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讲四书解义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此一章书是圣人与人为善不为己甚之心也昔孔子之时有地名互乡者一乡皆习为不善人皆以其难与言善而絶之一日有童子者慕道请见孔子不加拒絶进而见之时门人不能无疑以为设敎固不可不寛而疾恶则不可不严如互乡之人君子之所絶而童子之来夫子顾见之殊不能不惑也孔子晓之曰君子之处己原贵于严而加后学则不可执成见而阻其自新之路今互乡俗虽不善而童子则有向善之心我特取其进而求见之诚耳非取其退而为不善也何得因其习俗遂絶之己甚耶且凡天下之人特患不能洁己耳若一旦洗心涤虑洁己以求见此即好善之机可与入徳吾但取其今日之能洁耳至往日之或善或恶安能保耶今童子之见二三子亦可无惑矣总之立敎贵于公而待人则本于恕孔子欲化导愚顽以移易其风俗故不为己甚如此若在君师之位则无论贤愚不肖自皆在其陶铸之中书曰敬敷五敎在寛此帝王敎人之法也
  子曰仁逺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此一章书是孔子勉人求仁也孔子曰世之惮于求仁者皆以仁为逺而难求自吾观之仁果逺乎哉盖天下无无心之人亦无无仁之心是仁乃本来之良人所固有但人蔽于私欲而不知求遂流于不仁而以为逺耳若能以一念之觉反而求吾固有之仁即此有觉之中天理来复是欲之斯至无俟他求也而又何逺之有哉要之仁具于心得之易失之亦易人能时时提醒在在操存则一念欲之一念之仁也念念欲之念念之仁也由此而进于天德之纯亦惟存乎一心而已可不勉哉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此一章书是见孔子为君受过也陈国名司败官名昭公是鲁国之君昔鲁昭公素称知礼而不免娶同姓为婚故陈国有司败者不能无疑于心因问于孔子曰人皆以昭公为知礼果知礼乎是时司败之问有心而孔子之答无意故直以知礼答之及孔子既退司败适遇孔子弟子巫马期乃揖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为人平心直道有事闗名义者必公是公非而无所私党由今观之君子亦阿党于人乎何以见之如同姓不为婚周道也今鲁与吴皆姫姓而鲁君乃娶吴国之女为夫人乃自为之而自讳之不谓之吴孟姫而谓之吴孟子既已干越于前而又复掩饰于后悖礼甚矣使鲁君而犹为知礼则人孰不可为知礼乎夫鲁君不知礼如此而夫子犹以知礼与之非党而何司败之议昭公固是然以孔子为党彼岂知圣人用意之厚哉于是巫马期述司败之言以告孔子孔子竟不辨其礼之知与不知己之党与不党但自引咎曰人之所不幸者莫甚于不闻过今丘也幸矣苟有过失人必知之既知于人即得闻于己由是改图归于无过岂非我之所甚幸者乎盖无容昧者天下是非之公而曲为讳者臣子忠厚之谊如孔子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岂非万世人臣之法乎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此一章书是孔子乐于取人之善也记者曰夫子好善无穷诚意恳至每遇人有一善则相为契合如与人歌也若人之音律节奏有相和而善者此时夫子之心不知有己止知有善好善之心遂油然而不能自已必使其人反覆歌之凡其音律节奏之羙皆黙防而详味焉然后自歌以和之同声相应音节克谐是不但取人之善为己之善而且以己之善助人之善其好善之诚为何如哉观孔子于一歌之善而好之恳至如此其与大舜之舎己从人乐取人善何以异乎盖圣心浑然至善随在具足故于一歌而全体皆见也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此一章书是孔子勉人以实行也孔子曰吾人终身为学不徒贵可见之英华而贵有克敦之践履如敷陈理道焕然成章者谓之文此不过语言之工文采可观而已我虽未能过人而犹可以及人若夫有才而不见其才有徳而不矜其徳事事皆求实践不事空言此乃躬行之君子也吾非不欲企而及之而反心自思则全未有得吾朝夕之间亦惟以此自勉而已观孔子此言可见文易而行难行急而文缓故君子之进徳必以忠信而修辞立诚乃所以居业也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此一章书是孔子以无己之学示求圣求仁之实也昔孔子道全徳备当时有称为圣与仁者故孔子辞之曰人之品量不齐而学之造诣不一如神化不测之圣人与万物一体之仁人则吾岂敢当乎抑惟以圣仁之道敏勉力行为之于己不敢自止而生厌足之心即以圣仁之道鼓舞诱掖敎诲于人不敢言劳而萌倦怠之意此乃我之所能者亦但可云如此而已矣敢云圣仁哉维时弟子有公西华者闻斯言而叹曰为可能而不厌则不可能诲可能而不倦则不可能自非至诚无息善与人同者未易几此在弟子虽欲学之而正有所不能也是夫子虽不居圣仁之名而愈以征圣仁之实矣要之圣人之心常虚如大禹不自满假文王望道未见其存心皆无异也观于孔子之言而从事圣仁者惟常存不自足之心而已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只子曰丘之祷久矣
