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四书说

  必有事焉  勿助长也
  必有事焉有事于集义养气也勿正心勿忘勿助长者勿取必于心之不动忘所有事而助之长也盖积累之功乆而不息则自然之候应焉非人力所得参也告子之外义而不集义是无事欲速于心之不动是以益忘乎事之尽而助长于心者至其所以能先我者以此 此节是承善养气来而总论不动心之学遥应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两句字字俱对告子説无事而忘固是告子正而助长亦是告子若以助长为助气长则告子是勿求于气者此病説他不着故集注又须于言外添补 平常以忠与助对谓是相反之病如一事当前不是悠悠蹉过则连忙急了此于他人身上或者有之如就告子説则其无事而忘处即其正而助之长处如后世之习禅定者必先空诸一切之説也孟子之时未有释氏而庄列之学渐以披猖故其所辟告子之非无一言不刺中异説膏肓者 上文是非两字是辨明道理处因告子意见之差故结之曰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此节必勿两字是指示功夫处因告子功夫之误故下文又结之曰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无若宋人然  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宋人若知耘为益于苗而有事于耘则必知助长为无益于苗而不至于揠必也不昬作劳而夸其善稼者也故以集义为无益于心而不集如以耘为无益于苗而不耘也取必于心而助之长如取必于苗而助之长也以耘为无益则必以助之长为有益而不知反以害夫苗也以集义为无益则必以助之长为有益而不知反以害夫心也非徒无益非对不耘苗者説乃就以揠苗为有益者説 时説将正助与袭取作一意又将害字与直养无害字作一意皆微差袭取是以义袭取气乃告子之疑疾非告子身所犯病正助则是身所犯病非以义而袭取夫气之浩然乃以外义而袭取夫心之不动者也直养无害承养气説则所害者气也害字与前文暴字相应泛论常人之不学无检者充其类则如黝舍之任气告子之勿求气抑皆暴害之伦矣而又害之是统论心学则所害者心也害字郤与后文生于其心害于政事害字相应虽此承养气后説知言缘不能知言故不能养气是以其害总中于心也 常论心之丽于气也犹苖之丽于土也不殖嘉苖则荒然土耳不养其心则蠢然气耳然苖不得土无以发其机心不得气无以神其灵矣集义以耕耨之则心气之相依如苖土之相得而其长也日可俟也离土而云长者苖之槁也离气而云长者心之槁也圣贤之心与异氏之心争夫生与槁而已矣何则圣贤之心动而不动者也彼之心不动而不动者也其为不动同然而彼之所以非者心生物也性生理也义者生理之流行而出于心者也圣贤之心体大生之徳顺性命之理其不动也正所以为动之基艮之所以其道光明也彼方拔本塞源以为无性无义则其心之不生也固宜而岂心之道也哉呜呼害天下者必始于先害其心心而至于枯槁寂灭虽欲无害不可得已故其流祸无穷如下文之所云曰告子之害甚于杨墨可也是以孟子之辞而辟之也比杨墨加详焉
  何谓知言  必从吾言矣
  蔽防离穷心之失理以渐而深诐滛邪遁言之悖理以渐而甚以道路譬之诐者犹在大路之中而行稍偏也滛则出入于岐路矣邪则不遵路而由径矣遁则奔窜而妄行于荆棘泥潦之中矣蔽如目视不明是以行之偏防如暮夜失足是以出入于岐路离如听人指引之误是以不遵路而由径穷如径尽路絶是以奔窜而妄行也心之病一则发于言语一则施于政事其自为诐淫邪遁之説者则言出于心而心之害可知政事之害亦可知其惑于诐淫邪遁之説者则言入于心而心之害必至政事之害亦必至此古今决然不易之理故论语曰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又曰畏圣人之言而终之以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孟子之学有得于此此所以能集义养气之由不动心之本也 观此则知言者知他人之言也然则吿子所谓不得于言者亦是不得于他人之言也虽然言之在己在人一而已矣孟子知言则必不为诐滛邪遁之言矣吿子不知言必至自为诐滛邪遁之言矣然则生心害事之失固为知人之方亦何尝非省身之要乎
