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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斋四存编
“德其所德”,而古人之道德亡矣。
谓诸生曰:“制欲为吾儒第一功夫,明伦为吾儒第一关节,而欲之当制者莫甚于色,伦之当明者莫切于夫妇。近世师弟,以此理为羞惭而不言,殊失圣贤教人之旨。且世俗但知妇女之污为失身,为辱父母,而不知男子或污,其失身辱亲一也。尔等渐去童年,得无有情欲渐开,外物易引者乎?此处最宜著紧。立为人根基,其道自不邪视、不妄思始。但保此身,便为人,便可贤可圣;一失此身,便为鬼,便可禽可兽,小子戒之!”
“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五臣,举人之万有不同,皆统括矣。昔蠡有徐姓,痴而哑,甚慈其子,吾以为尧、舜之一端也。傥能充此,何不可为?盖痴人亦禀元、亨、利、贞之理,而成仁、义、礼、知之性,犹吾言尧、舜事业,不惟其臣各事其一,但作知县,不愧为唐、虞一邑;作吏胥,不愧为唐、虞一职,亦便是尧、舜事业也。只孟子善言学,徐行后长,便是尧、舜,如在父兄前和顺,不反口,便是尧、舜。今教痴人徐行漫语,彼岂不能?不能者,须是禽兽、木石、水草。
冠所以重元首,故周冕华而不为靡。吾侪岂必作帝王,乃行夫子“为邦”之训乎!如每正月振起自新,调气和平,是即行建寅之时矣;凡所御器物,皆取朴素浑坚,而等威有辨,是即“乘殷之辂”矣;凡冠必端正整齐,洁秀文雅,是即“服周之冕”矣;凡歌吟必正,
“乐而不淫”,是即舞舜之韶矣。
作事有功快,有功而不居更快;为德见报佳,为德而不见报更佳。
刚峰第七
刚峰集言:“为学在诚正,不先格致。”先生云:“此只由不解‘格物’二字也。不知圣人之言,证以圣人之行;不见圣人之行,证以圣人之言,此‘格’字乃‘手格猛兽’之格,‘格物’谓犯手实做其事,即孔门‘六艺’之学是也。且如讲究礼乐,虽十分透彻,若不身为周旋,手为吹击,终是不知。故曰‘致知在格物’。”
人之为学,心中思想,口内谈论,尽有百千义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为实也;人之共学,印证诗书,规劝功过,尽有无穷道德,不如大家共学一道之为真也。
不暴己之长,不形人之短,不扬生人之过,不发死人之私,君子人欤!
理念胜则心清明,心清明,天地草木无不在目,则天地物我总是一般;欲念胜则心昏惑,心昏惑,眼前一物不见,不惟天地鸟兽与我隔绝,虽一身耳目手足皆非我有。
礼、乐、射、御、书、数似苦人事,而却物格知至,心存身修而日壮;读讲文字似安逸事,而却耗气竭精,丧志痿体而日病。非真知学者,其孰能辨之!
王契九问:“取士乡举、里选,行之滋弊。”先生曰:“犹胜时文。如一邑方举一人,一方有不肖之耆、约,党酒食贿赂之家,而登其子弟,将三方皆不肖乎?即皆不肖矣,他邑独不得一良耆、良约乎?三四举而得一贤,或三四邑而得一贤,所得不既多乎!当不至如时文,百千举而不见一贤也。况选举复,则士饬其行。试观周代盛时,士习之美,不可及矣;虽极其流弊,以至战国,亦第云‘修其天爵,以要人爵’而已。今世求一修天爵而要人爵者,岂可得哉!”
谓边之籓曰:“人心动物也,习于事则有所寄而不妄动,故吾儒时习力行,皆所以治心;释氏则寂室静坐,绝事离群,以求治心,不惟理有所不可,势亦有所不能,故置数珠以寄念。今子病目,既废读讲学习功,当亲师访友,求所以寄心适志;乃惟闭户寂处,乌得不身日闲而心日妄乎!当急改图。”夏希舜父、叔构争,先生谓曰:“为子侄处父、叔闲,须劝父让产以友弟,劝叔勿争以恭兄,乃其职也;若从父拒叔,不惟非所以为侄,亦非所以为子矣。汝不见余处某弟乎?以彼无状,予岂不能罪之?顾宗族之闲宜无校,况胞兄弟乎?且人各有命,争多未必即富,让少未必即贫。若兄弟之情一伤,不可复悔,可不念乎!”
