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讲四书解义

  此四节书是孟子言与民同乐及不与民同乐之效欲齐王知所法戒而行仁政以及民也孟子曰王既知与人与众之乐则作乐之理亦不外是矣臣请为王一一陈之可乎今王为鼓乐之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皆疾首蹙頞私相告语曰吾王之好鼔乐奈何使我等至此穷困之地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颠连已极而莫之省忧乎今王为田猎之乐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王羽旄之美举皆疾首蹙頞私相告语曰吾王之好田猎奈何使我等至此穷困之地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流离已极而莫之矜恤乎夫鼓乐田猎本王适情快意之举乃百姓触目伤心怨声载道者何哉盖由平日独乐其身不能推此好乐之心以安养斯民故其愁苦之情有所感触自不能已此不与民同乐之故也今王为鼓乐之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皆欣欣然有喜悦之色共相告语曰吾王庶几身其康强而无疾病与不然何以能为此鼓乐之乐也今王为田猎之乐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王羽旄之美举皆欣欣然有喜悦之色共相告语曰吾王庶几身其康强而无疾病与不然何以能为此田猎之乐也夫同此鼓乐同此田猎百姓欣幸之私喜见顔色者何哉盖由平日能推好乐之心使民仰事俯育各得其所故其爱戴之情于至诚自不可遏此与民同乐之故也夫民情之哀乐系于好乐之公私如此今王诚能推此好乐之心以及于民政施仁养欲给求使民安居乐业愁苦不生则四海归心王业可成矣臣所谓好乐之甚则齐国庶几者如此乐记曰大乐与天地同和唐臣魏徴之告太宗曰乐诚在人和盖人主抚临兆庶不可使一夫之不获一物之失所必也制田里教树畜下寛仁之诏行赈恤之典使老安少懐家给人足然如登春台如安衽席人心既和则天地之和亦无不应此帝王作乐之本异世同揆不专求之声音节奏间也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此一章书是孟子因齐王论囿而引之以同民也齐王当日欲广其囿谀佞之徒必有假文王之事以逢之者故宣王问孟子曰尝闻文王之囿周围凡七十里之广果有之乎孟子对曰据传记所载曽有此説王又问曰文王不过百里之国为囿如是其大乎孟子曰当日之民犹以为小也王曰寡人之囿周围仅四十里比于文王之囿规制甚狭乃百姓犹以为大何也孟子曰文王之囿虽有七十里之广然未尝以为己私凡民之刍以牧养荛以采薪者皆往其中以取焉民之雉以逐禽兔以逐兽者皆往其中以取焉囿中所有无一不与民共其利既与民共其利则用者多而出者寡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若王之囿则与文王异矣臣初至于王之境上羇旅之臣必先问国之大禁知所避忌然后敢入因而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禁人出入若有百姓擅杀囿中之麋鹿即与杀人同罪夫麋鹿与人贵贱悬殊乃贱人而贵畜立令如此之严为法如此之峻虽为苑囿实同陷阱民以为大不亦宜乎夫同一囿耳在文王则为民利在王则为民害是不在规制之大小而在与物之公私王当弛其禁令法文王同民之意可也按周书无逸有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推此志也其囿未必如是之大乃孟子不辨其事之必无而但言其心之利物则知古人设立苑囿不过农隙讲武非为朝夕从禽故令寛而民不犯泽溥而君不私同民之治尚矣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此一章书是孟子欲齐王以仁智交邻以大勇安天下而先言事大事小之道也齐宣王问孟子曰讲信脩睦国之大事壤地相接之国与我为邻交之果有其道乎孟子对曰有邻国固有大小之殊交邻亦有仁智之异大凡为大国者每多称雄争长侵陵小国便为不仁惟仁者度量寛洪诚意恻怛为能忘己之大而事邻之小古之人有行之者若成汤之于葛伯文王之于昆夷小国虽或不恭而所以抚字之心自不能已此成汤文王之所以为仁也为小国者多不度徳量力啓衅大国便为不智惟智者通晓义理酌量时势为