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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斋四存编
离骚之人,吾钦其忠,而恶其文之妆堆;左氏之理,吾爱其静,而恶其词之浮夸,以为皆衰世之文,启后世雕刻之风,伤古人典雅之体。所称以文字祸天下苍生者,二子亦分其辜焉。
永保天禄,允祚遐昌。谁其几及,惟周文王。肃雍敬止,下上偕臧。小子罪戾,尚知景行。夙夜无愧,萃兹百祥。
壬戌春二月八日,鼓琴,足旁一小蝎,蹴之。思舜作乐致凤仪,予弹琴而召蝎。盖予有暴躁之气,正如方启蛰之小蝎,近阴气而少阳和,宜取为戒。乃更为舒徐和缓之韵,三弄而罢。
或与族人有口隙,谓之曰:“族人与吾同祖,正如吾四肢手足,虽有歧形,实一体也;一体相戕,吾祖宗之神得无伤乎!彼不知为一体,吾知之;彼不暇思祖宗,吾思之。如今碗阔于蔬,故盛得蔬;桌大于碗,故载得碗。”其人大感,拊心曰:“是吾志也。”
思周公教法“开而弗达,强而弗抑”,古人奖人常过其量,良有深心;吾坐反此,不能成人材,又不能容众,屡自怼恨,不能悛改,即此便是“闻义不徙,不善不改”。以后凡言人之短,奖人之善,必谨而书之。犯前过轻者,痛自惩艾;重则跪。过在家人宗族,跪于父祠前;过在教人交友,跪于孔子神位前;或遇事忙时迫,亦必叩首拜谢。
刚主少年时,有骄浮气,先生曰:“仆昔事石卿先生,尝拱手以听,先生院中游走讲论,目不一视,至二鼓,仆不敢移处;事文孝先生,侍坐,先生南面,时而指使如仆役。足下若遇诸先生,恐不能受益也。”刚主亟下拜曰:“承先生教,敢不急改。”
谓刚主曰:“吾欲三日不刑一人,而化一邑之异端;欲一月不刑一人,而均一邑之田亩,何道而可?”刚主三发策,靖异端,皆不出刑名文墨之套。先生曰:“贤自病后,睿思减矣。”刚主问:“三日不刑一人而邪教化,有成算乎?曰:“有。呼各门头行而开导之,使明邪正,即立为耆、约,使之更教其属,不两日皆良民矣。”问均田,曰:“亦任人耳。八家为井,立井长;十井为通,有通长;十通为成,有成长;随量随授之产,不逾月可毕矣。”
伊尹耕莘野,非义非道,一介不取与,嚣嚣畎亩,一似全无意于天下生民者;后遇成汤三聘,即“自任以天下之重”乃尔;孔明高卧,“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一似全无意于汉末气运者;后遇昭烈三顾,即“鞠躬尽瘁”乃尔,岂知舜之“饭糗茹草,若将终身”皆然。儒者成法,合当如此。
天之将兴一代也,必生以勤兵绩武之主,使之征慑海外,而子孙世享太平,宗祀灵长,如汉武帝、唐世民、明永乐是也。天之将亡一代也,亦必生以勤兵绩武之主,或干戈交起之事,使之耗财杀士,而横敛致怨,宗祀以亡,如秦始皇、隋炀帝、元、明末是也。其机只在于岁,岁丰则足以给其雄威,而国运永;岁凶则适以暴民生,乱国运。宋之初兴欠武功,故后代懦弱。
刚主问:“出将奚先?”先生曰:“使予得君,第一义在均田。田不均,则教养诸政俱无措施处,纵有施为,横渠所谓‘终苟道’也。”刚主曰:“众议纷阻,民情惊怨,大难猝举。”先生曰:“所谓‘愚民不可与谋始’也。孔子犹不免麛裘之谤,况他人乎?吾于三代后最羡神宗、安石,但其术自不好,行成亦无济。今若行先王之道,须集百官,晓以朝廷断决大义,事在必行,官之忠勤才干者,尽心奉法,阻挠抗违者,定以乱法黜罪。今人文墨无识,偏能多言乱挠,不如此,一事不可行也。”
颜羽深言多子之苦,先生曰:“人世苦处都乐,如为父养子而苦,父之乐也;为子事父而苦,子之乐也;苟无可苦,便无所乐。”羽终言为苦。先生曰:“翁不觉其乐,试观君臣具见之矣。如禹治水,稷教稼,苦人也;颜子箪瓢陋巷自甘,乐人也,禹、稷乐乎?颜子乐乎?如武侯鞠躬尽瘁,呕血而死,可谓苦矣;然与其不遇玄德,高卧南阳,抱膝长吟,孰苦,孰乐?”
