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讲四书解义

  此一章书是孟子劝齐王当行王政先正言以导之复曲诱以进之也昔周天子建眀堂于泰山之下朝见诸侯至齐宣王时周室既衰人以为天子既不复廵狩而齐为侯国非所宜居理当拆毁故宣王问孟子曰人皆谓我眀堂当毁果毁之乎抑且止而不毁乎孟子对曰眀堂非诸侯之堂乃王者所居以出政令之所王若欲行王政则当存而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如何寡人可得闻与孟子对曰行王政者莫善于文王文王当日虽未尝称王而所行实皆王政其治岐也于耕者之田赋则行九一之法而敛从其薄于仕者之子孙则有世禄之典而报从其厚于关市但稽察非类而不征其私货于泽梁则任民取利而不严为禁令于犯罪之人法止及其本身而不株连其妻子文王养民之政可谓厚矣乃其中则尤有加意者人之老年无妻谓之鳏夫老年无夫谓之寡妇老年无子谓之独夫幼年无父谓之孤子此四等人乃最为困苦天下之穷民而无所告诉者文王政施仁生全爱养无所不周而遇此等之人尤加矜恤务使得所诗经小雅正月之篇有云富人犹可惟茕独之人情实可怜此文王所以尤加之意也文王治岐虽一国之政实治天下之规模亦不外是王若欲行王政以文王为法可也盖帝王以天下为家士农工商平日固当有养之之政而鳏寡孤独之人颠连无告人生之最不幸者若非加意惠鲜多方养济势必转于沟壑以伤天地之和此王政之所以独亟也
  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爰方啓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啓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此一节书是孟子因齐王之好货而欲其推己以及民也公刘是后稷之曽孙孟子既述文王治岐之政齐王遂叹美之曰善哉夫子之言真爱民之良法也孟子曰闻善贵于能行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见之行事王曰寡人自揣有一疾病寡人喜好货财不能行此王政耳孟子对曰好货何伤昔者公刘亦曽好货诗经大雅公刘之篇有云公刘处西戎之时乃野有露积乃家有仓廪乃裹其糇粮于橐于囊之中为迁都计思和戢其人民而用以光大其国家而张我弓矢与干戈戚于是方以啓行而往迁于焉诗之所言如是由此观之公刘之民必使之居者皆有积仓行者皆有裹粮富足如此然后可以爰方啓行立国兴业焉惟其能推好货之心以及民也王如好货亦仿公刘之意与百姓同之则于王天下也何难之有盖乐利之心人所同有仁君在上必先为之分田制产使百姓比屋可封征敛不扰则府库之财皆为君守君民一体公私各足所以成丰亨豫大之休也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此一节书是孟子因齐王之好色而欲其推己以及民也太王是公刘九世之孙名亶父号古公武王即位始追尊为太王齐王又曰寡人自揣不但好货更有一疾病喜好女色不能行此王政耳孟子对曰好色何伤昔者太王亦曽好色而钟爱厥妃诗大雅绵之篇有云古公亶父因狄人侵伐乃来朝走马率循西水之涯至于岐山之下于是及其妃姜女同来择宇而居诗之所言如此当是时也百姓内无怨而无家之女外无旷而无妇之夫惟其能推好色之心以及民也王如好色亦仿太王之意与百姓同之使室家相庆婚姻以时则于王天下也何难之有要之好货好色公刘太王非实有此事孟子特据诗言所及以见圣王举动无不体念民情所欲与聚所恶勿施坐明堂而行王政宁有舎此他求者哉故曰王道本乎人情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己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此一章书是孟子责难于君之意也一日孟子设辞以问齐宣王曰王之臣有寄托其妻子于所厚之友而自往游楚国者及其自楚反也则其妻子冻馁而此友未尝周给王之臣将如何以处其友耶王曰朋友有通财之义受其托而负之友谊已废不可交也当弃絶之齐王固眀于友谊之当尽矣孟子又设辞以问之曰士师为狱官之长有乡士遂士之属为士师者不能统理所属之士致使刑狱不当王当如何以处之耶王曰人臣有官守之责任其职而旷之臣职已失不可用也当罢黜之齐王又眀于臣职之当尽矣孟子因问之曰人君抚有一国若政事废弛民生困苦而四境之内不治必有任其责者将如何以处之耶王乃顾左右以释其愧言他事以乱其辞若不闻其説者是眀于责人而暗于责己矣夫孟子以齐王可与有为故旁引曲喻欲其反已自责虚心下问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惓惓入告三致意焉不意其耻于闻过隐忍苟安如此所以人君贵脩身立政纳諌求言以为久安长治之计也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己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
