絜斋家塾书钞

  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
  高宗可谓聪明之主矣精诚之极至于神交上帝使此心有一毫之蔽何以能然聪明如此而傅说方且戒之以宪天之言何哉盖圣人之聪明虽与天爲一然圣人亦人尔人之聪明有时而不聪明天之聪明则无时而不聪明利欲昏之外物夺之人固有时而不聪明矣仰观诸天万世之上如此万世之下亦只如此日月之运行终古不变而光景常新其聪明如此故爲人君者必取法于天常如天之聪明宪之一字其中煞有工夫惟天爲大惟尧则之此所谓宪天聪明者也人主宪天聪明则此心无一毫之蔽自无一毫之失凡所施爲犁然有当于人心天下皆尊仰之皆信服之此臣之所以钦若而民之所以从乂也欤
  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王惟戒兹允兹克明乃罔不休
  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至于出其言不善而人违之辱莫大焉故曰不可不谨当思所以招羞辱者人主着心于甲胄则天下窃视其君之意便足以起戎心故甲胄所以起戎夫口岂能不言而所以卫其国者亦岂能不用甲胄傅说之意盖谓言语不可不谨而君心不可有所倚着尔如衣裳在笥岂谓藏诸箧笥不以与人哉盖言在笥之时则当致谨既出之后虽谨无益也学者读书当以意逆无瑕者可以戮人故干戈当省厥躬必在彼诚有罪在我诚无媿而后可用焉茍在我者犹有未尽在彼者未至于可刑则干戈其可轻用也哉虽然高宗三年不言既免丧而犹不言其言语之谨如此而傅说犹有起羞之戒何哉呜呼说之意深矣大抵人主英特高明者固可喜而亦可畏天资不至高明不甚英特凡事却能致谨惟英特高明之资凡事却恐忽畧高宗英特高明之主也虽曰三年不言其谨如此然安知他日之不少忽哉所以傅说拳拳于此甲胄之戒衣裳干戈之戒其意亦然盖当是时商道不振诸侯或有不朝贡纪纲或有不整肃国势又不甚强盛高宗如此资质岂能忍得彼其三年不言真个是要出来大有爲于天下其志气勇锐奋必欲兴动兵戎以讨不服而衣裳之赏亦恐不审所以傅说以此四者戒之谓王能信此至于毫厘分明则无有不休者言语必谨则不至于起羞甲胄当理防然后理防则不至于起戎衣裳谨于未出而赏无僭干戈必省厥躬而刑无滥岂不美哉古之王佐与后世直是不同且傅说一见高宗便知其资质随其资质而辅导之如良医治疾的知病之所在而用药焉后世爲大臣者未必知其君之资质爲如何而欲啓廸人主宜其不能感动也三代王佐告君一句是一句一事是一事
  惟治乱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
  惟治乱在庶官此一句是指示高宗以治乱之所在言治乱不在乎他在乎庶官之得人与不得人使人主闻之则用人之际其敢少忽哉何者用一贤者天下固未必便治然而有治之理用一小人天下固未必便乱然而有乱之理历观古今治乱之变莫不于此乎决焉明皇开元之治几于贞观其所用者姚崇宋璟也及天寳之乱至于播迁其所用者则李林甫杨国忠也故崔羣以爲人皆以天寳十四年安禄山反爲乱之始臣独以爲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専任李林甫此理乱之所由分也盖不必天下大乱方谓之乱用非其人则祸乱之端已兆矣诸葛孔明论先后汉之兴亡而断之以君子小人之用舍治乱之分果在乎他哉后世于此等事太畧忽了彼固以爲吾用一贤效未立见用一不贤亦安得遂至于乱不知用得其人者终归于治非其人者终归于乱傅说明治乱之理惟在于庶官其严如此私昵者私相亲昵之人左右近习是也朝廷设官分职所以代天工凡用一人必天下之所欲用者而后可岂可出于吾一人之私意哉私昵之人人主徃徃易得偏信轻授以官盖朝夕左右情意狎昵非他人比所以必须致严也傅说此言占田地甚阔历观自古如汉元帝之私于恭显哀帝之私于董贤晋武之私于荀朂冯紞皆致大乱是岂可不谨哉自公卿大夫以下此官也公侯伯子男此爵也大凡一职一事有才智者皆能爲之至于建国受爵将以君国子民非才智之所能爲必确然有德者然后可周礼以德诏爵古者于爵甚严故曰爵罔及恶德惟其贤官不及私昵则有才能之人固可官之也至于爵则非惟不及私昵虽才能之人亦罔及也必贤者而后可傅说之论精微如此
  虑善以动动惟厥时
  凡所施爲皆动也动须当虑善反覆思虑吾之所爲其果是耶必其是者而后可爲也人主一嚬一笑闗天下理乱岂可不谨盖未动之先不能致谨及既动之后从而更张则难乎用力矣古人有所动作皆是精思而后有爲非如后世轻举不审及不便于民又从而变易之蛊卦先甲三日后甲三日其精如此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图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此所谓虑善欤虽然动固不可不虑善也而尤不可不及时盖天下固有其事出于善而时未可爲者亦非可以轻举也试举一端言之如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爕友柔克论至理则不刚不柔固中道也然时乎强弗友则刚不得不胜时乎爕友则柔不得不胜似此类皆然礼时爲大尧舜授受汤武征伐此时之大者也其他事亦必及时而后可吾之动作与其时恰好相当此之谓时易中多说时义义者理所当然时者时所当爲合于义要必及其时合于义此虑善也及其时此惟时也
