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四书说

  告子曰食色  非内也
  食色者即上章所谓生也变生而言食色盖以人于食色有爱嗜之意焉将以证成仁内之説也其犹以仁为内者所以甚言义之在外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故谓之外也
  告子初喻以仁义为桮棬是并仁与义皆以为非性而外之矣今而又曰仁内是其説之穷而遁也孟子舍而不折而直问何以为仁内义外也盖幸其既知仁之在内而使思夫义之何以在外庶几知仁义之非二物也告子以长长言义以白白喻长长明其貌为推先非根心之爱之比尔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  故谓之外也
  白者告子所谓色也彼白而我白之未必无喜悦之心焉即所谓食色性也今曰从其白于外又其説之穷而遁也孟子舍而不折而第以长长之心有异于白白者使之反而思之盖又幸其知长长之为义而欲其知长之者之出于心也告子以为爱根心而不可强故秦人有异观长饰貌而可伪为故楚人有同视盖既已失其长之之心故其为説如此
  曰耆秦人之炙  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告子秦楚之论失理甚矣夫吾弟固当爱何至秦人之弟则不爱哉楚人之长固当长何至视之如吾长哉一则专而不咸一则混而无别是何足与言仁义哉孟子犹未遽绝之而但以耆炙之无异者使求长长之説告子虽忘其以白白之色为性不能以耆炙之食为非性也以是言之盖又幸其能推吾之长以及于楚而冀其知长之心之非出于外也 方申吾长楚长之辨喻以吾之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也而以思夫爱吾弟不爱秦人之弟之语秦人之炙可耆即秦人之弟亦可爱何至漠然不加喜戚于其心使告子反而求之则不独知其义之失而且有以觉其仁之未始外矣大抵圣贤辨论意不在伸吾説欲以开其心之蔽而拯其溺耳此数章者若以折难攻击之常论之则孟子之言有若疎畧而不深加切究者惟得其所以用心则知其隐显详畧之间无非醒发开悟之要不必更费一辞而亦无毫发之漏义矣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  非由内也
  前章孟子所谓长之者敬也爱敬皆根于人心则其在内无疑矣告子之徒以长言义故季子设为乡人伯兄之问而谓心之所诚敬者伯兄外之所虚长者乡人则此长长之义果是在外而非由内矣
  公都子不能荅  斯须之敬在乡人
  敬叔父者天属分定其敬固发于诚然也弟为尸则以敬祖考之心敬弟其敬亦发于诚然也推此以类伯兄乡人则伯兄亦分定之天属而乡党莫如齿盖古今之通义故常敬则在此斯须之敬则在彼莫非敬则莫非根于心者但有庸常斯须之异耳非一敬而一长则非一内而一外也明矣 两敬字须重读则义自见
  季子闻之曰  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季子初以长长为在外而可转移及闻孟子之言又以为敬可转移如此则敬亦是在外矣故公都子喻以饮食亦可转移然既以食色为性则不得谓之外也 孟子之答告子但曰长之者义乎而不明言敬者爱敬生于人心原于天性万一告子不反诸心而并敬外之则难以救药矣故但使之自求其长之之心庻几有以得由中之敬而知义之非外也公都子遂以行吾敬为季子道亦未察孟子之意矣季子设为问难以见长之在外盖此时但执长以言义未敢并訾敬也孟子于是不得已而尽其敬之説以为更无敬与长之别皆敬也但久暂者殊耳且如爱者彼所内也然有吾弟及秦人之弟于此又有箪食豆羮于此吾弟虽饥而未至于甚秦人之弟且饥而死则舍吾弟而活秦人者亦斯须之爱也安得曰外乎孟子之言其义精矣季子乃以敬之无定而并敬外之则真失其本心而不可救药矣孟子之不轻以语告子者盖虑此也然其所以为説仍袭告子长楚人长亦长吾长之余而公都子折之亦即孟子嗜秦人炙无异吾炙之指惟其不知敬为本心则其病弥痼而因冬夏饮食之宜以切因时行义之道则所以发明庸常斯须之师説至为有功也尝攷孟氏之门其后无所表见不可知其髙下然观此篇辨论则公都子于性命之际最究心焉行吾敬三字可谓一言以蔽之其不能答者又以见其笃实重厚不得于言则必求其理之安及其终也既得于言而遂能折以理之正下章所举论性诸家歴有条理盖自孟子没后异论蠭起几二千年无出此数条之外者其师弟之间皆若早见而豫辨之以此坊民犹有若孙韩氏之説微斯问以发其蕴程朱虽出亦何所据以斥似是之非哉篇末所辨小体大体尤为列圣心传之要则其人之于道可知故在弟子中独得与乐克称子者意其最优与
  公都子曰告子曰  然则彼皆非与
  前数章皆与告子辨者故此所举论性三家亦以告子为称首告子即后世释氏之説也其次则雄之説其三则韩愈之説也三者之中韩愈之説近是盖其曰有三品者气质之性也曰所以为性者五则天命之性也夫仁义礼智信岂有不善者乎是其见与孟子同也惜乎于三品谆谆焉而于五者寂然无説遂至班孟子于荀扬而自晦其立言之意故曰孟子所以独出诸儒者以其明性也
  孟子曰乃若其情  非才之罪也