  此一章书见国之所重在于人才人君当敬慎于任用之时以合民心而保国祚也孟子进见于齐宣王曰人君缵承丕基累代相传者谓之故国其歴年既已久逺凡髙大之乔木与累世之旧臣皆所宜有独是世臣与国义同休戚宗社生民实凭藉之则故国之所以见称者诚不在有乔木之谓而惟在有世臣之谓也然世臣皆由于亲臣今日之心膂股肱即他年之老臣勲旧乃王则已无亲臣矣昨日所进用而亲信者今日即亡去而不知亲臣且无安望其将来有世臣得以称故国乎齐王自解之曰前此亡去者皆不才之人我初不知而误用之故今不以其去为意耳我今将何术而豫识其不才遂舎置之使所用者皆可亲信之贤才乎孟子对曰国君用人与其悔之于后何如致谨于初所以进贤之际迟囬详审其难其慎一若为势所廹欲已而不得者然盖以用之而崇以爵位所谓尊也倘尊非其人势必以贤而卑者易之是使卑逾尊矣用之而委以腹心所谓戚也倘戚非其人势必以贤而疏者易之是使疏逾戚矣夫尊卑有等疏戚有序乃国家大体攸关安可不慎之于始乎惟其始进能慎所以任用皆贤而无事后之悔也然则求贤若渴固人君之盛心而非慎重名器不能得真才此辨才论官之典为用人之要也夫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然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此三节书是言人君用舎刑罚皆当叅之于众而察之于独也孟子曰进贤固所当慎而慎之必有其道设有人于此左右近侍皆称其贤恐出于阿誉未敢遽信也举朝大夫皆称其贤恐出于党同亦未敢遽信也至于通国之人皆称其贤然后从而察之听其言语考其素履必真见其才徳之实然后进而用之其慎于用贤如此夫人君用人不用则舎舎之之道亦不可不慎也有人于此左右近侍皆谓之不贤恐出于偏毁未敢遽听也举朝大夫皆谓之不贤恐出于私恶亦未敢遽听也至于通国之人皆谓之不贤然后从而察之核其生平究其心术必真见有不贤之实然后从而去之其不敢轻去又如此一用一舎既采公论又加灼见则不才无由幸进而真才不致遗弃何至有误用之悔耶夫用舎刑罚皆人君之大权至于用刑尤不得已之甚者人主又安可不谨也有人于此左右近侍皆谓之可杀未敢遽听也举朝大夫皆谓之可杀未敢遽听也至于通国之人皆谓之可杀然后从而察之验其罪状审其情迹必真见其有可杀之实然后从而杀之狱虽断于朝廷而论实孚于通国故曰国人杀之也夫用贤退不肖以至于刑戮人君必周详慎重以求合于舆情如此斯诚不私喜而加爵以民之所好为好不私怒而用刑以民之所恶为恶可以为民之父母矣人心既得邦本斯固此所以国祚久逺等于苞桑磐石也书曰天命有徳天讨有罪又曰天聪眀自我民聪眀天眀畏自我民眀威盖人君承天意以从事即在因人心以出政惟赏不僭而刑不滥始可下合百姓之心上邀维皇之眷诚保世滋大之要圗也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此一章书见为人君者当尽仁义之道也齐宣王问孟子曰自昔相传汤放桀武王伐纣果有此事乎孟子对曰南巢之放牧野之师考之经传诚有其事齐宣王又问曰汤武以诸侯而放桀伐纣是臣弑其君也于理可乎孟子对曰人君为天下共主以其能尽仁义之道立极绥猷也若害仁之人存心淫暴灭絶天理则谓之贼害义之人行事乖乱伤败彝伦则谓之残残贼之人众叛亲离天命已去止可谓之一夫矣书经有云独夫纣盖纣自絶于天武王特奉天讨为四海除残贼故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其为弑君也汤之放桀亦犹是耳盖天生民而立之君必履仁蹈义斯足以祈天永命长享禄位故古之帝王兢兢业业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也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舎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此一章书见人君任贤当尽其才也孟子一日见齐宣王曰人君用贤以治国即如用木以治室欲为巨室务需大木则必命工匠之师多方采取以充其用若工师果能得大木则王欣然喜慰谓有是美材斯能胜巨室之任也倘匠人误加斲削以致短小则王艴然作怒谓其壊是美材不能胜巨室之任矣任木则欲其大如此若贤人者国家之桢干也当幼时所讲究服习皆内圣外王之大道待至壮年欲得君而事见诸施行庶不负其所学乃