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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正蒙注
君子教人,举天理以示之而已;其行己也,述天理而时措之也。
小慧所测,记问所得,不恃以为学诲,所明者一以其诚而已。诚者,天理之实然,无人为之伪也。
和乐,道之端乎!
和者于物不逆,乐者于心不厌,端,所自出之始也。道本人物之同得而得我心之悦者,故君子学以致道,必平其气,而欣于有得,乃可与适道;若操一求胜于物之心而视为苦难,早与道离矣。下章言诚言敬,而此以和乐先之。非和乐,则诚敬局隘而易于厌倦,故能和能乐,为诚敬所自出之端。
和则可大,乐则可久;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
不气矜以立异,则时无不可行,物无不可受;不疲形以厌苦,则终食无违,终身不去。和乐者,适道之初心,而及其至也,则与天地同其久大矣。性体性也;太虚之体,絪緼大和,是以聚散无恒而不穷于运。孔子之学不厌,教不倦,人皆可学而不能岁,唯其用情异也。
莫非天也,
耳目口体之攻取,仁义礼智之存发,皆自然之理,天以厚人之生而立人之道者也。
阳明胜则德性用,阴浊胜则物欲行。
阳动而运乎神,阴静而成乎形,神成性,形资养,凡物欲之需,皆地产之阴德,与形相滋益者也。气动而不凝滞于物,则怵惕恻隐之心无所碍而不穷于生;贪养不已,驰逐物欲,而心之动几息矣。
领恶而全好者,其必由学乎!
好善恶恶,德性也;领者,顺其理而挈之也。阳明之德,刚健而和乐,阴浊则荏苒而贼害以攻取于物,欲澄其浊而动以清刚,则不可以不学。学者用神而以忘形之累,日习于理而欲自遏,此道问学之所以尊德性也。
不诚不庄,可谓之尽性穷理乎?
释氏以天理为幻妄,则不诚;庄生以逍遥为天游,则不庄;皆自谓穷理尽性,所以贼道。
性之德也未尝伪且慢,故知不免乎伪慢者,来尝知其性也。
性受于天理之实然,何伪之有?虽居静而函万化以不息,何慢之有?若王介甫之杂机朽,苏子瞻之好骄乐,皆自言知性,所知者释氏、庄生之所谓性也,恍忽无实而徜徉自废之浮气也。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乃以体性之诚;心恒存而性显,则不待推求而知之真矣。
勉而后诚庄,非性也。
勉强则志困而气疲,求其性焉安焉,未能也。
不勉而诚庄,所谓“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与!
勉者存其迹,不勉者存其神;存神之至,与天地同其信威。中庸言勉强则成功一,而张子以勉为非性,似过高而不切于学者。乃释此篇之旨,先言和乐而后言诚庄,则学者适道之始,必以和乐之情存诚而庄莅,然后其为诚庄也可继,驯而致之,圣人之至善合天,不越乎此。盖中庸所言勉强者,学问思辨笃行之功,固不容已于勉强;而诚庄乃静存之事,勉强则居之不安而涉于人为之偏。且勉强之功,亦非和乐则终不能勉;养蒙之道,通于圣功,苟非其本心之乐为,强之而不能以终日。故学者在先定其情,而教者导之以顺。古人为教,先以勺、象,其此意欤!