  无善无不善盖直指性体言之而以性为虚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盖騐之于情而以性为混也有性善有性不善盖騐之于才而以性为有多品也孟子一一破之故曰人之情无不可以为善者非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者也以是而騐其性则但可谓之善不可云无善无不善矣若夫有不善者人以为所禀之才使然而孰知亦非才之罪也则云有善有不善者亦非也才即韩子所谓品张子所谓气质程子亦谓才禀于气独朱子以为指其发于性者言之而谓程子之説与孟子异似未定之见也
  恻隐之心  不能尽其才者也
  此段申説上文之意恻隐之心四句申情之可以为善也恻隐之心仁也至弗思耳矣申性之所以谓善也求则得之以下申所谓非才之罪也 案孟子之意非谓人之才无殊也以为虽降才参差而无害于性之善人不可诿于才而自弃其性耳夫子尝言之矣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此即才之説也然又曰及其知之一也其言用功则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亦即才之説也然又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夫自其相较言之则十一于千百奚啻于倍蓰是亦才有罪焉自其同归言之则才有优劣而要不可谓未尝有才也加之千百之功以尽其才则其能均也未尝用一日之力则相去岂但千百而且至于无算才之不尽者罪也而岂才之罪也哉朱子语类言荀扬论气不论理所以为不明孟子论理不论气所以为未备今攷孟子説才字原与程张气质同朱子以性之良能觧之似非孟子意也使孟子不知有气质则必不曰非才之罪又曰非天之降才尔殊而未尝有才矣因其有罪才者故曰非才之罪因其有诿于降才尔殊而自谢无才者故曰非天之降才尔殊而未尝有才也此非论气质而何若果穷源极本离气质言之则夫性命各正万物同流不特无圣愚之异而且无人物之分何乃别之犬牛犬马而曰异禽兽几希违禽兽不逺哉由此言之孟子非论性不论气者特其本天尊性而不授气质以权耳若韩子原性则授权气质而天命掩虽与荀同谓之未明可也
  诗曰天生蒸民  故好是懿徳
  此引孔子之绎诗言者亦与前三节相应有物有则对无善无不善之説盖谓之有则非无矣民之秉彛对有善有不善之説盖既秉为常则人人有之非或有而或无矣好是懿徳对好善好暴之説盖所好者懿徳则非好善而又好暴矣天生蒸民以天之所赋言也故性立天下之有民之秉彛以人之所受言也故才为万物之贵好是懿徳以物之所感言也故情见天地之心三者浑然为一而其发见之可騐者情也故孟子之言以乃若其情始孔子绎诗之言以好是懿徳终焉
  孟子曰富歳子弟多赖  然也
  富足则从善有资救死则犯义不顾举此一端以见心之因境而迁者如此
  今夫麰麦  人事之不齐也
  麰麦之种类既同则其生其熟之候当无有不同者然必播耰之人事齐而无修废其池同而无肥瘠树之时同而无雨之先后然后应候而生及期而熟也其有不同必此三者有所殊异亦非天之降种尔殊也
  故凡同类者  圣人与我同类者
  举一麰麦则凡同类者相似可知圣人之于人亦类也
  故龙子曰  无目者也
  手足之形同口耳目之嗜好亦无不同以皆人类故也若禽兽则得形气之偏故兽蹄则四分鸟迹则三歧其体不具也饮食栖息乐于汚秽岂能如人之食味别声被色而生哉
  故曰口之于味也  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
  然者称是之谓凡口所称是者必其心所喜悦者也口耳目之嗜好既同则心所喜悦亦当无不同者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  犹刍豢之悦我口
  心之所同然者理义即上章所谓好是懿徳是也圣人亦与人同者特其气质之清明纯粹而先得之耳前文举足口耳目之同而于口加详焉盖嗜好最真而与犬马迥然异者莫若此故特曰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以起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而以刍豢之悦口况理义之悦心也夫心悦理义者情也观情之同而性可知矣情同性同则非降才之殊而陷溺其心者非才之罪又可知矣此章盖以人类之同申明上章之説然不必复言性而但言心矣 须知足口耳目之类不是比喻乃是注明同类者举相似一句禽兽亦有人性惟其四体五官不与人同故难以责其心之与人同也若人则四体五官既同岂有心独不同者乎故曰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论人性善之据盖在于此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  是岂人之情也哉山之生物之性未尝息故虽斧斤之后而萌蘖亦生人之仁义之心未尝息故虽丧失之余而善端亦见其日夜之所息者气静而性复未发之真也平旦清明之气动为好恶者方发之顷也旦昼所为者已发之后也未发之真人皆有之故静而必复方发之顷真未离也故微而甚着然无戒惧谨独之功则所息者物引而驰几希者物蔽而迁如为其所械系者而良心亡矣及其久也心愈失则气愈昏而日夜所息不足以存其未发之真气愈昏而心愈失而几希之动与人日逺而禽兽日近矣因上章陷溺其心者而究其説也