  此一章书是言圣人修身立命之学无事祈祷以求福也昔孔子曾有疾病门人皆以为忧子路请行祷祀之礼盖虽出于至情而实昧于正道故孔子不直斥其非而先问之曰果有祷祀之理乎盖欲子路自省也子路未逹对曰有之古诔词云祷尔于上之天神下之地只盖言人有疾病当祷祀以祈福佑也于是孔子晓之曰夫所谓祷者乃悔前非以禳灾患耳若丘平日敬畏天命一言一动皆不敢得罪于鬼神原无所为祷也卽以祷言而丘之自祷于心者亦已久矣岂待有疾而后祷耶盖圣人与天地合徳鬼神亦不能违自无事于祷凡人但宜修徳行善以尽人道之常至神之不可知者敬而逺之可也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此一章书是孔子甚言奢之为害而为维世之论也孔子曰先王制礼自有中道无过不及所以一时之人心相安而百年之风俗无如专尚侈靡而过乎中者谓之奢奢则意气骄盈虽理之所不当为者亦僭越为之其弊将干犯名分而不孙若专务省约而不及乎中者谓之俭俭则力行节省虽理之所当为者亦吝啬而不为其弊将规模鄙陋而固此二者皆非中道也然就二者较之与其骄盈僭越败壊风俗其为害也大寜可狭小鄙吝贻讥固陋终是世道人心无甚流弊也昔帝尧茅茨土阶大禹恶衣菲食古帝王躬行节俭遂成淳厐之治后世人心不古日趋靡滥所頼在上者辨等威定制度塞其源而遏其流庻几返淳还朴不至成极重难反之也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此一章书是即心术以严君子小人之辨也孔子曰天下有君子有小人然欲知君子小人之分当内察其心术而外观其气象盖君子循理而行心无所累但见其随遇而安不愧不怍无适而不寛舒自得也盖坦荡荡焉小人行险侥幸心役于私但见其忧劳不寜患得患失无时而不思虑愁苦也盖长戚戚焉由此观之卽气象可以知心术卽心术可以定人品君子小人之分原不可掩欲观人者可不致辨哉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此一章书是记孔子之容以见盛徳之征也记者曰容貌者徳性之符人惟气质有偏涵养未粹故见于容貌者不能得其中和吾夫子全体浑然隂阳合徳虽见乎容者随时不同然未有不出于中且和者如近仁者其容温而仁胜者鲜刚方之槩则厉为难若夫子和厚可亲见为温矣而和厚之中自然严肃盖可亲而不可犯也又何其厉乎此温之得乎中也如近义者其容威而义胜者鲜柔嘉之则则不猛难若夫子尊严可畏见为威矣而尊严之下自无暴戾盖可畏而亦可近也何至于猛乎此威之得乎中也如近礼者其容恭而致恭者多矜持之迹则安为难若夫子颙然庄敬见为恭矣而庄敬之内自然舒泰盖不慢而亦不拘也又何其安乎此□之得乎中也盖孔子躬秉盛徳故内外有时措之宜动静恊中和之极其见于容貌者有如此学圣人者惟在涵养徳性至于纯全则容貌之间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泰伯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徳也已矣三以天下譲民无得而称焉
  此一章书是孔子阐潜徳之意昔周太王古公生三子长泰伯次仲雍次季厯季厯生子昌是为文王太王知文王有圣徳欲传位季厯以及文王泰伯知之即与弟仲雍托名采药逃之荆蛮太王于是传位季至武王而有天下焉孔子称之曰我周肇基王迹始于太王其后世世相承皆贤圣之君也而太王之长子泰伯其徳之盛眞可谓至极而无以复加矣何也泰伯以长当立是后之天下乃泰伯所宜有也泰伯知太王之意于是逃之荆蛮示不可复用故太王传位季歴至武王而遂有天下自当日观之不过譲国而自今思之实则以天下之大固譲于弟侄而不居也但其譲隐微无迹可见故民莫得而称颂之也盖泰伯之心无一毫私欲之累而曲全乎父子兄弟之间至使身与名俱隐而世与我両忘此所以谓之至徳也孔子特为表章之其譲徳之羙岂不昭著于万世哉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愼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此一章书是孔子勉人以礼成其徳也孔子曰人之立身必一禀于礼而后动静之间皆合乎自然之秩序而无太过不及之弊如待人固贵于恭使不有礼以节文之则仪文烦多周旋过当自检而反以自苦矣不免乎劳处事固贵于愼使不有礼以权度之则逡巡惶惧谨畏太过敬事而反以废事矣不免乎葸至于勇者羙徳也使不以礼自守则一往之气遂逞其血气之刚必将至于犯分而乱矣直亦善行也使不以礼自闲则径遂之情遂无复含容之意必将至于急切而绞矣夫防愼勇直皆人之羙徳但无礼以为之节制遂各有其弊而反爲羙徳之累信乎礼不可以斯湏去身而动容周旋中礼者乃盛徳之至乎孔子又曰化民成俗必有所本在上之举动即下民之则效也如有位之君子于一本九族因情谊之当然而敦笃之此上之自尽其仁也彼下民贵贱虽殊要莫不有其亲亦必孝于父母睦于宗族各亲其亲而兴起于仁矣于故交耆旧不以迹疎年逺而遗弃之此上之自居于厚也彼下民尊卑虽异亦莫不有故旧必将信于朋友和于乡隣各厚其故旧而不为偷薄矣夫上行下效其感应如此其速可见时雍风动致之无难唯在为上者之躬行率导焉而已