杜益斋规先生三失,曰“务名”,曰“轻信”,曰“滥交”。先生曰:“务名之过,元不及觉;轻信之过,觉不能持;滥交之过,则仆苦心也。气数益薄,人才难得,如生三代而思五臣,不能借也;生两汉而求伊、莱、十乱,亦不能借也;居今而求三杰、二十八将,其将能乎?故才不必德,德不必才,才德俱无,一长亦不忍弃。且人各自成,势难强同。昔蠡人某,恶人也,吾欲治河以救一方,驰寸纸,立集夫五百名,赴吾于数里外,限时不爽也。脱鄙而远之,数十乡为水国矣。又如某子,兄与法干尝面戒元、元亦曾受其辱,然遇使才,犹将用之也。”
禁令第十
先生曰:“禁令,治之大权也;赏,治之大威也;信义,治之大宝也;仁恕,治之大道也;政事,治之大舆也。权、威不立,则信义、仁恕适以病国;宝、道不诚,则禁令、赏反以厉民;政事不修,则宝、道无所载,而权、威无所施,故善为治者,必自政事始。”
治世之官详于下,乱世之官叠于上;详于下则教养举,叠于上则掣肘成。下多一官,则民多一亲;上多一宪,则官多一畏,多亲而政事成,多畏而贿赂通。
人不作事则暇,暇则逸,逸则惰、则疲,暇逸惰疲,私欲乘之起矣。习学工夫,安可有暇?
宗人言“坐读之病苦”。先生曰:“书之病天下久矣,使生民被读书者之祸,读书者自受其祸。而世之名为大儒者,方且要‘读尽天下书’,方且要‘每篇读三万遍,以为天下倡’,历代君相方且以爵禄诱天下于章句浮文之中,此局非得大圣贤、大豪杰,不能破矣。”
明季任邱贡士庞济公,少与大学士文敏友善。文敏贵,亲友干谒者络绎,济公独不至。文敏深念之,寄信乃往。文敏问来意,曰:“思公一晤耳,无他事。”文敏叹曰:“古人哉!”赠金五百。曰:“吾路费财两缗,何须许多也?”文敏固与之,受之。还谓宗人曰:
“向固不受也,恐拂公成惭;然吾终不受,尽以修庠。”其孙恺举博学,入翰院。
居恩祖母丧。思丧中废业,兼以毁瘠,极易萎惰,故先正制为祝祠云:“夙兴夜处,不惰其身。”期以内不惰犹易,练以后不惰更难。盖期之内哀慕之深,常有汲汲切切意,不逸则不惰;练之后哀思日,杀心少念,身少事,逸斯惰,惰斯惫矣。故行丧礼于练前,失犹少;行丧礼于练后,失必多。孔子之“丧事不敢不勉”,事在勉强而已矣。
“持其志”,敬心之学也,“无暴其气”,敬身之学也。然每神清时,行步安重,自中规矩,则“持志”即所以“养气”也;每整衣冠端坐,则杂念不来,神自守舍,则“无暴
”即所以“持志”也。盖身也,心也,一也;持也,无暴也,致一之功也。彼以耳目口鼻等为“六贼”,自空其五脏,而谓定性明心者,真妄也哉!真自诬自贼也哉!何聪明者亦为之迷惑不觉也?皆由务虚好大,纵意玄远,未实用力于此心此身也。
思勉行仁义,而每得欺侮成怨,是吾人之处世,非为仁义之难,而泛应曲当之难也。自反其过,在自见其是。我居其是,谁处其非?我居其功,谁受其过?必也,上孝下慈,而恒觉其不足;人侮人谤,而不自见其冤,其庶乎!
陈康如问经旨,先生曰:“经学亦亡矣,亡于注疏、读讲也。今若于经典行一端,即学礼之一端也;若于三事、六府行一事,则学书之一端也;若于风、雅、颂,歌一章、舞一节、为一事,即学诗之一端也。不然,即读之熟,讲之悉,何经学之有哉?而遑问其旨也。
”问易与春秋之旨,先生曰:“难言也。予未足知其旨,姑妄言也。易之作也,四圣人合人事之措施,与天地之化工,并而一之,交而易之之书也。诗、书、礼皆定局,而易为活盘。孟子所谓‘孔子圣之时’,其庶几乎!春秋则孔子自解之矣,曰‘丘之志在春秋’。又曰:
‘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盖借二百四十年桓、文之事,以自谱为东周手段也。”
康如问礼,先生曰:“吾久有志于礼,先行家祠礼。”因问“有家祠神主乎?”曰:
“有。有而朔望、令节,祭荐不行,不几使先人为有嗣之馁鬼乎?岁时祭荐,而礼文不举,不几如野人之叩墓乎?祭荐毕,遂行家人礼,拜父母,拜兄长。退入私室,夫妇之礼行焉,闺门之内,肃若朝廷。吾故曰行乎礼则尊矣,体乎仁则富矣。”
孔子论仁曰:“居处恭。”居处不恭,即居处不仁,恭即仁矣;“执事”“与人”皆然,则仁无间隙,为仁之功亦无间隙。天有不与人以君、相、师任之时,无不与人以三者之时。近但觉无事,是不以“仁为己任”矣。
孔子言“思无益,不如学”,而近儒惟昼读夜思,笔之书册,却弃孔门所“学而时习
”之六德、六行、六艺不为,是专为其无益,而废其有益矣。何怪乎内无益于身心,外无益于家国,而使圣道荒也哉!
