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讲四书解义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已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彊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此二节书是孟子申眀上文千里畏人之説又正答何以待之之问也孟子对齐宣王曰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而齐乃以千里畏人者何耶盖燕国之暴虐其民譬如火焚水溺王兴师往伐之时燕之百姓皆以为王将救我于水火之中故欣然各以箪食壶浆迎犒王师王必如汤之伐罪吊民政施仁乃可以慰燕民之望若残杀其父兄系缚其子弟拆毁其宗庙迁取其重器是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如之何其可也夫天下诸侯之心原畏忌齐国之彊欲并力以圗之特未有可乘之衅耳今齐并取燕国増地一倍而不举行仁政自示天下诸侯以可乘之衅是天下之兵王实有以鼓动之也能不以千里而畏人乎为今日计王须急号令反其所掠之老少止其欲迁之重器谋于燕之羣臣百姓就燕公子公孙中择一贤者立以为君而后引兵去之如是则燕乱已定齐不为暴诸侯无以为名尚可以及其未而止之也王欲求所以待诸侯者亦惟如是而已夫即伐燕一事凡孟子所与齐王言者虽皆随事匡救之説然亦可以见圣贤之学术与王政之大端惜乎齐王亲见孟子而不能实用其言也
  邹与鲁閧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嵗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此一章书见为人君者当行仁政以恤民也昔邹国与鲁国战为鲁所败邹君穆公问于孟子曰是役也吾有司对敌而死者三十三人而民未有赴救有司而死者今将诛之则人众不可胜诛将不诛之则民怨恨其长上视其死而不救法令何以得行乎不知当如之何使刑不滥而民亦知罪也孟子对曰民之疾视长上之死有由然也盖凶年饥嵗君之民其老弱者展转死于沟壑之中其少壮者离散而之四方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有余粟府库有余财有司皆不肯陈告于君使散财粟以赈救之是为上者暴慢不仁而残虐下民也曽子有言曰人之立心制行当戒之哉戒之哉凡怨讐之出乎尔身者即反报尔身者也由此言观之君与有司视民之死而不救民怨乆矣至今日乃得反之所以视有司之死而不救也然则君无归咎于民亦反求诸已而可矣若君能以爱民为心而举行仁政则有司不敢不体君之心亦知爱民有司既能爱民为之民者自然情义相关居常则亲其上遇难则死其长何至疾视而不救哉大抵君民本同一体民之财既当供之于君君之财更当散之于民丰凶散敛上下相通故虽水旱灾荒不能为害而国与民常相保也虽然又有説焉散财粟不可废也不可恃也未荒之时别有先圗救灾之方非专一道总又必以得人为本所谓有治人无治法也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此一章书见立国之道贵自强也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介于齐楚二大国之间不能不事又不能兼事将事齐乎抑事楚乎孟子对曰凡谋之出于事人者皆侥幸苟且之谋也事齐则见怒于楚事楚则见怒于齐必不能两全而无害是谋或有人言之者然非吾所能及也君必欲吾言之而不已则别有一防焉惟是自守而已国有斯池也则凿之而使深国有斯城也则筑之而使髙然又非专恃此城池也必也为人君者与斯民同守之其君自能效死而斯民亦感其君平时之恩患难相从而弗去此为有地利兼有人和是则可为也按孟子他日之告文公也一则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再则曰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此效死而民弗去之本也圣贤之谋人国势有彊弱时有难易始终以帝王大道行之必不肯出于权谋苟且之説其道可彊可弱可常可变似迂逺而非迂逺后世有谓孟子穷于策滕者非善读孟子者矣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彊为善而己矣
