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孟子说

  理之自然谓之天命于人爲性主于性爲心天也性也心也所取则异而体则同尽其心者格物致知积习之乆私意脱落万理贯通尽得此生生无穷之体也尽得此体则知性之禀于天者盖无不具也知性之所素具于我者则知天之所以爲天者矣此物格知至之事然人虽能尽心之体以知性之理而存养之未至则于事事物物之间其用有未能尽者则心之体未能周流而无所滞性之理亦爲有所未完也故必贵于存心养性焉存者颠沛造次必于是也养者全之而弗害也存之养之是乃所以事天者也程子云事天者奉顺之也若是而乆焉则有以尽其心之用而无咈其性之理而天之道亦备于是矣殀夀不贰修身以俟之言死生不以贰其心惟知修身以听天命而已修身之事即其尽心知性存心养性之见于躬行者也所以立命者盖所遇系于天而修德在乎已系乎天者不可以人力加焉修其在已者以听天之所爲则无往而不得其正所谓立命也大学所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其兹之序与虽然未能尽其心知其性者恬然无事于存养乎盖大体言之必尽心知性而后存养有所施焉然在学者则当求放心而操之其操之也虽未能尽其体而体亦固在其中矣用力之乆则于尽心之道有所进而存养之功寖得其所施矣若夫在圣人则自诚而明此体既尽而其用亦无不尽焉故程子曰尽心知性不假存养其唯圣人乎盖谓此也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凡穷达贵贱祸福死生在君子小人均曰命也然君子则循其性由其道而听天所命焉所谓顺受其正谓正命也若小人则不由其道不循其性行险侥幸入于罟擭陷穽之中而不知所谓非正命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不容加损益焉君子修其在已者天命之流行顺之而已故谓之正也小人则人爲有以致之人爲有以致之则是干其自然之理然因其有以致之而命亦随焉是亦命也而不得谓之正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非礼非义之事其爲危殆有甚于岩墙君子不由者所以顺命也然君子亦有不幸而夭如顔子不幸而见杀如比干者其爲尽其道而死则一也命之正也桎梏死者谓有以致之而非其正也孟子之言特举其大者言之耳穷达贵贱祸福亦莫不皆然盖命一也而受之者异故有正与非正之别正者其常也而非正则有以咈其常故也学者于此可以究命之蕴矣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程子曰求之虽有道奈何得之却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此章爲警告未达者言也言求在我者有益于得所以扩其天理也言求在外者无益于得所以遏其人欲也所谓求而得舍而失者心之谓也求与舍得失毫厘之分然则可不勉于求欤所谓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者富贵利达之谓也富贵利达众人谓已有求之之道然不知其有命焉固有求而得之者矣是亦有命而非求之能有益也盖亦有巧求之而不得者多矣以此可见其无益于得也然则亦可以己矣程子曰贤者惟知义而已命在其中中人以下乃以命处义如言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知命之不可求故自处以不求若贤者则求之以道得之以义不必言命孟子所言求之有道谓自以爲求之有道者也程子所言求之以道者谓守其道而不妄求者也求之以道故其得之未尝不以义焉若是者惟道义之安而命在其中比之以命爲不可强而不求者又有间矣故曰孟子斯言爲警告未达者言也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彊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凡有是性者理无不具是万物无不备也程子曰非独人也物亦皆然盖人与物均本于天而具是性故也物虽具是理爲气质所隔而不能推人则能推矣故反身而诚者所以爲人之道反身未诚则强以此合彼不能贯通而实有之又安得乐反身而至于诚则心与理一不待以已合彼而其性之本然万物之素备者皆得乎此然则其爲乐又乌可以言语形容哉然而在学者欲进于斯必自强恕而行始原人之所以反身而未诚者由其有己而自私也诚能推己及人以克其私私欲既克则廓然大公天理无蔽矣必曰强者盖胜其私爲难也求仁之道孰近于此乎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程子曰行之而不着谓人行之而不明晓也习矣而不察谓人习之而不省察也如爱亲敬长慈幼乡闾之人皆能行之而莫明晓其理也夏葛冬裘饥食渴饮人皆朝夕习于其间而莫省察其然也在人虽不着不察然道实未尝离终身由之而不知其爲道之所存如是者多矣故曰众也是故大学之道以格物致知爲先程子曰至论虽孔门中亦有由之而不知者盖门人虽日习于圣人之敎至其知之则存乎其人圣人亦所不能与故也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耻者羞恶之心所推也耻吾之未能进于善则善可迁耻吾之未能逺于过则过可消不愤则不啓不悱则不发人乌可无耻也苟惟漠然无所耻则爲无所忌惮而已矣故人当以无所耻爲耻也赵氏曰人能耻已之无所耻是爲改行从善之人