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孟子说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动于欲者以物爲乐以物爲乐者逐物以肆志而已岂所谓性情之正者哉故孟子言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君子之乐乐其天而已夫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则吾所以从容乎天伦之际有所施而无可憾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则中心无斯须而不由于理义矣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则以是道与人共由而所以涵泳发挥者深矣是三者皆本夫性情而乐其天者也于此得所乐则视王天下之事如太虚中浮云耳果何与于我而况其他哉虽然于是三乐之中仰不愧俯不怍其本欤盖不愧不怍在我者可得而勉者也至于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则有命焉然使吾胷中多所愧作则虽处乎父母兄弟之闲固亦不得而乐其乐也至于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其所以敎育之者是吾之不愧不怍者也故曰三乐之中不愧不怍其本欤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广土众民君子欲之者爲其可以行道而济世耳非有乐乎此也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则是道可行而世可济矣故君子乐之然穷达出处有命有义非君子所性也所性谓与生俱生者也故君子之所性大行不加穷居不损以其分定也天赋是性则有是分然人之不能尽其分者多矣惟君子爲能全之故道行乎天下而无所加独善于一身无所损分定故也于是又指言其所性之实谓仁义礼智也四者具于性而根于心犹木之着本水之发源由是而生生不息也仁义礼智根于心而生色于外充盛着见自不可揜故其睟然之和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涵养扩充积乆而熟天理融防动容周旋无非此理而内外一也不言而喻言其自然由于此而无待于防检耳故程子曰睟面盎背德盛仁熟致然又曰四体不言而喻惟有德者能之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濵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爲已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敎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以伯夷太公之事观之则知天下有善养老者则仁人必归之盖善养老则其仁心之所存仁政之所行可知矣仁人见其然是以乐从之自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而下其善养老之道也以制田里爲先者田里之制不定则多寡贫富之不齐而政敎亦末由行也惟先制其田里使各有常产公平均一而俱无不足之患然后政敎可行焉于是而敎之树畜又敎之导其妻子以养其老者至于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而无冻馁之老者可谓善养老矣王政始于养老者盖善俗敎民之本故也
  孟子曰易其田畴【易治也畴一井也】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昬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敎民使治其田畴而轻爲之赋敛则民皆可使富盖有以仰事俯育而无不足也食之以时食民之力则以其时如乐歳寡取而凶年粪其田而不足乃取赢焉则非以时矣此助法之所以爲贵也用之以礼如城郭宫室宗庙祭祀币帛饔飱百官有司之类是其用之不可阙者而莫不有制焉所谓礼也或用于其所不必用或用之而过皆爲非礼也孟子之所谓理财盖如此先之以民可使富而后继之以财不可胜用盖百姓足而后君无不足也后世但以足国爲富而不及乎民所谓撅其本也菽粟人頼以生活亦犹水火之不可一日无昬暮叩人之门户而求水火无不得者以其至足也然则菽粟亦当使如水火然也菽粟如水火则民无不足民无不足则无所求而有常心故敎化可得而行焉此其所以兴于仁也大抵圣贤之论富民未有不及于敎者也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爲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爲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爲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