  宰我子贡  是何言也
  丑问所谓知言而孟子告之则是能知天下之言也能知天下之言则其所自为言者可知故丑以为宰我子贡善于言辞冉牛闵子顔渊则所言者无非德行之实今夫子既于言辞无所不知又知其根心行事得失之所以然则是兼数子之长而既圣矣孟子引孔子之言答之虽为既圣之问而发然学不厌而教不倦二者实为知言之要告子所以不知言者由其不得于古人之言则厌于探讨之功不得于今人之言则倦于答问之益也合前文曽子所闻自反而缩之言观之孔门知言养气之方无出于此 善言德行集注以属养气然观善言两字恐只是説知言事盖诐淫邪遁生心之害害于德于政事之害害于行孟子知之之深如此岂非善言德行者乎
  昔者窃闻之  孔子也
  圣门之徒得所依归所知者明矣而行或未至故曰姑舍是而欲造其极也伯夷伊尹所行者成矣而知或未精故曰不同道而欲得其宗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  是则同
  能朝诸侯而有天下才之裕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徳之纯也章首丑问孟子于卿相之位霸王之业动心否乎盖疑其任大责重则心或畏怯于不胜功盛业隆则心或震矜于所慕孟子以不动心答之而未言其所以然者此因列圣异同之问而其意盖已之不动心亦若是而已矣
  曰敢问其所以异  未有盛于孔子也
  夫子所以超于羣圣者以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先王之法传之无穷也宰我子贡有若推尊之意盖皆以此而子贡独显言之如夏殷之礼能言闻韶武则知其美善之差告顔子以为邦之类皆所谓见礼知政闻乐知德等百王而莫能违者也孟子引之以是为孔子所以异者盖谓圣虽同德而孔子神明天纵有以考前王而不谬俟后圣而不惑则非列圣所可同也其自许以圣人复起必从吾言岂非亦有得于兹与 集注以见礼知政四句为子贡自道然学问至此甚髙虽夫子未尝为此言况子贡乎且丑问孔子之所以异不应无所指实而但诵三子推高之言攷子贡平生盖有得于夫子之文章者其答公孙朝之问意亦如此也故不如以为子贡称道夫子之学者近是 出于其类接上文亦类也説来是泛言人类萃则是就人类中又分类者即出乎其类之人也易曰物相遇而后萃如君子与君子遇小人与小人遇其势不得不萃
  孟子自言当大任而不动心而丑以孟贲赞之又自以养勇明之则论勇者此章之大指也推本于知言集义者非智仁无以成其勇也浩然之气行而勇可知矣语其开端机则必自知言始黝舍勇也告子亦勇也而孟子所以独髙诸子者知言明理故也黝舍不足道告子非自谓精于性命之説者乎而其学之大指则以为言非心也气非心也以言为非心故视吾学问思辨之汲汲者曰是支离于言语之末而已矣以气为非心故视吾名教纲常之惓惓者曰是激发于意气之粗而已矣是故心有不明以心明之无所借于言也心有不定以心定之无所倚于气也此告子之心学也其学之病终于心道之逆而始于穷理之差故孟子就其两言以别轻重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岂诚以勿求诸气为可哉非理则心无所主而气无自生故先为此探本之论也及其自道也首之以知言继之以养气又推告子勿求于气之蔽由乎外义外义由乎不知义至此然后究其所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之説也夫人禀天地之性以有生者气而已矣心者气之神灵为气之主能役使乎气以成能于天地之间而其发见之最先者言也是故言谓之心声昬明之验莫此为切如三军之有谋畧号令足以鼓舞万众而如一人之身夫然后而帅之职尽矣彼告子者上无谋畧号令之先下无蚍蜉蚁子之援兀然一帅于其间而曰能无惧而已者是亦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岂不孤负乎国之重寄也哉孟子之学必有事焉者集义也集义者由精义也其学之成此心之用塞乎天地而与之相际然莫非此理为之也故扬雄云孟子知德之要知道之奥程子云孟子所以独出诸儒者以其明性故也推其学之源则孔子是宗始而论勇曽子之所闻于孔子者也中论知言子贡之所问于孔子者也终而述所愿学则孔子有与二子同焉者德足以王天下而天下不足动其心所谓善养浩然之气者也圣之事也有与二子异焉者识足以知百世而百王不能遁其情所谓知言者也智之事也力均而巧悬至同而中异彼皆圣也而差等若此况如告子之迷惑没溺于异学而不出者其所就何如哉此又孟子自附之意学者于其乱章不可以为答问及之而不察也