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程子亦以此説爲得之盖不知所耻安于其耻将终身可耻而不反知所耻则思去其所耻而耻可无也然则人其可无耻哉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爲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此章亦表里前章之意而谓爲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则极小人之情状者也小人用机变之巧饰其小慧矜其私智不本于诚意而务爲掩覆机变愈巧而良心愈斲丧故其爲善也则务窃其名而无善之实其有过也非惟顺之又从而爲之辞安于自欺而不卹是无所用夫耻也既不以己之不若人爲耻则终不若人而已矣夫舜何人也予何人也舜爲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犹未免爲乡人此古人之所耻也今人乃环视其身无一可耻闻古者圣人之言行顾已不能而无所动其心焉则亦末如之何也已矣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今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犹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不知道义之可贵则外物爲重矣好善而忘势者其心独知有善之可好其求之也惟恐不及夫岂知有势之在己者哉乐其道而忘人之势者循乎天理乐其所乐夫岂知有势之在人者哉盖在上者每自谦损不以势自居固爲贤矣而未若好善而忘势之爲善也在下者安其贫贱无慕于人之有势者亦爲贤矣而未若乐其道而忘人之势者爲深也在上者忘其势而惟恐不得天下之善在下者忘人之势而惟义是从此爲俱得其道使二者一旦而相合则上下交而爲泰矣故王公不致敬尽礼于贤士虽欲数见之且不得况可得而臣之盖士非以此自髙也其道固当尔也
  孟子谓宋句【古侯切】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已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宋句践之好游谓游于世如厯聘之类意句践之爲人徇名而外求者孟子语之以游使求之于吾身而已嚣嚣非恃已而傲世也赵氏以爲自得无欲之貌善矣尊德乐义者尊吾性之德而乐于义之所存也尊德乐义则其在己有不可得而己者而亦何所求于外哉夫士达所不离之道即其穷所不失之义也道言体义言用互相明耳穷而不失义则无所慕乎外故有以自得其已一违于义则失已矣达而不离道则凡其注措施设无非道之所在故有以副民望也得志泽加于民其道得行也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惟义之安也其曰得志不得志云者盖泽加于民虽所性不存焉而固君子志之所欲也其曰修身见于世者言修其身而其德名自不可掩于世也非君子之修身欲以自见于世也此亦学者不可以不察也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兴者兴起于善道也文王风化之盛者必待风化之盛薫陶渐渍而后兴起此众民耳若夫豪杰之士则卓然自立无待于人虽无文王固自兴起也此章勉人使自立耳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附益也】如其自视欿然【欿音坎不足之貌】则过人逺矣
  以外物爲重轻者不得其欲则不足得则慊矣其慊与不足系乎外物者也若附之以韩魏之家而自视欿然则是不以外物爲重轻志存乎道义而已则其所进又可量乎其过人逺矣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佚道谓本爲佚之之道虽或至于劳而民知其本以佚已是其劳也固亦佚之之道也则奚怨生道谓本爲生之之道虽或至于死而民知其本以生已是其死也固亦生之之道也则奚怨佚道使民赵氏谓敎民趋农如亟其乗屋之类生道杀民程氏谓如救水火之类或有焚溺而死者虽死不怨虽然先王之制刑法亦犹是也明刑法以示之本欲使之知所趋避是乃生之之道也而民有不幸而陷于刑法则不得已而致辟焉固将以遏絶其流也是亦生道而已又况于先王哀矜忠厚之意薫然存乎其间其爲生意未尝有间断哉若后世严刑厉法者固不足道而其得情而喜与夫有果于疾恶之意一毫之萌则亦爲失所谓生道者矣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皥皥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爲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霸者之爲利小而近目前之利民欣乐之故曰驩虞如也王者之化逺且大涵养斯民富而敎之民安于其化由于其道而莫知其所以然也故曰皥皥如也详味此两言则王伯之分可见矣杀之而不怨者以生道杀民也利之而不庸者以义爲利而莫见其利之用也民日迁善而不知爲之者薫陶长养之深有以变其俗而莫知其然也于是指其本而言之曰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程子曰过谓身之所经厯处存谓心之所存主处凡事事物物过乎吾前皆吾所经厯也感而遂通各止其所不其化乎所存主者谓其体也寂然不动无有方所不其神乎所过者化以其所存者神犹云忠恕忠爲体恕爲用也横渠张子曰性性爲能存神物物爲能过化亦此意也若此则上下与天地同流矣言其配化育之流行也视霸者之区区求以利之者不亦小乎夫以王者功用之大而其本特在于过化存神而已而此二者又存神爲之主焉此帝王所传精一之爲要也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敎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敎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敎得民心