刚主问操存,先生曰:“予未审孔、孟之操存,第予所得力处,只‘悚提身心’四字。”问:“静中工夫如何著力?”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正是著力处。”问:“阳明何以说静时不著念?”曰:“昔人问阳明,人有无念时否?阳明曰:‘实无无念时’,怎说不著念?”
胡连城问“忠恕而已矣”,先生曰:“天下人同心也,忠以通之,自无不贯。故大学治平不外一‘恕’,洁矩节明明画出;中庸明‘道不远人’,亦是‘忠恕’。子贡问一言终身可行,子曰:‘其恕乎’!此外更无道。朱注既云‘竭尽无余’,又云‘借以著明之’,是忠、恕尚非一贯正义乎!”
果斋问:“‘兄弟怡怡’,秀深慕之,而不免躁暴,何以免也?”先生曰:“只知父母在上,我人子也,何敢躁暴?看兄弟是父母之子,何得不怡怡?”曰:“恒苦不自由。”
先生曰:“更无他道,知如此是病,便知不如此是药。”
谓果斋曰:“‘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学者以勤为要。禹惜寸阴,陶惜分阴,不可不知,不可不学也。”
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下
鼓琴第十一
先生鼓琴,羽弦断,解而更张之,音调顿佳。因叹为学而惰,为政而懈,亦宜思有以更张之也。彼无志之人,乐言迁就,惮于更张,死而后已者,可哀也!
思仰不愧,俯不怍,此气真觉浩然。若陷色恶,便为色害,不能浩然矣;陷财恶,便为财害,不能浩然矣;陷机诈残暴,则又害其浩然矣。其直养之要有二:一在平日兢兢慎独,一在临时猛省决断。
刚主曰:“人言某无担架。塨谓人有小名位便骄狂者,是不能担架小名位;有大名位便骄狂者,是不能担架大名位;有学问便骄狂者,是不能担架学问;有道德便骄狂者,是不能担架道德。吾辈尽是无担架人。必如乾卦‘天行健’,方是担;坤卦‘厚德载物’,方是架。”先生闻之,悚然自惕。
果斋问:“静存动察,如何下手?”先生曰:“静之存也,提醒操持;动之察也,明辨刚断。二者之得力,又有三字,曰‘不自恕’。”
刚主言:“每一念不合道,便斩截之。”先生曰:“予亦曾用此功,旋动旋斩,如盘草翦屠状,觉得甚难,正是‘克、伐、怨、欲不行’功夫也,不如提醒身心,一齐振起,诸欲自然退听。”
吴仲常问:“文王三分有二,不过二分之人心归耳,未必疆土尽属。果尔,纣之凶暴肯容之乎?”先生曰:“否。试观自岐迁丰,疆域远矣。况七十里之囿,若在百里之岐,是举国为囿,仅余三十里都鄙,有是理乎?”仲常曰:“三分有二,诚然矣,纣不忮乎?
”曰:“纣专以酒色自娱,文王又能率其叛纣来归者以事纣,供赋役如故,纣亦倚恃文王得自遂其淫逸,又何忮乎?”仲常悦。
果斋问伊尹却汤聘事。先生曰:“夏桀之世,天下无道久矣,无尊德乐道之人,偶有一二,不过虚博下士之名,无一真心慕德者。汤来聘,伊若曰,此不过务虚名,我何用其聘币为哉?及三往,知其可与有为矣,乃幡然改。”问:“何以就桀五?”曰:“此汤忠之至、仁之尽也。得一尹,曰圣人与居,或可以化桀而永神禹之祚也,进之,无济而返。又久之,曰,或知悔也,再进之。五返而不改,无望矣,乃放之。犹曰:‘恐后世以台为口实,惟有惭德!’故曰忠之至、仁之尽也。”
果斋患忘。先生曰:“孟子不云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今曰忘,是心无事矣。且忘之病每生于无志,助之病每迫于好名。吾昨劝某友学经济实用,诿曰
‘几时用著’?予曰:‘必待上帝立券明日用,兄今方学乎!昔姜公八十遇文王,假使七十八九寿终,将不得为姜公乎?不用而死,只八百年苍生不被其泽耳,公以全体大用还于天地,曾何缺欠?必用而后学,否则不学,是为利也。学从名利入手,如无基之房,垒砌纵及丈余,一倒莫救。’”
刁文孝言:“为时文不为古文,文不文;为时人不为古人,人不人。”先生进之曰:
“古文非八大家之谓也,古人非汉、宋诸儒之谓也。当求尧之‘焕乎文章’,孔之‘斯文在兹’者,知其文,则可为其人矣。”
孝子一念不得亲心,则为不孝;仁人一念不通天心,则为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