生直理顺,则吉凶莫非正也。
义不当死,则慎以全身,义不可生,则决于致命,直也。气常伸而理不可屈,天所命人之正者此也。
不直其生者,非幸福于回,则免难于苟也。
处安平而枉以幸福,必临难而苟于求免。凭气数之偶然,幸而得福者有矣;以正言之,刑戮之民尔。
“屈伸相感而利生”,感以诚也;
屈则必伸,伸则必屈,善其屈以裕其伸,节其伸所以安其屈,天地不息之诚,太和不偏之妙也。人能以屈感伸,敛华就实,而德自著;以伸感屈,善其得者善其丧,皆体天地自然之实理,修身俟命而富贵不淫,贫贱不屈,夭寿不贰,用无不利矣。
“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杂之伪也。
情,实也。事之所有为情,理之所无为伪。事可为而即为,而不恤其非理之实,以事起事,以名邀名,以利计利,则虽事或实然,而杂之以妄,幸而得利,害亦伏焉。
至诚则顺理而利,伪则不循理而害,顺性命之理,则所谓吉凶,莫非正也;逆理则凶为自取,吉其险幸也。
诚者,吾性之所必尽,天命之大常也。顺之则虽凶而为必受之命,逆则虽幸而得吉,险道也,险则末有不危者。故比干死而不与恶来同其诛,曹丕、司马昭虽窃大位而祸延于世。不可以屈伸之数,幸事之或有而不恤理之本无也。
此章释《易传》之旨而决之于义利之分,为天道物理之恒,人禽存去之防,其言深切。学者近取而验吾心应感之端,决之于几微,善恶得失,判为两途,当无所疑矣。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顺性命之理,则得性命之正;灭理穷欲,人为之招也。
性命之理本无不正,顺之,则当其伸而自天佑之,当其屈而不愧于天。若灭理穷欲以徼幸者,非其性之本然,命之当受,为利害之感所摇惑而致尔。
张子正蒙注卷三终
张子正蒙注卷四
大心篇
此上六篇,极言天人神化性命之理;自此以下三篇,乃言学者穷理精义之功。明乎道之所自出,则功不妄;反诸学之所必务,则理不差。君子之道所以大而有实也。此篇乃致知之要,下二篇乃笃行之实,知之至而后行无不得,又学者知止之先资也。
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
大其心,非故扩之使游于荒远也;天下之物相感而可通者,吾心皆有其理,唯意欲蔽之则小尔。由其法象,推其神化,达之于万物一源之本,则所以知明处当者,条理无不见矣。天下之物皆用也,吾心之理其体也;尽心以循之,则体立而用自无穷。
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
闻见,习也;习之所知者,善且有穷,况不善乎!尽性者,极吾心虚灵不昧之良能,举而与天地万物所从出之理合而知其大始,则天下之物与我同源,而待我以应而成。故尽孝而后父为吾父,尽忠而后君为吾君,无一物之不自我成也;非感于闻见,触名思义,触事求通之得谓之知能也。
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
朱子谓知性乃能尽心,而张子以尽心为知性之功,其说小异,然性处于静而未成法象,非尽其心以体认之,则偶有见闻,遂据为性之实然,此天下之言性者所以凿也。
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
心不尽则有外,一曲乍得之知,未尝非天理变化之端,而所遗者多矣。
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
天下有其事而见闻乃可及之,故有尧,有象,有瞽瞍,有舜,有文王,幽、厉,有三代之民,事迹已著之余,传闻而后知,遂挟以证性,知为之梏矣。德性之知,循理而及其原,廓然于天地万物大始之理,乃吾所得于天而即所得以自喻者也。
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
萌者,所从生之始也。见闻可以证于知已知之后,而知不因见闻而发。德性诚有而自喻,如暗中自指其口鼻,不待镜而悉。
由象识心,徇象丧心。
物之有象,理即在焉。心有其理,取象而证之,无不通矣。若心所不喻,一由于象,而以之识心,则徇象之一曲而丧心之大全矣。故乍见孺子入井,可识恻隐之心,然必察识此心所从生之实而后仁可喻。若但据此以自信,则象在而显,象去而隐,且有如齐王全牛之心,反求而不得者矣。
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谓之心,可乎?
知象者本心也,非识心者象也。存象于心而据之为知,则其知者象而已;象化其心而心唯有象,不可谓此为吾心之知也明矣。见闻所得者象也,知其器,知其数,知其名尔。若吾心所以制之之义,岂彼之所能昭著乎!
