”,乃盗贼恶月明、行人恶雨泞之偷心尔,是蔽其用于耳目口体之私情,以己之利害为天地之得丧,因欲一空而销陨之,遂谓“一真法界本无一物”,则溺其志以求合,而君父可灭,形体可毁,皆其所不恤已。
  此所以语大语小,流遁失中。其过于大也,尘芥六合;其蔽于小也,梦幻人世。
  以虚空为无尽藏,故尘芥六合;以见闻觉知所不能及为无有,故梦幻人世。
  谓之穷理,可乎?不知穷理而谓尽性,可乎?谓之无不知,可乎?
  梦幻无理,故人无有穷究梦幻者;以人世为梦幻,则富有日新之理皆可置之不思不议矣,君可非吾君矣,父可非吾父矣。天理者,性之撰,此之不恤、是无性矣。故其究竟,以无生为宗,而欲断言语,绝心行,茫然一无所知,而妄谓无不知,流遁以护其愚悍,无所不至矣。
  尘芥六合,谓天地为有穷也;
  如华藏世界等说是也。不知法界安立于何所,其愚蚩适足哂而已。
  梦幻人世,明不能究所从也。
  不能究所从者,不知太和絪緼之实为聚散之府,则疑无所从生而惟心法起灭,故立十二因缘之说,以无明为生死之本。统而论之,流俗之徇欲者,以见闻域其所知也;释氏之邪妄者,据见闻之所穷而遂谓无也。致知之道,惟在远此二愚,大其心以体物体身而已。
中正篇
  此篇博引《论语》《孟子》之言以著作圣之功,而终之以教者善诱之道。其云中道者,即尧、舜以来相传之极致,《大学》所谓至善也。学者下学立心之始,即以此为知止之要而求得焉,不可疑存神精义为不可企及而自小其志量也。
  中正然后贯天下之道,
  不倚之谓中,得其理而守之、不为物迁之谓正。中正,则奉天下之大本以临事物,大经审而物不能外,天下之道贯于一矣。有成心者有所倚,徇见闻者必屡迁;唯其非存大中而守至正,故与道多违。
  此君子之所以大居正也。
  居者,存之于心,待物之来而应之。
  盖得正则得所止,得所止则可以弘而至于大。
  所止者,至善也;事物所以然之实,成乎当然之则者也。以健顺之大常为五常之大经,扩之,则万事万物皆效法焉而至于大矣。
  乐正子、颜渊,知欲仁矣。
  仁者,生物之理。以此,生则各凝之为性,而终身率由,条理畅遂,无不弘焉;是性命之正,不倚见闻之私,不为物欲所迁者也。知欲仁,则志于仁矣。
  乐正子不致其学,足以为善人信人,志于仁,无恶而已。
  学,所以扩其中正之用而弘之者也;学虽未弘而志于仁,抑可以无恶者。盖夫人之心,善则欲,恶则恶,情之所然,即二气之和,大顺而不可逆者也。恻然有动之心,发生于太和之气,故苟有诸己,人必欲之,合天下之公欲,不远二气之正,乖戾之所以化也。
  颜子好学不倦,合仁与智,具体圣人,独未至圣人之止尔。
  颜子之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养其心以求化于迹,则既志于仁,抑能通物理之变而周知之,具圣人之体矣。未极乎高明广大至善之境,以贞万气于一原,故未造圣人之极致。
  学者中道而立,则有仁以弘之。
  中道者,大中之矩,阴阳合一,周流于屈伸之万象而无偏倚者,合阴阳、健顺、动静于一而皆和,故周子曰“中也者和也”。《中庸》自其存中而后发之和言之,则中其体也,和其用也。自学者奉之为大本以立于四达之道言之,本乎太和而成无过不及之节,则和又体而中其用也。仁者,中道之所显也;静而能涵吾性之中,则天理来复,自然发起而生恻隐之心,以成天下之用,道自弘矣。
  无中道而弘,则穷大而失其居,
  老之虚,释之空,庄生之逍遥,皆自欲弘者;无一实之中道,则心灭而不能贯万化矣。
  失其居则无地以崇其德,与不及者同;
  苟欲弘而失其居,则视天下皆非吾所安之土,故其极至于恤私而蔑君亲,纵欲而习放诞,以为不系不留,理事皆无碍,而是非不立,与不肖者之偷污等矣。
  此颜子所以克己研几,必欲用其极也。
  极,中道也。克己,则不徇耳目之见闻而为所锢蔽;研几,则审乎是非之微,知动静之因微成著而见天地之心。颜子知用中道之极以求仁,故仁将来复。
  未至圣而不已,故仲尼贤其进;未得中而不居,故惜夫未见其止也。
  不居,未能居也;居之安,则不思不勉而与天同其化矣。未见其止者,颜子早夭,故不及止于至善也。
  大中至正之文极,必能致其用,约必能感而通。
  大中者,无所不中;至止者,无所不正:贯天下之道者也。文有古今质文之异,而用之皆宜,非博辩而不适于用;约以礼,修之于已,无心于物,物无不应。盖文与礼,一皆神化所显著之迹,阴阳、刚柔、仁义自然之秩序,不倚于一事一物而各正其性命者也。、
  未至于此,其视圣人,恍惚前后,不可为像,此颜子之叹乎!
