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舎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茍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余读此一章乃知圣贤观六经之道矣夫六经明天下之理者也使吾自格物之学穷天下之理小大不遗幽显皆彻内外一致则六经之言皆吾胷中所欲言者耳随吾意之所在取以用之或断章而取义或逆志而忘辞何所不可闗百世而不慙蔽天地而不耻质鬼神而无疑俟圣人而不惑如一人有庆兆民頼之本非爱敬事吾取以证天子之孝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本非诸侯事吾取以证诸侯之孝或论云汉之诗或黜武成之书唯如是然后见其造理深逺去取在我而六经之道通矣何以知之如仲尼言水哉水哉而不明言其故未知圣人之意果出于何意如江汉以濯之以言其清明也沧浪之水以言其自取也逝者如斯以言其迅速也必观其澜以言其广大也恶知孔子所谓水哉之意不出于此数义而孟子遽然断之曰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未明格物之学者遽为此答则为罔圣深造天下之理者予夺抑进退去取亦安有不可者故吾意之所在理之所在也圣人之所在也意在清明则指此水为清明意在自取则指此水为自取意在迅速则指此水为迅速意在广大则指此水为广大也水哉水哉吾意欲论其本则判孔子之意在本有何不可哉既指此意为本矣故极言有本之説所以言源泉混混昼夜之不舎盈科而乃进卒归于四海也夫江之原自岷山河之原自昆仑淮之原自桐柏原者其本也探其所出可以泛觞耳惟其本在于此故滔滔轧轧与天地同流日月俱运昼夜不息在沱为沱在澧为澧在汇为汇卒之东归于海而后已亦犹君子格物之学自致知而充之以格物以知至以诚意以正心以脩身以齐家以治国以平天下而后已则以其知本之所自而充之故其极乃如是之大也江河之水如此至潢潦之水因七八月之雨而集本无根原也一时汪洋不辨牛马亦可悦矣然流未终日扫不见踪迹亦犹小人口耳之学本非心得见闻之传本非力行一时惑流俗名声暴起如黄允以豪桀自置使公卿问疾王臣坐门可谓盛矣未几而隂恶彰闻向非苻融识之其乱天下也必矣如羊祜于王衍盛时知其必乱天下苍生卒下拜于石勒如庾冰于殷浩盛时乃以为当束之髙阁未几卒有丧师之丑以是声闻过情者皆学芜其本也是以君子耻之如商驺苏张辈一时盛名使人君尊礼如此而所学不正事业可鄙为千古罪人孟子力言有本者如是岂非为此数辈而为此説哉士大夫学问宜自知所择矣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此章言舜无私欲惟天理而已矣天理者仁义也仁义既明则以此明庶物知禽兽之所以禽兽以此察人伦知人伦之所以人伦夫人与禽兽相去几何耳目口鼻好恶嗜欲一切无异其所以异者特有仁义礼智见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耳徇人欲则为禽兽守天理则为人伦人心何所不有人欲天理之所推焉者也庶民去天理而堕人欲所以有禽兽之行君子存天理而忘人欲所以造人伦之至舜人欲都亡天理昭灼知如是而为人欲所以明庶物之微知如是而为天理所以察人伦之大夫所以能如此者以由天理而行也舜即天理非舜之外复有天理也天理居则为仁由则为义运用在我庶物之沦胥人伦之中正仁义皆得以知之使舜在此仁义在彼是舜与仁义终不相合也其不相合则有物间之矣有物间之则行仁义而非由仁义行也夫仁义我所固有也居此则谓之仁由此则谓之义今仁义在彼则是我堕人欲中矣堕人欲中所向皆暗安能如舜明庶物而察人伦乎孟子所以言庶民去之以堕禽兽君子存之以正人伦舜能明禽兽而察人伦者其何术哉昌言以断之曰以由仁义非行仁义故也呜呼一心之微其可不愼稍堕人欲即为禽兽一明天理即是人伦君子所以愼其独者则以毫厘之差而邪正如此之相辽也呜呼其危哉
  孟子传卷十九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巻二十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禹恶防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逺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余读孟子书乃知其学无所不窥其书无