  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
  大禹之圣而犹不矜不伐顔子言志而犹愿无伐善盖虽有此善有此能茍矜伐之心一生适所以丧其有而已矣
  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
  天下之事何可胜穷皆当有先备有先备无后患如军旅则当国家闲暇之时思所以爲扞御之具然后兵戎有备而无侵侮之患矣如田畴则当年谷丰登之时思所以爲蓄积之计然后水旱有备而无凶荒之患矣似此类皆然非特一端如人才亦须于无事时广聪明以求之茍事至而求才则亦何及哉详考傅说所以告高宗其论甚精微告之以从谏又告之以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所以使之当自谦虚也告之以虑善以动动惟厥时又告之以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所以使之凡事详审也傅说何故以此告高宗盖高宗高明英特之主也于忠谏之言未必能降心以相从而有诸己者未必不自恃至于动作之际则又必以爲吾之聪明自足以有爲故其动也未必能虑善又未必及时而预备之具亦恐有不足所以傅说拳拳于此欲其存诸中者常谦谦焉不自足而其应于外者详审而不敢忽焉呜呼傅说之意何其深切如此
  无啓宠纳侮无耻过作非惟厥攸居政事惟醇
  凡人心之所偏私皆宠也人主茍有所宠则人斯得以侮之人本无侮我之心爲我宠他所以致得他侮我不特所宠之人敢于侮我其端一啓凡人皆有侮慢之心矣尊爲天下之君至于爲人所侮焉乌在其爲君也哉所以人不可有所偏私盖人得以侮之则失君上之体矣人谁无过贵乎能改耻有过之名而执之爲是文过饰非则其过终莫之改所以人主不可耻过居者人之所止也孟子居天下之广居即此居也又曰仁人之安宅也所谓安宅即此居也书曰安汝止曰钦厥止所谓止即此居也人皆有此居要不可以须防离此心有一毫邪思妄念是离其居也于用者有一毫不当亦是离其居也緜蛮黄鸟止于丘隅丘隅则黄鸟所止之处也人岂可不知其所以安身立命之地哉大抵顿放在是处则得其所居顿放得非其所则失其所居舍其室庐而立乎岩墙之下此岂人之安居也哉得其所居则其心醇一故见之政事亦醇一而不杂焉惟厥攸居惟唐虞三代之圣人尽之汉唐以后皆失其所居矣且唐虞三代之治纯粹如一前圣后圣若合符节此无他其所居之同故也以汉之治而不免于杂霸则大本大原亦可见矣此两句是至切处
  黩于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
  祭祀所以爲敬也祭而至于黩乃所以爲不敬礼所以爲治也礼而至于烦乃所以爲乱髙宗典祀丰于昵则其祭近乎黩而其礼近乎烦矣高宗孝心之至不知所以然而然却恐好处乃反是病处傅说之戒将以矫而使之归于中也商人尊神神者茫昧恍忽何可测度故曰事神则难君子当从事于人道则易若夫事神自然是难夫傅说一旦起于版筑便立作相历时未久也而高宗之病痛至隐至微不可测度处皆明见之其所以告戒无非是箴高宗之病何其智之明欤呜呼斯傅说之所以爲贤也
  王曰旨哉说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闻于行说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徳惟说不言有厥咎
  高宗闻说之论至爲切当故叹而美之以爲尔之言诚可佩服也然说之意以爲见之明者不足恃将在行之故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欲高宗有践履之实也高宗恭黙思道神交于上帝得良弼于梦中可谓知之矣然但理防得亦不爲至要须见于躬行三代君臣所以相期者必欲至于践履笃实之地自后世闻见之习日胜而躬行之实始衰其所以不能躬行亦无他惟行之难尔知之者如知泰山之爲高者也行之者必欲亲至乎山者也其难易固自不同是必早夜孜孜自强不息然后方到这田地天下却无见成好底道理此行之所以爲艰也然行之诚艰矣要须不以爲艰务在力行方能有得故傅说告高宗既使之知其爲艰又使之不以爲艰知其爲艰而不以爲艰则必能朝夕自勉躬行而践履焉岂不能合于先王之成德哉成德者其德纯全具备无一毫之过失无一毫之欠阙也先王者成汤也成汤所以能成其德亦只是知之而能行之观其不迩声色不殖货利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成汤以时而成其德王而诚能不以知之爲足务在力行信乎其与先王允合而无间也惟说不言有厥咎盖以爲我辅相大臣之职有所当言者固当尽情无隐然我只是说得至于行之却在吾君不言则我之咎行之则君之责也
  说命下
  王曰来汝说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遯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尔惟训于朕志若作酒醴尔惟麴蘖若作和羮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