  此一章书见立国者当为善也滕文公问曰滕薛相倚有如唇齿今齐人取薛地而将筑城则滕益孤而齐益偪矣寡人甚恐当如之何而可免于吞并乎孟子对曰敌国外患从古有之昔者大王居邠狄人时来侵扰大王遂弃去邠地至于岐山之下居焉当是时非择岐山为兴王之地而取之也盖由廹于狄难不得已也惟大王能为善于不得己之时故周家王业由此而起苟后之为人君者能如大王之为善其后世子孙亦必有应运而王者矣然君子创基业于前垂统绪于后但能为所当为使后世子孙可继续而行耳若夫兴起王业成一统之功则天之所为非人力所可必而君子初心未尝计及于是也今齐彊滕弱君将奈彼何哉止宜勉彊为善尽其在我听其在天而已矣夫彊为善一言非止为滕君目前之计实有国家者经久之谋汉儒董仲舒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强勉行道则徳日起而大有功可谓得孟子之意矣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此一章书见立国之道有二説而滕当以守为主也滕文公问曰滕褊小之国也竭尽财力以事齐楚之大国则不能免其侵凌之祸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始居于邠狄人时来侵犯始事之以兽皮币帛则不得免焉继事之以走犬良马则不得免焉终事之以明珠美玉则不得免焉大王乃防集邠民之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愿欲者非皮币犬马珠玉也乃吾邠之土地也吾尝闻之君子以爱人为心不以土地之生物养人者至于争地以战反害乎人尔二三子莫患我去之后便无君长但使有人抚安尔等是即尔之君长也我将舎此而迁于他方矣遂弃去邠地经过梁山而作邑于岐山之下以居焉当其初去之时邠人相与言曰吾君乃仁人也我辈赖以为安何忍舎之于是从之迁岐者人众争先有如归市以大王之事言之此乃迁国以圗存固一説也或者又曰国家土地原祖宗贻与子孙使世世守之非我身之所得专主也纵遭患难但宜效死以守不可舎而他去以或人之论言之此乃守正以徇国又一説也为君今日计请于斯二者之中择取其一勉强行之而已矣总之立国以仁民为本为人君者必先能仁民而后可以讲随宜处置之法本末先后万世不能易也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此一章书见人主见贤不可不专听言不可不审也鲁平公因乐正子称孟子之贤出而就见孟子有嬖人臧仓者忌之乃阳为不知而请曰他日君有所出则必先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马矣有司尚未知君将何往臣敢有请焉平公曰吾将往见孟子臧仓曰吾君乃千乘之尊孟子一匹夫而已何故吾君不自尊重而轻身以先加礼于匹夫无乃以孟子为贤者乎夫贤者举动必循乎礼行事必合乎义礼义原从贤者而出而孟子之后丧其母过于前丧其父厚母薄父是不知礼义而不得为贤者矣君勿轻身而往见也于是平公惑于其言应之曰诺遂止而不往见焉按小人之谗君子也其词近正其术甚巧故能转移人主之意而使之从为人主者亦惟谋于公朝博采众议而无取信于小人之口斯可矣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而后以五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此一节书见小人之毁易入而正人之説难行也鲁平公既惑于臧仓之言不见孟子乐正子乃入见平公而问之曰君乘舆已驾矣奚为不往见孟轲也平公曰向吾欲见者为其贤也今或有告寡人者曰孟子之后丧其母逾于前丧其父则失礼义之中正而不得为贤矣是以不往见之也乐正子曰何哉君之所谓后丧逾前丧者岂谓其前葬父用士之礼后葬母用大夫之礼前祭父用三鼎后祭母用五鼎如此之厚薄不同与平公曰吾所谓逾者非谓此也谓其葬母之棺椁衣衾美过其父也乐正子曰若此者非所谓逾也盖孟轲前为士其家贫贫则力不能厚故不免于薄后为大夫其家富富则力能从厚故不敢俭其亲丧具厚薄称家有无乃所谓礼非所谓逾也君以此为非贤不亦过乎夫乐正子之言辩矣而不能囬平公之听何也洪范有言听曰聪聪作谋听之不聪乱是用长君人者其慎诸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此一节书见圣贤不怨不尤乐天知命之学也乐正子不能释平公之疑退而见孟子曰克以夫子之贤告于君君以克之言为然将欲就见也嬖人有臧仓者进后丧逾前丧之言以沮君是以中止而不