登东山而觉鲁之小登泰山而觉天下之小圣人盖有所感叹于斯也孟子因而推之以言圣人之道大亦若是也莫非水也而海爲之至观于海则天下之水皆难以进于前矣莫非言也而圣人爲之至游于圣人之门则天下之言道术者皆难以进于前矣以其至而不可有加故也又推而言之以谓观水有术必观其澜程子曰澜水之动处盖生意流形自然不息以其源之有本而无穷故耳非独水也日月之明虽容光之隙无不照及焉亦以其明之有本而无穷也道之无穷亦犹是耳又因流水而言之以谓流水之行必盈科而后进不盈科则不进也君子之志于道必循夫本末先后之序实有诸已成章而后达成章谓成其章美如语所载由志学至于从心不逾矩每积十年然后能成章而一进也不成章则就其所至有所未尽乌能以遽达乎此章首言圣道之大次言其无穷盖欲知圣道之大当于其无穷者观之而末又言志于此道者以实有诸已爲贵若能有诸已积之乆而后其无穷者可循而达也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爲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爲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此章论善利爲舜蹠之分啓告学者可谓深切着明矣盖出义则入利去利则爲善也此不过毫厘之间而有白黒之异霄壤之隔焉故程子曰间云者谓相去不逺也夫善者天理之公孳孳爲善者存乎此而不舍也至于利则一己之私而己盖其处心积虑惟以便利于己也然皆云孳孳者犹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之意夫义利二者相去之微不可以不深察也学者于操舍之际验之则可见其大端而知所用力矣用力之初舜蹠之分未尝不交战也盖所谓善者虽人性之所素有而所谓利者乃积习之深固未易遽以消除也斯须之间是心存焉则爲善之所在而舜之徒也一不存焉则爲利之所乗而蹠之徒矣可不畏哉是以君子居敬以爲本造次克念战兢自持旧习寖消则善端益着及其至也私欲尽而天理纯舜之所以圣者盖可得而几矣
  孟子曰杨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爲之【摩其顶以至于踵一身之间凡可以利天下者皆不惜也】子莫执中执中爲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爲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爲我兼爱皆偏滞于一隅乌能中节至于子莫则又于爲我兼爱之间执其中执中之名虽爲近之然徒守执中之名而不能用权以取中则与执一者何异乎盖爲我兼爱皆道也当爲我则爲我当兼爱则兼爱是乃道也彼其堕于一偏者固贼夫道而于其间取中者是亦举其一而废其百耳夫时有万变事有万殊物有万类而中无定体也无定体者以夫极无适而不爲中也当此时则此爲中于彼时则非中矣当此事则此爲中于他事则非中矣即是物则此爲中于他物则非中矣盖其所以爲中者天理之所存也故论其统体中则一而已分爲万殊而万殊之中各有中焉其所以爲万殊者固统乎一而所谓一者未尝不各完具于万殊之中也故中庸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此言夫统体之一也又曰君子而时中此言其散殊之万也然则即其本之一者而言之谓之中有定体可也而即其无适而不爲中者言之谓之中无定体可也是则非知权者其能执之而勿失乎今夫权之得名以夫权量轻重而未尝不得其平也执中之权亦犹是耳是以君子戒慎恐惧存于未发之前察于既发之际大本立而达道行则有以权之故也故尧舜汤武之征让不同而同于中夷惠之出处不同而同于中三仁之死生不同而同于中顔孟之语黙不同而同于中明夫此则可与论圣人之时矣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爲心害则不及人不爲忧矣
  饮食有正味天下之公也而人爲饥渴所移则其饮食无不甘者而始乱夫饮食之正矣非其味之有改也饥渴害之故也人心莫不有害盖人心虚明知觉万理森然其好恶是非本何适而非正惟夫动于私欲则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而其正理始昧矣人能正其心不使外物害之如饥渴之害于口腹则无适而非天理之所存矣若是人者必无不及人之忧矣不及人犹云不若人之谓也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易曰介于石谓其所守之坚也孟子斯言发明柳下惠之心与夫子谓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同意夫以夷齐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其不屑就之风疑于隘矣而夫子称其不念旧恶其心量之广大如此然则夷齐之清可得而论矣以柳下惠之不羞污君不卑小官其不屑去之风疑于不恭矣而孟子称其不以三公易其介其所守之不可夺如此然则柳下惠之和可得而论矣盖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其心非有所慕也亦行其天理之当然者耳故于小官有所不辞至于爲士师则三黜矣彼虽三公之贵无以易其坚守则其于世果何所求哉是乃和而不流而爲和之至也若执老氏和光同尘之论与物胥变而谓之师柳下惠是乃贼夫和之理者也然则欲知柳下惠者当于孟子斯言玩味之