王不能用其所长而谓之曰姑且舎置汝之所学以从我所好夫贤人所学者仁义王之所好者功利今欲其舎所学以从王之所好是不欲其大而欲其小之也为室则必欲尽一木之材而治国则不能尽贤人之用是任贤不如任木矣王亦比类而思之否乎且王不任贤是不爱才亦不爱国矣试更为王进论之今有璞玉于此其价直虽万镒之多极其爱重然璞玉必待雕琢而雕琢必需良工则爱玉之甚未有不付玉人而能成器者也至于国家之重甚于璞玉之贵贤人之治国甚于玉人之治玉王当简贤任能举国以听之可也乃欲其姑舎所学而从我所好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是爱国不如爱玉矣王亦比类而思之否乎盖圣主必待贤臣而成功俊士亦俟英主以显用诚能驩然交洽相得益彰諌行言听道合志同将见化臻上理垂拱万年则任贤之道得也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大益热亦运而已矣
  此一章书是言征伐之道当顺民心以合天意也昔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国人大乱齐人乘衅而伐之遂大胜燕宣王乃问于孟子曰寡人兴兵伐暴赖宗庙之灵师徒奏凯燕国既破或有谓燕乱已除利不可贪而劝寡人勿取者或有谓燕实无主几不可失而劝寡人取之者自寡人思之齐与燕皆万乘之国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势均力敌其胜负正未可决乃不待旷日持久以五旬之速而举战胜之功夫岂强将劲兵人力之所能及乎天意固有在矣天既以燕与我若弃而不取是违天也违天者必受其殃今欲从而取之夫子以为何如孟子对曰王欲知天意当观民情设使取之而燕民喜悦归附于齐则是人心已离天命已絶斯可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当时纣恶贯盈人心皆已归周故伐商以有天下设使取之而燕民不悦思恋故主则是人心未离天命未絶即当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当时纣恶未稔人心犹未忘商故服事以终其身今燕之可取与否王亦惟决之于民心向背何如耳且王若欲得民心又莫先于施仁政矣今以齐万乘之国伐燕万乘之国并力固守势足相当乃燕之民闻齐师入境人无闘志以箪食壶浆迎犒王师岂有他故哉不过因燕用虐政民不堪命如在水火之中故迎齐师而望救耳王能政施仁以拯其困苦则燕人喜慰而中心爱戴矣倘恃强力更为暴虐若水益加深火益加热则燕民之望救于齐者又将待救于他人特一转移之间耳夫岂伐之既胜而遂可以取之无患哉王亦顺民心以承天意可也汉光武之勅冯异曰征伐非必畧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宋太祖之戒曹彬曰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可见帝王得国必以民情为本有天地父母之心然后可以行伐暴救民之事其坐致太平享国长乆也宜哉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蘓
  此一章书是孟子告齐王以弭兵之防也齐人前欲取燕孟子告以当顺民心齐人不听竟利其有而取之于是诸侯将谋伐齐以救燕齐王闻之问于孟子曰自寡人取燕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计以预待之乎孟子对曰臣闻古有以七十里之小国能行政于天下者商王成汤是也今齐国地方千里乃惧诸侯伐已是以千里而畏人矣臣未闻古有以千里畏人者也汤以七十里为政于天下于书见之书经仲虺之诰有云汤初与葛国为邻葛伯无道汤举兵伐之是汤之征伐自葛国始也当时天下之人皆信汤之伐葛原为匹夫匹妇复讐而无利天下之心汤东面而征则西夷之人怨望汤南面而征则北狄之人怨望其言曰王何不先来征我之国乎书言如此其时天下之民望王师之来又恐其不来如大旱之时望云合而雨又恐虹见而止也及王师既至商贾安于市交易者不止农夫安于野耕耘者不变但诛戮其有罪之君而抚慰其无罪之民如大旱之后甘雨应时而降民皆欣然大悦所以书经又载百姓之言曰待我君来我君一来庶几各得苏息矣此所谓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也按此二节书孟子言虽未终而大义已见其要在天下信之四字信在天下所以致其信者在一人又不专在临时而在于积久是故仲虺称汤之徳有曰克寛克仁彰信兆民为人君者所当防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