  程子曰仁言爲政者道其所爲仁声民所称道夫至于能使民称道其仁则其诚意感孚膏泽沦浃之者深矣非仁言之所能及也善政谓立之制度善敎谓陶以风化夫政之未善则民无以自养而况得以事其公上乎善政则养民有道取民有制而民乐输之故曰得民财然未及乎敎也善敎则涵濡长养使兴于善其尊君亲上之心有不期然而然者所谓得其心也虽然善政立而后善敎可行所谓富而敎之者也孟子论得民心必归之善敎者盖至此而后爲得民之至也后世及乎善政者亦鲜矣而况及于敎乎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良云者有本然之义有善之义盖其本然者无非善也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则无一毫人爲加于其间天之所爲而性之所有也孩提之童莫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莫不知敬其兄此其知岂待于虑乎而其能也又岂待于学乎此所谓良能良知也然而孟子此章下文独曰知者盖知常在先也爱敬者良心之大端盖亲亲爲仁敬长爲义人道不越是而已能存是心而达之则仁义之道不可胜穷矣虽然人之良能良知如饥而食渴而饮手执而足履亦何莫非是乎何孟子独以爱亲敬长爲言也盖如饥食渴饮手持足履之类固莫非性之自然形乎气体者也形乎气体则有天理有人欲循其自然则固莫非天理也然毫厘之差则爲人欲乱之矣若爱敬之所发乃仁义之渊源故孟子之所以啓告人者专指夫此揭天理之粹以示人也若异端举物而遗则天理人欲混淆而莫识其源爲弊有不可胜言者矣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深山野人朝作而夕息舜亦朝作而夕息饥食而渴饮舜亦饥食而渴饮是果何以异哉舜则纯乎天理日新无息深山之野人则由之而不知也何以知舜之若是哉于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则知之也盖所谓善言善行者岂有外于舜之性哉惟舜之心纯乎天理故闻善言见善行不待勉强而自趋沛然若决江河之莫御也
  孟子曰无爲其所不爲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爲谓爲于外欲谓欲于中性无有不善其爲善而欲善犹水之就下然也若所谓不善者是其所不爲也所不欲也亦犹水也搏而跃之使过颡激而行之使在山者然也虽然其所不爲而人爲之其所不欲而人欲之则爲私欲所动而逆其性故耳善学者何爲哉无爲其所不爲无欲其所不欲顺其性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疢疾谓忧患也盖人平居无事之时漠然不省者多矣惟夫疢疾加焉则动心忍性有以感发故德慧术智由此而生以孤臣孽子观之可见孤臣孽子操心危虑患深危故专一而不敢肆深故精审而不敢忽专精之极故于事理能有所通达也然所谓德慧术智盖有小大所谓达者亦有浅深要之由忧患而有所发则一也然则处安乐之地者诵斯言可不思夫逸豫之溺人而深求所以戒惧乎当忧患之际者诵斯言可不念其爲进德修业之要而自勉励乎此孟子所以啓告学者之意也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爲容悦者也【容悦取容以悦君】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爲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以事是君爲容悦者慕爵禄而从君者也以安社稷爲悦则志存乎功业者也与爲容悦者固有间矣然未及乎道义也盖志存乎功业则苟可就其功业而遂其志则亦所屑爲矣古之人惟守道明义而已故虽有盖世之功业在前可爲而在我者有一毫未安则不敢徇也盖功业一时之事而良心万世之彞舍彞常而徇近利君子不忍爲故耳故所谓天民者必明见夫达而其道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盖其所主在道而非必于行也谓之天民者言能全夫天生此民之理者也天之生民也其理无不具而人之亏欠者多矣故程子谓天民爲能践形者也以其在下而未达故谓之民大人者即天民之得时得位者也若伊尹之在莘野则爲天民出而佐商则爲大人也正己而物正者正己而物自正也盖一身者天下之本若规规然有意于正物则其道亦狭矣至正而天下之感无不通焉固有不言而信不令而从者此大人正己而物正之事也秦汉而下其间号爲贤臣者不过极于以安社稷爲悦而已语夫天民之事业则鲜矣嗟乎学之不传亦已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