果于来也此固君听之不聪而谗人之言亦可畏矣孟子晓之曰君子之道其遇而行也或有人先容以使之其不遇而止也或有人中沮以尼之是行止似系乎人矣然所以行所以止非人之所能也有天存焉吾今日不遇鲁侯以行吾道是气数之厄天之未欲平治天下也彼臧氏之子一嬖人耳安能以人力害我而使我不遇于鲁侯哉但安之可也夫乐天知命圣贤之学也敬天用贤则帝王之事也君子小人之消长为天命去防所由分中庸去谗劝贤之説人君可勿深思与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四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五
  孟子【上之三】
  公孙丑章句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爲也而子爲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爲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此一章书见爲治当以王道而不当以霸术也公孙丑问于孟子曰昔者齐国贤相桓公时有管仲景公时有晏子二人功业显著后来未有能继之者设若夫子当路于齐而居管晏之位其取威定霸之功业
  可使复见于今日乎孟子曰齐人识见止囿于齐今子诚齐人也亦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外此而学术事功光明俊伟髙出管晏之上者皆所不知也子独不闻曾西之言乎昔者或人问曾西曰吾子自视人品与子路孰贤曾西蹵然不安曰子路在圣门乃吾先祖曾子所敬畏者也我何敢与之比方乎或人又问曰子既不敢比子路然则吾子自视人品与管仲孰贤曾西乃艴然不悦曰尔何乃比我于管仲管仲相齐桓公委心信任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四十余年如彼其久也其所立功业皆以机权变诈得之殊无有光明正大可言者如彼其卑也尔何乃比我于此人乎由曾西与或人问答观之管仲者曾西之所不屑爲也而子乃爲我愿之乎其待我亦浅矣公孙丑曰夫子薄管晏而不爲胡不以其功观之管仲以其君桓公爲诸侯盟主而称霸于当时晏子以其君景公行先王善政而显名于天下人能爲二子是亦足矣夫子犹以爲不足爲与孟子曰设使我当路于齐而得君行道则将使天下之民举安以齐王于天下如转手之易耳岂特以其君霸显而已哉此吾所以薄管晏不爲也宋儒杨时有言譬之御者子路则范我驰驱而不获一禽者也管仲之功诡遇而获禽耳其论确矣是故学者必能以诡遇爲羞始可以几臯夔伊之爲臣爲君者必能使诡遇者不得进始可以几禹汤文武之爲君亦在乎慎辨之而已矣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防子防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
  此二节书见文王之难于大行由商多贤圣之君也公孙丑曰夫子以管晏爲不足爲弟子固已惑矣今言以齐王犹反手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鲜懐保之德其及于人者盛矣又享寿百年而后崩德之施者远矣然而教化仅及于西土犹未浃洽于天下至武王继之而缵绪克商周公继之而制礼作乐然后教化大行于天下文王王天下之难如此今言王齐犹反手之易然则非惟管晏不足爲即文王亦不足法与孟子曰文王盛德何可当也其所以致王之难者所値之时势难耳盖商之天下始于成汤之创业以至于武丁之中兴其间太甲太戊祖乙盘庚贤圣之君凡六七作其深仁厚泽浸灌民心天下之归殷久矣久则民心爱戴既深难变而之他也当武丁之时国运虽衰王业未改一加振作遂能朝诸侯而有天下犹运掌之易也纣虽稔恶去武丁之世未久也其在下则旧臣老成之家与夫旧民仁厚之俗其在上则脩齐教化之流风与夫纪纲法度之善政犹有存而未亡者又贵戚之卿则有防子防仲王子比干箕子异姓之卿则有胶鬲此五人者皆贤人也相与后先而辅相之故纣虽无道必久而后失之也当是时无有尺地而非商之土也无有一民而非商之臣也然而文王由地方百里之岐周而兴起其大小固悬絶矣是以文王虽有莫当之盛德而致王若斯之难也岂可谓文王不足法哉歴考创业之主未有不出于艰难者至子孙蒙业而安其知之者鲜矣周公大雅诸篇多歌咏王业艰难成王能知之遂爲周家一代令主后世人主法成王焉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