能安己之小而事邻之大古之人有行之者若太王之于獯鬻句践之于夫差大国虽见侵陵而所以敬事之礼尤不敢废此太王句践之所以为智也然大国之当事小国之当恤仁者智者岂有所勉强于其间哉凡此莫非天理之当然也仁者忘其势之在己而嘉人之善矜人之恶是有优容之大度而自然合理能乐天者也智者顺其势之在人而循理而行相时而动是有敬慎之小心而不敢违理能畏天者也仁者惟其乐天故能与天为一包含徧覆无物不容四海皆在怙冐之中其气象足以容保天下智者惟其畏天故能听天所命而制节谨度无时敢忽强敌无一可乘之隙其规模足以保守一国诗经周颂我将之篇有云人主能畏惧上天之威不敢违逆于是可保守天命而不失矣此为保天下者言也而言畏天如此可见畏天乐天总不出一敬慎之念保国保天下究亦同此谨守之功交邻之道诚莫善于此矣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劒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此二节书是齐王以小忿为疾而孟子进之以大勇也齐王闻孟子之言因叹美之曰夫子论仁智交邻之道能保国保天下可谓大哉言矣然欲行仁智必有过人之量能忍天下之所不能忍者奈寡人有一疾病偏好刚勇遇小国无礼不能包容遇大国见侵不能含忍如何能成仁智之事孟子对曰王以为好勇有妨于仁智臣正以为仁智非勇无以济耳但勇有大小王请勿好小勇若激于一时之怒抚劒疾视曰何人敢与我为敌哉此乃凭恃血气匹夫之勇仅可以敌一人不足好也王何不振其刚健之徳配乎道义之正愤为雄威加海内则仁之所不能容智之所不能忍勇一振焉乃克有济此真帝王之大勇也王何以为病哉可见不忍区区之小忿便为血气之强能伸安天下之大勇便为义理之刚人主不可不审所尚也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此三节书是孟子引文武之大勇欲齐王法之以安天下也孟子曰臣谓王当以大勇为好盖尝观之于诗而文王之事有足徴矣大雅皇矣之篇有云密国违拒王命侵陵阮国而往至于共地王乃赫然奋怒整顿师旅以止遏密人往共之众使之不得至于阮国抑强扶弱于以笃厚周家之福于以慰答天下仰望之心诗之所言如此是兴兵伐密文王之所以为勇也文王赫然一怒而天下之民俱赖之以安其勇何如大哉抑尝观之于书而武王之事更足徴矣周书泰誓之篇有云上天降生下民立之君以主治立之师以主教其意但欲为君师者代天宣化辅助上帝之所不及故使之享有天位宠异之于四方也今我既受天之命而有君师之责则凡有罪之当诛无罪之当悯惟我得以主之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虐民者乎书之所言如此若有一人横行作乱于天下武王不胜忿耻是以有伐商之举此武王之所以为勇也武王亦惟赫然一怒而天下之民俱赖以安其勇又何如其大哉夫文武之所以称大勇者以其能除暴安民耳王今者诚能法文武之所为亦赫然一怒剪除暴乱救民水火以安全天下元元之命则民之想望同于救焚拯溺惟恐王之不好勇也何以好勇为病哉此臣所谓帝王之大勇王之当好者也要之仁虽事小非以养乱为仁智虽事大不以仅守为智惟殄暴而天下无有阻吾之仁定乱而天下不能穷吾之智故事小事大无不咸宜岂非大勇之与仁智乃相成而不相背也哉宋臣司马光以仁眀武为君徳之要信矣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此一章书是孟子欲齐王君民同乐也齐宣王馆孟子于雪宫一日亲往就见王夸其礼遇之隆因曰贤者从田间来亦有此安居之乐否孟子对曰君以此待贤则贤者宜有此乐也然此乐非特贤者所有当与凡人共之使为人君者独享其乐而不恤其民则必有非怨其上之心矣夫为下者当安为下之分不得其乐而遂非怨其上固非在下之所宜有然为君者当尽为君之道为民上而独享其乐致使百姓怨望亦君人者之过所以人君当推此乐公之于民不但当与贤者共之己也且忧乐同民民自无不感者如安居粒食民之乐也台池鸟兽君之乐也为君者诚能所欲与聚而乐民之乐则民一见君有可乐之事莫不欣然色喜而亦乐君之乐矣饥寒穷困民之忧也宵衣旰食君之忧也诚能所恶勿施而忧民之忧则民一见君有可忧之事莫不戚然动念而亦忧其忧矣夫君以民之忧乐为念则民亦以君之忧乐为心君民一体上下同情是忧乐不以一已而以天下其懽忻愉怡疾痛疴痒无不相关如此将见天下之民视之如父戴之如天有不成王业者哉宋臣范仲淹有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惟其先忧也故闾阎无愁苦之声惟其后乐也故朝廷享尊荣之奉人主亦知所先后可