  所不读而独留意于六经之宗周孔之粹其引证取舍一以所自得于圣王者以决择之如三圣之行宰我有若之论孔子之谈诗鲁人之猎较曽子之论有若子思之标使者皆世之所不传者而孟子独昌言以标榜之至如书之武城诗之云汉天下学者谁曰不然孟子乃独以所见可否之是其磅礴万古批断昔人孔子之后未见其比者今此谈周公兼三王施四事则又有异焉其取禹汤文武皆人列一事夫圣人所长亦众矣何独此一事为可取哉又周公之心何从而知之此余所以知其学无所不窥书无所不读而独留意于六经之宗周孔之粹旨者以是也请得以极言之夫禹汤文武之所以为圣人者各有所入之路亦各有所发之处唯识者知之如曽子自事亲而入故其论孝乃有四海而凖之论子夏自洒扫而入故其论门人乃有有始有卒之论孟子自集义而入故其论养气乃有塞乎天地之论盖精于此者神乎此此自然之理也禹之入处在好恶得所汤之入处在操纵得所文王之入处在缓急得所武王之入处在亲踈得所既以此入必以此出入之者精出之则神禹恶旨酒宜重于恶也然闻善言则拜其好乃于此而见焉是不偏于恶也汤执中宜一于操也然旁求俊乂其纵乃于此而见焉是不偏于操也文王视民如伤宜急于救天下也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其缓乃于此而见焉是不偏于急也武王不泄迩宜踈于逺也然微卢彭濮与有邦冡君同一训誓其亲又扵此而见焉是不偏于踈也闻善言则拜是所谓好善言也旁求俊乂是所谓立贤无方也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是所谓望道而未之见也微卢彭濮与友邦冡君同一训誓是所谓不忘逺也夫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何以知其为望道而未之见乎其视民如伤文王之心亦己切矣而纣毒痡四海害虐蒸民文王傥遂其无伤之心则不待武王之时而后伐之也惟其心日待纣之悔过将率天下而事之故虽有如伤之心虽见道在可取然以义断命以仁待君故日夜望纣之悔过而未敢见纣之恶焉纣傥悔过即所谓道也是文王之心虽急于救民而其心缓于责君者可见矣惟此四圣人者其圣各有发见处故周公之思并合三王发处而施之夫其施之也岂拘拘学禹之恶防酒而好善言汤之执中而立贤无方文王之视民如伤而望道未之见武王不泄迩而不忘逺哉大意思其好恶操纵缓急亲踈得所处而施之于天下耳此意惟践履深者乃见之非余口舌所能辨也夫思三王则周公之心入于三王之心矣事之过乎前者千端万绪形迹不同而其理则一也以事而求则有合否以理而求则恶乃为好操乃为纵而急乃为缓踈乃为亲也仰而思之其思愈上思之精则得之深得之深则行之速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之谓也夫周公之心岂有不合于三王者哉余所谓事有不合而理则一者正以明此也周公方以事观则见其不合及以理观则见其得之渊防深眇殆难形容且以一事论之他可类考禹恶防酒而周公为酒之法曰麴蘖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大酋监之无有差忒则与禹异矣禹好善言而周公征三监邦君御事有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使成王考翼之言而周公不听断然征之则与禹又异矣以事观之岂非不合乎然周公酒制以供祭祀賔客岂敢不防亦禹致孝鬼神之理也周公急于安王室岂敢后时亦禹三过其门而不入之理也故余曰以事而求每见其不合以理而观见其得之者此也此又周公当日之心孟子所见之奥余故表而出之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乗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余尝以诗考之诸侯曰风天子曰雅自平王降而为国风天下无复有雅矣无复有雅虽国风具存王者之迹不复见矣谓之诗亡可也孔子以为诗亡则是王道絶也呜呼王道岂可一日絶哉将以扶王道于既坠续王道于已絶歴聘天下天将丧斯时不我与齐欲用之沮于晏子楚欲用之沮于子西鲁欲用之沮于女乐天意如此其如之何孔子思欲见之行事以啓天下后世观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虽立意不同然皆记事之史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实録之书耳圣人慨然有作乃以造化之神巧妙之用一寓于春秋凡圣心之所笔者王道自此而见也圣人之所削者王道自此而用也如翚去族麇书卒卫衎曰奔定公无正之类大义炳然王道着矣岂记事之史而已哉故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是义也乃圣心之所存而二帝三王之道也夫春秋将以明王道岂止褒贬而已矣其抑扬进退予夺纵舍若乾坤之运六子沧海之转百川与禹排淮泗决汝汉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同功欲知王道者当观春秋之用是续王者之迹于诗亡者春秋也其义深矣岂口舌所能尽哉惟深格物之学者乃可以观春秋惟明春秋然后可以明王道惟明王道然后尽臣子之职不明春秋而曰吾尽人伦之道焉吾弗信也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善恶之积其流甚逺故君子小人之泽至五世而乃已方孟子时虽去孔子未逺君子之泽固未冺絶然当商鞅驺忌陈轸苏秦张仪稷下之炽小人之泽正尔横流孟子自伤学虽不己圣未及智下则未能使三千之徒尽服其教小又未能成中都之化大又未能斥侏儒兵莱人杀正卯使有黜其淫妇者不敢朝饮其羊者道不拾遗者客至如归者故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