人谓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
受声色而能知其固然,因恃为己知,而不察知所从生,陋矣。
人之有受,由内外之合也。
耳与声合,目与色合,皆心所翕辟之牖也,合,故相知;乃其所以合之故,则岂耳目声色之力哉!故舆薪过前,群言杂至,而非意所属,则见如不见,闻如不闻,其非耳目之受而即合,明矣。
知合内外于耳目之外,则其知也过人远矣。
合内外者,化之神也,诚之几也。以此为知,则闻之见之而知之审,不闻不见而理不亡,事即不隐,此存神之妙也。
天之明莫大于日,故有目接之,不知其几万里之高也;天之声莫大于雷霆,故有耳属之,莫知其几万里之远也;天之不御莫大于太虚,故心知廓之,莫究其极也。敔按:“几万里之远也”,“万’当作“百”
言道体之无涯,以耳目心知测度之,终不能究其所至,故虽日之明,雷霆之声,为耳目所可听睹,而无能穷其高远;太虚寥廓,分明可见,而心知固不能度,况其变化难知者乎!是知耳目心知之不足以尽道,而徒累之使疑尔。心知者,缘见闻而生,其知非真知也。
人病其以耳目见闻累其心,而不务尽其心,
尽其心者,尽心之本知。
故思尽其心者,必知心所从来而后能。
心所从来者,日得之以为明,雷霆得之以为声,太虚絪緼之气升降之几也。于人,则诚有其性即诚有其理,自诚有之而自喻之,故灵明发焉;耳目见闻皆其所发之一曲,而函其全于心以为四应之真知。知此,则见闻不足以累其心,而适为获心之助,广大不测之神化,无不达矣。此尽性知天之要也。
耳目虽为性累,然合内外之德,知其为启之要也。
累者,累之使御于见闻之小尔,非欲空之而后无累也。内者,心之神,外者,物之法象。法象非神不立,神非法象不显。多闻而择,多见而识,乃以启发其心思而会归于一,又非徒恃存神而置格物穷理之学也。此篇力辨见闻之小而要归于此,张子之学所以异于陆、王之孤僻也。
成吾身者,天之神也。不知以性成身,而自谓因身发智,贪天功为己力,吾不知其知也。
身,谓耳目之聪明也。形色莫非天性,故天性之知,由形色而发。知者引闻见之知以穷理而要归于尽性;愚者限于见闻而不反诸心,据所窥测恃为真知。徇欲者以欲为性,耽空者以空为性,皆闻见之所测也。
民何知哉?因物同异相形,万变相感,耳目内外之合,贪天功而自谓己知尔。
形之所发,莫非天也;物变之不齐,亦莫非天也;两相攻取而顺逆之见生焉。若能知性知天,则一理之所贯通有真是,而无待是非之两立以相比拟,因天理之固然而不因乎闻见,则无恃以自矜其察矣。待有幽、厉而始知文武之民善,待乌喙之毒而始知菽粟之养乎?同异万变,佹得佹失,不足为知也,明矣。
体物体身,道之本也;
万物之所自生,万事之所自立,耳目之有见闻,心思之能觉察,皆与道为体,知道而后外能尽物,内能成身;不然,则徇其末而忘其本矣。
身而体道,其为人也大矣。
视听言动,无非道也,则耳目口体全为道用,而道外无徇物自恣之身,合天德而广大肆应矣。
道能物身,故大;不能物身而累于身,则藐乎其卑矣。
物身者,以身为物而为道所用,所谓以小体从大体而为大人也,不以道用其耳目口体之能,而从嗜欲以沈溺不反,从记诵以玩物丧志,心尽于形器之中,小人之所以卑也。
能以天体身,则能体物也不疑。
天不息而大公,一于神,一于理,一于诚也。大人以道为体,耳目口体无非道用,则入万物之中,推己即以尽物,循物皆得于己,物之情无不尽,物之才无不可成矣。
成心忘,然后可与进于道。张子自注:成心者,私意也
成心者,非果一定之理,不可夺之志也。乍然见闻所得,未必非道之一曲,而不能通其感于万变,徇同毁异,强异求同,成乎己私,违大公之理,恃之而不忘,则执一善以守之,终身不复进矣。万世不易之常经,通万变而随时得中。学者即未能至,而不恃其习成之见,知有未至之境,则可与适道,而所未至者,皆其可至者也。
化则无成心矣。
大而化之,则心纯乎道。尽无方无体之理,自无成心。
成心者,意之谓与!
意者,心所偶发,执之则为成心矣。圣人无意,不以意为成心之谓也。盖在道为经,在心为志,志者,始于志学而终于从心之矩,一定而不可易者,可成者也。意则因感而生,因见闻而执同异攻取,不可恒而习之为恒,不可成者也。故曰学者当知志意之分。
无成心者,时中而已矣。
中无定在,而随时位之变,皆无过不及之差,意不得而与焉。
心存,无尽性之理,故圣不可知谓神。张子自注:此章言心者,亦指私心为言也
心存,谓成心未忘也。性为神之体而统万善,若以私意为成心,则性之广大深微不能尽者多矣。杨之义,墨之仁,申之名,韩之法,莫非道之所可,而成乎性之偏,惟挟之以为成心,而不能极道之深、充道之广也。尽性而无成心,则大人以下,有所执以为善者,皆不测其时行时止、进退劝威之妙,盖圣人之神,超然知道之本原,以循理因时而已。敔按:不可知者,谓大人以下皆不能测之也
以我视物,则我大;
视听之明,可以摄物,心知之量,可以受物,于是而可以知物之不足而我之有余,则不徇物以自替其大矣。
以道体物我,则道大。
物与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受命于一阴一阳之道,而道为其体;不但夫妇、鸢鱼为道之所昭著,而我之心思耳目,何莫非道之所凝承,而为道效其用者乎!唯体道者能以道体物我,则大以道而不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