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脩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廵狩廵狩者廵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此二节书是孟子引晏子告君以法古之言而欲齐王知所以勤民也孟子曰臣谓同乐可以致王不必逺徴诸古即齐之先君有行之者昔者景公问于其臣晏子曰吾意欲观于转附朝儛二山复遵海滨而南行至于琅邪之邑思昔先王游观当时称颂后世传述以为盛事吾当何所脩为而可以比隆往古也晏子对曰吾君当游幸之日而有志于法古善哉问也臣请以先王之观言之天子十二年一适诸侯之国谓之廵狩盖廵狩之义谓廵行诸侯所守之境而察其政事之治否也诸侯六年而朝于天子谓之述职盖述职之义谓陈述其所受之职而待王朝之黜陟也天子诸侯未有无事而空行者而又每年春秋廵行郊野时当春和正百姓播种之也察其中有不足者仓廪以补之时当秋成正百姓收获之也察其中有不给者仓廪以助之天子行于畿内诸侯行于国中其勤民之心如此之切故当时之百姓颂声交作流传至今夏谚有云吾王若不行游则谁知吾之不足而得蒙上之休吾王若不豫乐则谁知吾之不给而得蒙上之助一游一豫皆有恩惠以及民而为四方诸侯之法则焉观夏谚所云则先王之补助足徴游观可法矣盖上世之君虽有省方问俗之典然车徒不扰供应不烦故每亲履田间进父老询疾苦布徳行惠赈贫恤困君民之情有如家人父子之相得者千载而下犹想见其熙皥之象焉
  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此三节书是晏子言后世游观之弊而欲景公取法先王也孟子引晏子之言曰今也诸侯之观则不如先王矣人君一出则师旅从之既有师旅便有粮食供亿甚烦所至之地无不骚动于是民之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然侧目相视谤言交兴不胜怨恶上违天子之命下虐无罪之民糜费饮食如水之流无有穷极是乃流连荒亡纵于逸乐而为所属小国诸侯之累矣盖从流下而游荡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留恋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至于废时谓之荒乐酒无厌至于失事谓之亡同一游观而恣情快意遂至于此可不戒哉若在先王则非廵狩述职即省耕省敛何尝有流连之乐荒亡之行乎夫先王如彼今时如此得失臧否判若苍素惟在君所行何如耳诚能痛改今时之弊而不致慢游以病民则何先王之不可几哉晏子之言如此周公之告成王曰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成王为守成令主而周公犹惓惓告诚者诚以逸豫之不可长也
  景公説大戒于国出舎于郊于是始兴补不足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説之乐盖徴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此一节书是孟子言景公能行晏子之言亦欲齐王行已之言也孟子曰景公闻晏子之言使置而不用究亦何补于治哉乃欣然悦从遂大申命令徧布于国出而次舎郊外访问民之疾苦晏子未言之前从未举行于是始兴发仓廪以补民之不足而晏子之言一一见之行事諌行言听膏泽下究既乃召乐官太师而命之曰喜起同心自古为难我今悦晏大夫之进諌而晏大夫亦悦我之听言君臣相悦如此尔其播之音乐以志一时之盛当日所作之乐即今所传徴招角招是也盖五声之中徴以为事角以为民惟君臣为民事而相悦故即为民事而作乐乐以招名其继美都俞之意乎其乐章之辞有曰畜君何尤言晏子能止畜其君之欲而不至于招尤取罪也臣思忠臣之心惟恐其君之有欲故畜止其欲迹虽似乎犯顔意实出于爱主又何罪过之有哉景公能行晏子之言故遂有事治民安之效王能行臣之言自有民安物阜之休愿王与民同乐以致王可也按孟子先劝王以君民同乐复证之以君臣相悦者何哉盖民生之休戚田野之利病必眀良交赞臣主一心而后政无不举恩无不沛圣主养贤以及民职是故也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眀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眀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