徒以学于圣人者私善于门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而已然而陈臻非之屋庐子间之淳于髠侮之公孙丑至比管晏过孟贲此皆小人之泽薫染之深孟子力未及孔子未能遽革其心也頼孔子之泽尚在而秉彛之性未尽沦胥聊为之论养气知言之説尽心知性之説尊王黜霸之説以大其所知故曰予私淑诸人也呜呼小人之泽害人如此而时君世主方且拥篲先驱筑馆上舎坐辎车以谋议列康庄以尊大之当是时也出则为名宠之诱入则闻捭阖之议其欲信孟子尽如孔子之徒也难矣可胜伤哉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此一章小充之则止于防惠勇而已大充之则为金声玉振之条理乃圣外之智至外之中力外之巧岂可轻心浅虑读之哉夫道不在决去不回处乃在叅详审谛处可以之义谓参详审谛也取而参详审谛则不至于伤廉与而参详审谛则不至于伤惠死而叅详审谛则不至于伤勇呜呼充可以取可以无取而上之岂止不伤防而已哉与可以仕则仕同一防也充可以与可以无与而上之岂止不伤惠而已哉与可以久则久同一几也充可以死可以无死而上之岂止于不伤勇而己哉与可以速则速同一防也天下之理求其所谓可而已矣诚识其所谓可则是孔子之圣也记曰当其可之谓时孔子圣人时亦当其可而已矣故学者观圣贤当识其意勿泥其辞如此六可以止以廉惠勇观之而不知与孔子圣之时同一防柄岂足以知圣贤之所存哉故余表而出之且就孟子时言之商鞅变法令以取秦相驺忌挟倾危以取齐相陈轸以辩说而取楚使苏秦以捭阖而取六国相印张仪以恐喝而取秦相稷下诸人以口舌取齐卿此皆不问可否一于取而伤廉也秦齐楚六国之君不考其人之贤否不问其学之邪正以国家名器轻予此辈此一于与而伤惠者也其后聂政刺侠累荆轲刺秦王径行直前不顾义理此一于死而伤勇者也使其闻六可以之説而参详审谛之则圣人之道于此而兆矣惜哉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已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叩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余读此章曰呜呼祸福无不自己求也久矣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其谁咎乎肉腐出虫鱼枯生蠧岂自外来哉古人言福则曰自求言哲则曰自贻言孽则曰自作言戚亦曰自贻非深知祸福之故者岂能立论昭灼如此哉商鞅以刻薄事秦秦之报也亦以刻薄至车裂而死晁错以术数教景帝景帝之报也亦以术数至斩于东市反覆斯理则逢蒙杀羿庾公不忍害孺子正祸福无不自己求之实也孟子深识此理昌言以断逢蒙曰薄乎云尔其述孺子之言曰尹公之他端人也夫惟羿之薄故其所以敎逢蒙也亦以薄薄之甚则有至于自害其身惟孺子之厚故其所以教尹公也亦以厚厚之逺及至尹公弟子不肯以君命之故反道以害其师然则诚如此説君子之学其可不愼其所处乎陈平既封不敢忘魏无知李大亮既贵不敢忘张弼以陈平大亮之心亦可以知无知张弼之所存矣至吕布事丁原则杀丁原事董卓则杀董卓刘牢之事王恭则杀王恭事元显则杀元显以吕布牢之之心亦可以知丁王董马之所存矣然则以此知忠厚之化果周家所以垂八百年之基矣读行苇之诗使人蔼然有三春之乐秦有天下至二世而灭亡刻薄之效乃如此夫商鞅伐魏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驩今俱为其国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公子卬以为然乃伏甲士而虏之其刻薄如此此风既成秦之所为无非刻薄张仪刻薄悮楚懐王白起刻薄坑卒四十万赵髙刻薄使二世杀六亲李斯刻薄使二世行督责至望夷之祸防然独处无一人为助者言之使人酸楚则刻薄之报果如何哉逢蒙庾公之説亦可以为有天下者之戒矣然郑朋游萧傅之门而卒陷萧傅宋之问投王竣以保其生而卒陷王竣萧王何罪哉萧王固贤者也然不知人之罪萧王亦安可自赦乎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萧王虽非薄恶而不知人之戒亦可耻矣夫如郑朋肯附石显宋之问肯事两张其神情态度亦可知矣而使之出入门下与同急难岂非其失乎兹又不可不审天下事固有不可不辨者昔越石父在缧绁中晏子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久之石父乃求絶曰君子诎于不知已而信于知已世皆传以为美谈太史公首纪于晏子传岂太史公自悼无晏子之知乎不然何为而称美也夫石父薄恶人也使其此説行则忘恩者皆将以此而借口且脱石父于缧绁恩亦大矣入閤弗谢事亦末矣石父乃以弗谢之小礼而忘脱免之大恩夫其所谓谢者石父当谢晏子乎晏子当谢石父乎免人于厄而又索谢何其责人之深也遽欲求絶义安在哉虽石父当时谓之贤者以此一事观之皆不足道矣吾侪立身行已当求忠厚之説以上报君亲与所知母惑石父之言以为忘恩贼义之人与逢蒙同一科也此又孟子之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