  傅说勉高宗以躬行之实高宗于是自言其所以讲学者焉甘盘之遁处之至当盖高宗既爲天子茍以师道自居则废君臣之分尽以臣事君之礼则师道又不尊于此只得去此旧学之法也然在甘盘之计固爲得而在高宗则失所依故其所以恭黙思道必欲得天下之大贤以继甘盘之后尔惟训于朕志则望傅说以甘盘之事也心之所之谓之志不待形之于外方吾有此心而未尔便当来训我欲傅说之啓廸此心也观训之一字足以见古人受教臣下之意观朕志之言又足以见古人所以用功者前曰朝夕纳诲此曰训于朕志曰诲曰训其求教之意甚切何敢以人君之尊自处也后世俨然尊居九重惟我之是而已其肯受教其臣乎此皆是三代时言语后世则无闻矣酒醴盐梅之喻皆训于朕志之事也无麴蘖则虽有秫米不能成酒无盐梅则虽有鱼肉不能成味人主虽有天资茍无大臣辅翼则岂能成德观此两句见高宗不以天资爲足恃必求作成其天资者交修注家以爲非一之义亦通然亦有相接之意精神交孚彼此相接是之谓交罔予弃者毋以我爲不能而我弃也克迈乃训行其言也迈有广大之意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充而至于放四海此之谓迈
  说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孔子曰友多闻易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徃行人之所闻须当广博多闻则能尽天下之理能尽天下之理斯能立天下之事将以立事于天下岂闻见浅狭者所能爲哉虽然既多闻矣又必学于古训方有所得隐隐于吾心实有得焉之谓获闻见臆度非所谓有得也多闻古今皆在其中学于古训则须当稽古训又曰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又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盖恃其天资以有爲目前似未害论其悠久则无此理孟子曰爲高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泽爲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知乎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熟味孟子此语人君岂可不稽古有规矩而后能成方圆有六律而后能正五音规矩六律是从来所有者岂能一日舍哉夫所谓稽古其间斟酌损益固不能无但须当有所考据后世人主皆是不能稽古只如汉之治至于文帝可谓盛矣然只是任他天资做元不知稽古使文帝若稽古则岂但为恭俭之主武宣以下益甚矣穷兵黩武古人有是事乎专任刑法古人有是事乎汉之贤君幸天资多美尔恃天资而不知学于古训宜汉治之可限也高宗以高明英特之资必谓吾自能运用一世于稽古处却恐不能所以傅説反覆拳拳于此
  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
  人之志当常谦虚不要高亢高宗天资高明傅说恐其志不逊故告之以逊志高宗可谓敏矣然恐其不常故告之以时敏时敏者无时不敏也如学而时习之无时不习也孟子曰其进锐者其退速当其退速敏何在哉既能逊志又能时敏然后其所修者源源而来所谓来非自外来也其学日进如水之至如川之增是之谓来
  允懐于兹道积于厥躬惟斆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
  允懐者常常念此而不忘也既曰允懐于兹又曰念终始典于学典者常也古之为学者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造次颠沛之间念念于学工夫诚不可有所间断也有所间断不成工夫何则今日为善明日为恶朝而为善暮而为恶则所谓为善者皆莫之见以其为不善者所间也惟无所间断然后其道始积日积则富矣如获字如来字如积字皆当濳心玩索荀子多说积字如曰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真积力久但荀子之所谓积非傅説之所谓积也荀子之所谓积求之外者也观其以性为恶大本既不明则所谓积者岂非外乎厥修乃来非自外来也道积于厥躬非自外积也惟斆学半大凡教人与受者皆只得一半学记曰斆学相长也教人者必须自用工夫方能教他人故亦得其半受教于人则他人所得自是他人者我何有焉故亦只得一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此两句即勿忘勿助长之意念终始典于学勿忘也厥德修罔觉勿助长也茍助之长自外求之岂能罔觉也哉杨墨之仁义于陵仲子之防皆助之长者中无所得故于外靣别讨一个道理至于德日益进不知其所以然是非助长者所能爲也夫至于厥德修罔觉亦云可矣以此而运一世何虑不足然傅说之意以爲是虽可以无过于今而未必无过于悠久故必使监于成宪然后能永无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