  孟子曰仁则荣章
  孟子之启告时君者多矣此篇最为深切周尽后之为君臣者三复于此章焉足矣尝观秦汉以下惟诸葛孔明能充斯语贵德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故吏不容奸人怀自厉及是时明其政刑故强不凌弱风化肃如是以区区中国什一之蜀而敌人惮之每歳东征则魏之举者皆不至兵出之日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所谓大国必畏岂虚语哉鸱鸮之诗周公之所作夫子之所赞有天下国家者而不知此其蹈覆亡之辙无疑也文王之诗太甲之言其于天命人谋之理尽矣天有显道圣有谟训何其歴数千年而莫之省知乎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首言不忍人之心而后详于四端仁之统乎四德者观此章最明也自孔门以仁为教多详于功夫而畧其説盖能真用力于仁则知仁矣此夫子之深意也至孟子乃稍言之然仁之本体难言亦就其动观之则本体可验故每谓之恻隐之心于此又特言不忍人之心此所谓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自其发动者观则源本又焉廋哉有宋程子之言仁精矣然因其不可以爱为仁之説则其门人有离爱以求仁者而仁亦以晦朱子乃一言破之曰爱者仁之情仁者爱之性又一言蔽之曰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然后仁之体用大明千有余年未之精蕴章矣虽然皆夫子十翼之言第弗深考尔易干彖言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是最初生物之心贯乎四德者也而文言以体仁当之复彖言见天地之心亦以一阳初动天地生物之心也而爻之近初者以下仁赞之至系传又明着其説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而下以圣人守位之仁配之盖夫子赞易特言仁者惟此数处而皆推本于大生之德然则朱子之説盖学易有得而闻乎夫子之言性与天道者此所以学者不可不深思而实体之也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章
  性相近也习相逺也此章首言慎术择里皆以所习言也下乃言仁之当为一失仁而智礼义随之矣此亦以仁统四德其意与上章相明然于三者之中又特揭智字以为为仁之要盖所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者在易则贞下启元之説也疑亦为当时有国家者言之故后段有耻人役之言又有怨胜己者之言然人非仁则无以立身处世以为为学者言未尝不可也
  滕文公篇
  滕文公为世子章
  此章见得孟子学问本领并其为学下功夫处盖凡圣贤教人皆是以己所自得及其身经歴者明指示故着明深切可以启悟感于人人之性善而皆可为尧舜此是孟子学问本领所传受于孔子者自其没而圣学不传正以不能明性故也然既如是则人之为圣贤宜易矣又必立志极其髙大如成覸顔渊公明仪之所言用功极其困苦如髙宗之所命圣固可学而能而不世见于天下者则以志卑而功怠者众也此又是圣贤自用过功夫举以鞭掣后学处吾徒气质昬弱又不得贤师友为之启助以泛泛之志施悠悠之功日月逾迈而有泯然与草木皆腐之耻三复斯篇能无永叹
  滕文公问为国章
  先言三代田制而断以皆什一也后言三代学制而断以皆明人伦也至告毕战以井地之法一则曰使百姓亲睦再则曰所以别野人也皆可谓深得立法之意孟子之告齐梁亦颇及于井田庠序之説然未有若此之详者则以二君尊贤好道不如滕文故也三代授田之多寡在当时必有所据意者洪水之