  曽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啓予足啓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此一章书是曽子守身之孝也曽子在圣门素以孝称其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迨夫有疾将终追思生平守身之道至此可以无愧故呼其及门弟子而敎之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不亏其体不辱其亲方谓之孝汝等试啓而视吾之足啓而视吾之手有不全焉者乎然吾身体之所以得全者以吾有以保守之也诗经小旻之篇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戒愼恐惧常忧陨坠无时无处不存此心所以得保此身而今而后吾方知得免于毁伤矣汝小子其念之哉盖语毕而呼之以致叮咛之意亦欲使及门弟子如己之戒愼恐惧一举足而不敢忘亲也曽子守身之孝如此盖立身行道显亲扬名固为孝之大节然不亏其体者自能不亏其行体且不亏而况于行乎皆由曾子平日见道明信道笃故能始终不息也
  曽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逺暴慢矣正顔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此一章书是曽子以省身之学告临民者知所重也孟敬子是鲁大夫仲孙氏名防曾子有疾敬子往问之曾子言曰大凡鸟之将死其鸣必哀人之将死其言必善盖曾子将告以为政之道恐敬子忽畧而不加之意故先言此以起其听也因告之曰凡在位之君子不宜琐屑于细务惟当崇尚乎大体其余临民之道所最重者有三容貌彰之于身一有不谨易至粗厉怠肆君子不动容貌则已动容貌便当雅饬防谨而逺于暴慢道之可贵者此其一顔色形之于面一有不察易至色取行违君子不正顔色则已正顔色便当表里如一而近于信实道之可贵者此其一辞气宣之于口一有不敬易至凡陋背理君子不出辞气则已出辞气便当成章顺理而逺于鄙倍道之可贵者此又其一盖有诸中必形诸外制乎外必养乎中操存于平日省察于临时故能内外交尽动静兼该此诚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君子所贵之道惟此而已若夫用笾豆以供祭祀之事不过器数仪文之末节耳自有执事者司之曾俨然人上而屑屑畱心于此哉至于帝王之学与士庶异凡正心诚意建极绥猷以君临天下之上固操之有其要出之有其本而不在区区度数之末也当知所先务矣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此一章书是明顔子无我之学也曾子曰凡人志意盈满少有所得便见己之有余人之不足其能下问者谁乎若乃己之学力精到既已能矣郤不自恃其能而以问于不能之人己之学问充足既已多矣郤不自恃其多而以问于寡少之人此其心体谦虚絶无满假虽有而自视若无虽实而自视若虚其眞知义理之无穷有如此凡人度量浅狭少有触犯便谓在己为是在人为非其能容忍者谁乎若乃人有触犯于我我能情恕理遣置之度外全无计较不惟不发露于顔色而直不藏蓄于胸臆其不见物我之有间又如此此何人哉惟旧日吾友顔渊潜心好学有善不伐故能谦以受人有怒不故能恕以容人尝拳拳服膺用力于此如此之人诚不可多见也总之圣贤无我之心尝如太虚能容天下之理而不见己之有余能容天下之物而不见人之不足然非眞积力久以几于大而化之之境则亦未足以语此也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可以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此一章书是曾子以全徳望人之意曾子曰天下言成徳者必归于君子然才者徳之用节者徳之守才节二者不全均不可谓之成徳若有人焉其才不但可辅长君而已即将六尺幼冲之君付托于其身可以承受而辅佐之既能保卫其国家又能养成其令徳而不所托焉不但可共国政而已即将一国之政令专于其身可以担荷而总摄之既能安定其社防复能绥辑其民人而不负所焉其才之过人如此至若国势艰难之防人心离合之防从违趋避正大节之所系苟非见理精明持志坚定鲜有不为其所夺者其人当此之际郤能卓然自立利害不以移其心死生不以易其守保辅幼维持百里始终不渝其节之过人又如此旣有其才又有其节果可谓之君子人乎反覆思之信乎其为君子人也夫是人也言其品行则为成徳之君子任以官守即为社稷之纯臣使当太平无事之时自能敢言犯诤一徳同心吾君于尧舜垂芳名于百世此曾子所以叹赏之不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