  神化之理,散为万殊而为文,丽于事物而为礼,故圣人教人,使之熟习之而知其所由;生乃所以成乎文与礼者,人心不自已之几,神之所流行也。圣人存神,随时而处中,其所用以感天下者,以大本行乎达道,故错综变化,人莫能测,颜子之叹以此。如《礼记》所载“拱而尚左”之类,亦文与礼之易知易从者,得其时中而人且不知,亦可以思圣人义精仁熟、熟而入化之妙矣。
  可欲之谓善,志仁则无恶也,
  无恶,则不拂人之性而见可欲。
  诚善于心之谓信,
  有诸己者,诚自信于心也。
  充内形外之谓美,
  义理足乎日用,德纯一致无疵颣曰美。
  塞乎天地之谓大,
  天地之间事物变化,得其神理,无不可弥纶者。能以神御气,则神足以存,气无不胜矣。
  大能成性之谓圣,
  大则无以加矣,熟之而不待扩充,全其性之所能,而安之以成乎固然,不待思勉矣。
  天地同流,阴阳不测之谓神。
  神者,圣之大用也。合阴阳于一致,进退生杀乘乎时,而无非天理之自然,人不得以动静、刚柔、仁义之迹测之,圣之神也。六者,以正志为入德之门,以存心立诚为所学之实,以中道贯万理为至善之止,圣与神则其熟而驯致者也。故学者以大心正志为本。
  高明不可穷,博厚不可极,则中道不可识,盖颜子之叹也。
  穷高明者,达太虚至和之妙,而理之所从出无不知也;极博厚者,尽人物之逆顺险阻,皆能载之而无所拒也。穷高明则文皆致用,极博厚则礼能感通,而后天下之富有,皆得其大中之矩以贯万理。颜子弥高弥坚之叹,非侈心于高坚,所以求中道尔。不穷高明,不极博厚,而欲识中道,非偏则妄矣。
  君子之道,成身成性以为功者也。
  身者道之用,性者道之体。合气质攻取之性,一为道用,则以道体身而身成;大其心以尽性,熟而安焉,则性成。身与性之所自成者,天也,人为蔽之而不成;以道体天,而后其所本成者安之而皆顺。君子精义研几而化其成心,所以为作圣之实功也。
  未至于圣,皆行而未成之地尔。
  欲罢不能而未熟,私意或间之也;行而不息,则成矣。
  大而未化,未能有其大,化而后能有其大。
  与时偕行而无不安,然后大无所御;以天地万物一体为量而有任之之意存,则动止进退必有所碍,不能全其大矣。任之之意,即有思勉、有方体也。
  知德以大中为期,可谓知至矣。
  大中者,阴阳合德,屈伸合机,万事万理之大本也。知之而必至于是以为止,知乃至其极也。
  择中庸而固执之,乃至之之渐也。
  中庸,中之用也。择者,择道心于人心之中,而不以见闻之人为杂天理之自然也。固执,动静恒依而不失也。择之精,执之固,熟则至矣。
  惟知学然后能勉,能勉然后日进而不息可期矣。
  知学,知择执以至于中也;不息,则成性而自能化矣。不知学者,俗儒以人为为事功,异端以穷大失居为神化;故或事求可,功求成,而遂生其骄吝,或谓知有是事便休,皆放其心而不能勉;虽小有得,以间断而失之。
  体正则不待矫而弘,
  体,才也;才足以成性曰正。聪明强固,知能及而行能守,则自弘矣。
  不正必矫,矫而得中,然后可大。
  得中道之一实以体天德,然后可备万物之理。才既偏矣,不矫而欲弘,则穷大失居,弘非其弘矣。盖才与习相狎,则性不可得而见,习之所以溺人者,皆乘其才之相近而遂相得。故矫习以复性者,必矫其才之所利;不然,陷于一曲之知能,虽善而隘,不但人欲之局促也。
  故致曲于诚者,必变而后化。敔按:此言变化,与朱子《中庸章句》异,详后《致曲不贰》章
  变,谓变其才质之偏;化,则弘大而无滞也。
  极其大而后中可求,止其中而后大可有。
  大者,中之撰也;中者,大之实也。尽体天地万物之化理,而后得大本以随时而处中,得中道而不迁,则万化皆由之以弘,而用无不备矣。
  大亦圣之任,
  圣之任,亦大之至尔。
  虽非清和一体之偏,犹未忘于勉而大尔。
  伊尹耕于有莘,亦夷之清;出而五就汤、五就桀,亦惠之和;可兼二子,而执义已严,图功已亟,皆勉也。
  若圣人,则性与天道无所勉焉。
  圣人,谓孔子。顺性而自止于大中,因天道而自合其时中,不以道自任,故化不可测,伊尹之道疑于孔子,而大与圣分焉,故辨之。
  无所杂者清之极,无所异者和之极。勉而清,非圣人之清;勉而和,非圣人之和。所谓圣者,不勉不思而至焉者也。
  伯夷、柳下惠体清和而熟之,故孟子谓之为圣,化于清和也;伊尹大矣,而有所勉;夷、惠忘乎思勉,而未极其大。清和未极其大,故中不能止;任者未止于中,故大不能化。唯孔子存神而忘迹,有事于天,无事于人,圣功不已,故臻时中之妙,以大中贯万理而皆安也。
  勉,盖未能安也;思,盖未能有也。
  未能安,则见难而必勉;未能有,必待思而得之。见道于外,则非己所固有而不安;存神以居德,则虽未即至而日与道合,作圣之功,其入德之门,审矣。
  不尊德性,则学问从而不道;
  道谓顺道而行。不尊德性,徇闻见而已。
  不致广大,则精微无所立其诚;
  不弘不大,区限于一己而不备天地万物之实,则穷微察幽,且流于幻妄。
  不极高明,则择乎中庸,失时措之宜矣。
  不极乎形而上之道以烛天理之自然,则虽动必遵道而与时违。张子此说,与陆子静之学相近,然所谓广大高明者,皆体物不遗之实,而非以空虚为高广。此圣学异端之大辨,学者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