  孟子曰有爲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爲弃井也
  天下之事爲之贵于有成譬之掘井至于九轫其用力亦劳矣若不及泉而止则亦爲弃井而已今夫士之爲仁义固当循循不已以极其至若用力虽劳未有所臻而画焉则亦不得爲成人而已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乆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尧舜性之者自诚而明率性而安行也汤武身之者自明而诚体之于身以尽其性也性之则不假人爲天然纯全身之则致其践履之功以极其至也然而其至则一也此生知学知之所以异尧舜汤武之圣孟子特以两言明之而其所以圣者亦无不尽矣五霸则异乎是特慕夫仁义之名有所爲而爲之非能诚体之者也夫假之则非真有矣而孟子谓乆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何哉此阐幽以示人之意盖五霸暂假而暂归者也五霸桓公爲盛召陵之盟仗王室之事以责楚亦可谓义矣而执陈辕涛涂之举旋踵而起葵丘之防杀牲载书而不歃血亦可谓信矣震而矜之叛者九国此皆归之遽者也若使其乆假而不归亦岂不美乎夫假之者未有不归者也使其假而能乆乆之而不归则必有非苟然者矣是必因其假而有所感发于中而后能然也至其不归则孰曰非己有乎有之者不系于假而系于不归也孟子斯言与人爲善而开其自新之道所以待天下与来世者亦可谓裕矣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爲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善乎孟子论伊尹之事也曰有伊尹之志则可志谓所存主处伊尹受汤之托居冢宰之任而太甲初立固已颠覆汤之典刑惟伊尹志存乎宗祀变而得其中方是时太甲在谅隂也故徙之桐宫庐先王之墓侧去国都而处郊野使之动心忍性而有以深思焉书曰王徂桐宫居忧是伊尹以冢宰摄政而太甲居忧于桐耳太甲在桐克终允德则于练除之际稽首奉而归亳焉伊尹之心始终纯一以宗祀爲主而拳拳乎太甲者也太甲之克终虽由其自怨自艾以能改过而实亦自于伊尹之至诚无息有以感格之也然则伊尹之志盖可见矣若无伊尹之志徒以君不贤而放之则是篡乱之所爲耳孟子斯言所以垂训来世者严矣秦汉以来惟霍光废贺立宣之事庶几乎心在宗祀者然而其始也建立之不审而至诚敦笃又不加焉其于伊尹之志盖有愧也是以严延年劾之以爲擅废立无人臣礼而识者有取焉霍光且尔而况于徐羡之辈本爲其一身利害计耳所谓元恶大憝必诛而无赦者也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伐檀之刺盖谓在上者无功德于民而享其奉故以不稼不穑而得禾不狩不猎而得兽者爲比非必欲君子稼穑而后食也公孙丑以君子不耕而食爲素餐其爲诗也亦固矣其弊将至于爲许行之徒之论矣故孟子告之以不素餐之大者夫君子仁义修于身其居是国也用之则民被其泽而安富君由其道而尊荣如其未用子弟从之则亦薫陶乎孝悌忠信之习而足以善俗君子之敎人使之由于孝悌忠信爲先也忠信对言之忠则存于己者无不实信则待人者无有欺也君子有益于人之国若是其爲不素餐孰大焉不然饰小亷而妨大德徇末流而忘正义非君子之道也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尚志者以立志爲先也主乎仁义所谓志也不主乎仁义则伥伥然何所据乎谓之志不立可也杀一无罪非其有而取之举是二者欲其推类而知仁义之所存也夫杀一无罪而非仁由是而体之则仁之所以能爱者可得而推矣非其有而取之爲非义由是而体之则义之所以爲宜者亦可得而推矣居仁由义居则不违由则不他也居仁则体立由义则用行大人之事亦不越此而已矣然则学者可不以尚志爲先乎志如木之有根必有是而后可以有进也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箪食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则不受谓斯人也一旦而遇万钟之禄苟爲不义则必不受也可乎盖人之难知也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固不可也于陵仲子以兄之禄爲不义避兄离母处于于陵齐人髙之以谓若斯人者不义而与之齐国亦将必不受也孟子以爲是舍箪食豆羮之义也盖孟子以人伦之际察之而知其不可信也人之所以爲人者莫大于人伦所谓亲戚君臣上下是也今仲子废亲戚君臣上下而欲以洁其身饰小亷而妨大德其不知义固已甚矣又乌能不受不义之齐国乎古之善观人者必于人伦之际察之而其人之得失浅深可槩见矣四岳之举舜则曰克谐以孝而已尧之降舜以二女观其嫔于虞而已此舜之所以圣也冀缺与其妻相待如賔而臼季知其能治民茅容杀牲先奉其母而郭林宗知其可以成德是亦善观人者也若仲子废天伦而徇私意以其小亷信其大节乌乎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