彭永年言:“行井田法,易扰民生乱,不如安常省事。”先生曰:“古先王之井田浚沟,岂天造地设,不劳民力乎!又如大禹掘江、淮、河、汉,岂果神怪效灵,一呼而就乎?盖古人务其费力而永安,后人幸其苟安而省力,而卒之民生不遂,外患叠乘,未有能苟安者也,故君子贵怀永图。”
学者须自敛饬,如不识字人,方好;又须有气量包人,尽人而不尽于人。
观南宋纪至理宗崇故理学,曰:“此其所以为理宗也,此其所以为宋之理宗也。盖使崇生理学则必有裨益,然生理学好裁抑君非,驳折同类以自见,理宗乌能用之,其臣乌能容之!惟崇奖死亡,收美名而不受绳尺,此其所以为理宗也。使崇故帝王,故帝臣王佐,则必有取法。且古儒道若六府、三事、六德、六行、六艺,不可文袭,理宗乌能窃之,其政乌能似之!惟崇奖其本朝之故理学,讲究其制作,刊引其著述,而易省其伎俩,此其所以为宋之理宗也。”
靳氏子自言十一岁弃书勤家,及其家众和好状。先生曰:“是即道也。自世儒远人以为道,而道不明。今汝安父兄而劳家务,是谓尽子弟之职,在家为干子,在国为劳臣,是为道中人矣。”
与刘焕章言礼曰:“吾侪当礼法涂地之时,而毅然从事,固将求合于理也,非以苟异于俗也,亦非以礼自我出也。务使神人各安,一人可行,人人可法,远不谬圣,近不悖王,斯可耳。若不究时王之制,古圣之礼,一有增减,岂求合于礼者哉!今俗惑于异端,狃于贪昧者,莫过于‘天地三界’之牌,莫甚于家宅六位之主,吾侪穷居,非有生民政事、宗庙会同、国邑边疆之务,止此学、教、修、齐数事。其修、齐、学、教止有冠、昏、丧、祭数端,所宜酌议。”
治道不必文、武分途,亦不必举人、进士,只乡里选举秀才。秀才长于文德者充乡约、耆德之职,长于武略者充保长之职,其显有功德者擢大乡长,大乡长之显有功德者升邑令郡守,或备参辅,以至三公,皆通为一体,或次递,或超擢,而又立里史、邑史、郡史以谨戒之。死则有德者配社祠,有功者配道神祀,每五世有继进者则祧之;大功德则进里祀者配享於邑,邑祀者配享于郡,郡祀者配享于国,以激劝之。虽流弊,犹足定百年之太平也。
今人废学,只是将道理让于古人做,不知古人亦人耳,凡古人可行者,我亦可行。如一旦奋然自新,立志躬行,何道不可能也。
或言“读书不能记”,先生曰:“何必记?读书以明理,是借书以明吾心之理,非必记其书也。今日一种书之理开吾心,明日一种书之理开吾心,久之,吾心之明自见,自能烛照万理。譬如以粪水培灌花草,久之,本枝自生佳花;若以粪水著枝上,不足观矣。又如以毡、银磨铜镜,久之,本镜自出光明,若以毡、银著镜上,反蔽其明矣。”
吾辈第八
先生曰:“吾辈若复孔门之学,习礼则周旋跪拜,习乐则文舞、武舞,习御则挽强、把辔,活血脉,壮筋骨,‘利用’也,‘正德’也,而实所以‘厚生’矣。岂至举天下事胥为弱女,胥为病夫哉!”
过霍侯,思三代下论人平允者尠。如殷高宗、尹吉甫恶至杀其子,而犹不失为中兴之贤君、相,盖杀子是其一恶,大端之人品,自不可诬者,天下不可无高宗、吉甫也。冉有、子路、宰我过至聚敛、诬死、短丧,而终不失为孔门之贤弟子,盖聚敛、诬死、短丧是其一大过,大端之才德,自不可诬者,孔门不可无三子也。后世不务实践,论世亦不论实征,好责备古人以市其识,而以不能诛妻夷霍侯。噫!霍侯其易及也哉。
赴易,同友人行。指途人谓之曰:“孟子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如彼推车者、荷担者、执鞭者、趋役者,虽加数十年学问之功,兼以师友之薰陶,岂即能为尧、舜?”友不能答。先生曰:“孟子非谓‘钦明’、‘浚哲’、‘知如神而仁如天’,斯为尧、舜之德也;非谓‘时雍’、‘风动’、‘地平天成’、‘万物咸若’,斯为尧、舜之事也;若然,则颜、曾以下恐难言之,况彼碌碌者乎!只就各人身分,各人地位,全得各人资性,不失天赋善良,则随在皆尧、舜矣。如推货者不饰贾,不伪货;鞭役者不罔上,尽下分,斯皆尧、舜矣。此‘人’字,自圣知至庸愚,王公至隶胥,千万人都括尽,‘皆可以为’四字,是将生、安、学、利、困、勉,用学问之择执与不用学问之择执,千万等工夫都包尽。”
刚主与张自天言,孝继母,任是十分合理,只不得于父母,便不是理。又谓母子断不可异处以相避。如今日问安而骂也,明日复问,推之后日皆然;今年骂也,明年复问,推之后年皆然,是父母终日骂,终日问,尚有亲亲情谊。若各安一方,母亦不骂,子亦不受,虽小得安靖,而此一“疏”字,不孝大矣;况十分承顺父母,亦可冀其回头乎!