  故苟得其养  无物不消
  养者扩而充之之功也消长则其效之验于积累之久也
  孟子曰操则存  惟心之谓与
  操者持而守之之要也存亡则其机之决于斯须之间也 按存养一事也然操存者长养之端长养者操存之熟故后篇曰存其心养其性心性亦一物也以操存言之则曰心盖言心则属乎神明所以必持守以严其几也以长养言之则曰性盖言性则纯乎义理所以必扩充以尽其分也上言仁义之心即性也此在所养者也又言或放或存者即心也此在所操者也操之又操养在其中矣又细分之则持守此心者敬以直内之事扩充此理者义以方外之事上部所谓持其志者持守此心者也所谓善养其气者扩充此理者也持志养气即与此章心气相生之论相表里故知孟子之学其渊源于列圣者逺矣 前章言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情也此直言仁义之心性也张子心统性情之説所自来也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章
  不専心致志者放心之所由始此章次于上章者明心之不可不有以持守之也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章
  举羞恶之一端而其余者可知此章又次于上章者明心之不可不有以扩充之也
  孟子曰仁人心也章
  仁义对言则一体而一用一居而一路要之皆心也前章所谓仁义之心是也舍其路而不由者由于放其心而不知求求其放心则仁之徳立而其用之流行者即义矣凡圣人教人学问之道其大纲即所谓敬义是已敬者自外而敛之内持而守之之要也固所以求其放心也义者自内而逹之外扩而充之之功也亦所以求其放心也舍求放心而言学问则入耳出口饰名以华世者耳非圣贤之学也 集注以収放心为学问之本此固是古人为学大节目然似非孟子此章本意孟子所谓求放心者操存长养其仁义之心外此更无学问也以放其良心失其本心对看便明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二章
  此两章相次者上章承前章求心之意此章起后二章养身之端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  于己取之而已矣
  此节兼小体大体而言未有分别轻重之意盖养小体大体皆有善不善焉如养身则慎起居节饮食者其善者也养心则存忠信行徳义者其善者也于己取之者善与不善皆自知而自验之不由乎外也易曰观頥自求口实夫子释之曰观頥观其所养也自求口实观其自养也二句语意相承言观其所养者而自求其养之之方也如所养者身与则自求所以养身之要如所养者心与则自求所以养心之道自求者考其善不善而于己取之耳孟子之言深合易意
  体有贵贱  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此节乃于兼爱兼养中别其轻重然非恶夫小体之养也恶其养小而有以害大耳若饮食而能不失其正即是养大体中之事而口腹躯命所闗岂其微哉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章
  上章言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此章问答乃究小体所以害者而示人养大体之方也人不能以不应物然必有应之之理焉耳司听目司视则主乎应物之迹者也心职思则主乎应物之理者也徇迹则形为物役久之而神且为形役矣审理则形听命于心久之而物亦听命于我矣前章云仁义礼智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求则得之舍则失之盖能思而得之则必有以持守扩充其仁义之心是之谓先立乎其大者 易之艮兑言小体大体之理兑徳説小体也故于两隂爻一曰来兑物感我而来也一曰引兑我随物而去也艮徳止大体也故其大象曰君子思不出其位诸爻自趾至口无不止者所谓不获其身也终之以敦艮则成终成始而足以应万物于无穷矣所谓不见其人也何则艮阳为主兑隂为主也易之大分阳大而隂小阳贵而隂贱盖自乾坤肇判而义已分故其在世则君父与夫大也臣子妾妇小也其在身则心大也耳目四体小也无臣子妾妇则国家之事不成无耳目四体则身之用不备然必其皆聼命于所主也然后贱者从贵而以贵行小化为大而以大终故君子小人并生于天地易所以谨别其道之长消者此也或曰小体大体与所谓人心道心同乎曰其文异也其意同也盖谓人之心则耳目视听亦心也然以耳目寓于形骸而执其咎故谓之为小体也谓之道心则心非即道也然以心具夫性命而专其功故谓之为大体也程子曰以形体言谓之天然天専言之则道也愚亦曰以形体言谓之心然心専言之则性也此章之义盖与危微之指同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