  后土壤虽出而犹有弃者或不尽为田者歴世既久则地利益辟驱之农者益众此所以畆数多寡之不同然不可攷矣 庠序学校之说与今周礼殊异按周制五百家为党党有庠二千五百家为州州有序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乡学未知其名然以春秋传子产之事观之则校者乡学也国则直曰太学而已是皆周制也未闻有分为三代之説者今以理求之盖夏之时学制犹畧止于乡校而已殷则寖详故州亦立学而有序至周大备则徧及于党而有庠也观秦灭学之后学宫扫地尽矣董子谆谆以太学庠序进说然所言未施行也故在汉代辟雍太学之制博士弟子员之设仅于京师而已自后天下州郡亦徒庙祀孔子而无学宋之中世始诏天下有州者皆得立学而县之学士满二百人者始得为之少则不能中律今则僻县下邑无不设之学矣意者三代之学自畧而详亦当如此也党近于民故主于尚齿尊长而以养为义乡近于国故总乎徳行道艺而以教为义州则自党而升而将賔于乡故修乎礼乐容节而以射为义此则孟子所言与周礼无不同者 庠与养序与射校与教古皆同音凡经传中释义多是如此如礼者履也乐者乐也政者正也刑者侀也之类是也礼记孝者畜也孟子畜君者好君也古畜字与孝好亦同音 郊关之内谓之乡遂其居民制田则以十伍为法如五家为隣等而上之以至于五州为乡十夫有沟等而上之以至于万夫有川是也乡遂之外谓之都鄙其居民制田则以四八为法如八家为井四井为邑四邑谓丘四丘为甸是也至定为兵制则皆以乡遂之法编成五人为伍五伍为卒三卒为一乗内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共七十五人此战车也有重车二十五人随之则一乗合百人故为一两百家一闾之所出也都鄙则一甸六十四井乃出车一乗其卒伍当从乡遂之法但乡遂则家出一兵都鄙则五家有余然后出一兵耳或曰以居民之政寄军令者如管子所云夜战声相闻足以不乖昼战目相视足以相识其欢欣足以相死也今井牧之制与军阵异法则同井同邑之人散而不得相从疑古八阵之法乃为井牧而设然古制之详悉不可得而闻矣其见于书史而畧可述者如此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
  孟子诘许行处必种粟而食句是引起必织布而衣乃是知所不能兼而故难之逮相以衣褐塞问故又姑舍之而问冠冠非自为而以粟易欲自为之恐害于耕则耕与为冠者之非相厉而事之不可耕且为亦既明矣犹以为食与衣两事也衣冠与所以用之耕食者两器也故又即爨之釜甑耕之铁者问之而其非自为之而以粟易欲自为之恐害于耕无以异于前所云也然后交易之非相厉治天下之不可耕且为者益无辞以自遁矣 述古处中间禹稷两段便是民所以得耕之由然无论禹之过门不入无暇躬耕也稷之稼穑亦教民而已故孔子曰后稷之为天下烈也岂一手一足哉况前又有益之劳于山泽然后随刋之力有所施后有契之勤于敷教然后有相之道有所成许行全不知其本末则是至近者不能明又乌识所谓神农之事哉韩愈云今吾与文畅安居而暇食优游以生死与禽兽异者宁可不知其所自耶亦孟子之意也 鼓舞而兴于善者则劳以慰其心来以遂其志悖逆而动于恶者则匡以端其向直以一其趋至于欲为善而未能自进欲去恶而未能自拔者则辅之而使之立翼之而使之行此三者教法也敷教在寛而不可以强迫故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务于得其性之所固有人心惟危而不可以不儆戒故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以振动其所自得者而俾勿坏此二者又立教之至意所以权衡其缓急之节而永底于成就之归者也按放勲数言真万世君师之法则天地之雷雨风霆所以周流发育乎万物者其用心亦若此而已矣 尧舜禹之无名不与盖形容其盛徳之至固非漠无用心之谓亦非不亲细务之説也孟子借以证劳心劳力之言乃断章之取尔 许行之言浅陋极矣而孟子辨不遗力如此盖异端之言未有不浅陋者而世衰泽竭乗民心之迷则尽足以惑世借非列代圣贤谆谆启悟而恃天理民彛之常存不可得也故孟子于许行夷之背理之显者皆与之反覆辨论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