仁、知、勇,古今之达德也,立德、立业俱在于此。如西汉萧何“仁者不忧”也,张良“知者不惑”也,韩信“勇者不惧”也。
李晦翁先生云:导幼子以正。示之以正,示之以忠,教行谊不教文章,所就自不犹人。錂按:先生此言,深得训幼子之法,依此教子,何患乡无善俗、世乏良材耶?
刚主谓李毅武曰:“学不徒读。如读一部论语,不徒读,只实行‘学而时习之’一句,便是读论语;读一部礼经,不徒读,只实行‘毋不敬’一句,便是读礼经。如师教我曰‘
汝南行’,我即南行,不学其说,师无不喜;若不南行,亦学其说曰,‘汝南行’,师必不喜也。”
高台臣问曰:“大学‘明明德’,朱子或问以为‘心者虚灵不昧,具众理而应万事’
,性之德乃是‘仁义礼知’,毕竟明德是心乎?性乎?”先生曰:“心也,性也,明德也,一也。大学言心,即性也;中庸言性,即心也。‘性’从‘心、生’,正以其‘虚灵’也,正以其‘具众理,应万事’也。不然,则死心矣。‘明德’之德从‘直、心’,正以‘虚灵
’,故不假造作,不假矫揉,当爱者直爱之,当断者直断之,当敬当辨者,直敬之、辨之,此其所以为‘具众理而应万事’也。不然,则屈心非德矣,则不虚灵,非‘明德’矣。‘尧舜性之’,‘明德’也;‘汤武反之’,‘明明德’也。若如彼解,则心于仁、义、礼、知之外,别有所具之众理乎?心于恻隐、羞恶、辞让之外,更何以为‘应万事’乎?”台臣曰:“今日乃解‘明德’矣。下手工夫全在‘知止’乎?”曰:“不然。下手到底在明、亲。明德者,诚明者也。其余都被引、蔽、习、染昏此明德,所以在明之,明之是大学工夫也。一人昏其德为昏德,众人昏其德为污俗。只自明我德,便是小学,必并明天下民之德,方是大人之学。所以在亲之,亲之是大学工夫也。明必明到十分,不如尧之‘钦明’,舜之‘浚哲’不止也,还尽力去明;亲必亲到十分,不如尧、舜之‘百姓昭明,黎民于变时雍’不止也,还尽力去亲,故曰,在‘止于至善’。盖至善便是吾道之极也,中也。不及一项人,终是迷惑错乱;太过一项人,终是张皇奔驰。能知此当止处,则未至自不肯止,既至自不肯求,便有主张,有归宿,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台臣又问:“中庸‘致中和’如注解,则孔子之心正矣,当时之天地何不位?孔子之气和矣,当时之万物何不育?以为必须与天下共立其大本,共行其达道,立纲陈纪,礼陶乐淑,方是‘致中和’。将尧、舜方尽得之一部中庸,帝王方有其事以全其用,儒者但有其心,而存其体矣。”先生曰:“孔子‘致中和’于一身,而一家之天地、万物位育矣;‘致中和’于七十子,而七十子家之天地、万物位育矣;‘致中和’之政,以宰中都、摄相事,而鲁国之天地、万物亦几位育矣,岂儒者而徒有其心乎?”
或以未列青衿,自憾为废人。先生曰:“不然。吾闻心不思道德,身不蹈礼义,乃为废人;若不作秀才,只废八股业耳,未为废人也。”
三代第九
先生曰:三代后留心于天地之升降,生民之休戚,吾道之兴废者,曾未闻一人焉;况致力于升降、休戚、兴废之际者乎?乌得睹一二人以慰吾望,乌得效一二分,以杜吾志乎?
一日独坐斋中,欲入内,思先正云“人君一日亲贤士大夫之时多,见宫妾妇寺之时少;则德日进”。学者自治,何独不然?斋中即独坐,庄对墙壁箴、铭,亦俨然诤友之在旁矣。
之田杀步屈。思步屈何罪?以至贱妨贵者之养,即罪矣。故蟊、螣生苗中,先王欲思田祖之神,秉畀炎火;豕、鼠妨稼,先王祀猫、虎使食之;甚至鱼、鳖生河海,与人并育不相害,而伏羲网之,孔子钓之。盖天地之性人为贵,杀至贱以养至贵,义也;取之有节,用之以礼,斯仁行其中矣。此圣人造乾坤、差等别之道,异于佛氏假慈悲而颠倒错乱者也。
思周公、孔子当逆知后世离事物以为道,舍事物以为学,故德行、艺统名之曰“ 三物”,明乎艺固事物之功,德行亦在事物上修德制行,悬空当不得他,名目混不得。大学
“三纲领”、“八条目”何等大?何等繁?而总归下手处,乃曰“在格物”。谓之“物”,则空寂光莹固混不得,即书本、经文亦当不得;谓之“格”,则必犯手搏弄,不惟静、敬、顿悟等混不得,即读、作、讲解都当不得。如此真切,如此堤防,犹有佛、仙离物之道,汉、宋舍物之学,乾坤何不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