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昔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子曰赐也亦有恶乎子贡曰有恶恶讦以为直者彼洙泗之间函丈之论师弟子之心称人之恶下流讪上讦以为直皆在所恶则夫言人之不善者正孔门之所恶也孔门之所恶天下之所恶也天下之所恶祸患之所临也昔子路问于孔子曰鲁大夫练而杖礼与孔子曰吾不知之也桓子死鲁大夫朝服而吊子游问于孔子曰礼与夫子不答子贡趋而进曰练而杖礼与孔子曰非礼也子游他日又问夫子乃曰始死羔裘冠者易之而已夫言鲁大夫而问则或曰不知或在所不答不言大夫则对子贡以非礼对子游以易之圣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是言人之不善非圣人之道也昔王叔文用事凶焰滔天羊士谔为宣歙廵官以事至长安公言其非叔文怒欲下诏斩之又欲杖杀之卒致宁化之贬当如后患何岂虚言哉尽言以招过如国武子犯而聚怨如阳处父皆圣贤之所戒也抑尝静观好言人之恶者非凶暴之人即刻薄之人也夫仁人君子务为涵容掩蔽使人有改过之心得为善之路或瞠目侈口或含笑摇吻闻人之恶如得竒货不言可知其为小人矣马援戒其子侄曰闻人之恶如闻父母之名耳可闻口不可道口不可道是矣耳亦何用闻哉嘉言懿行则不可不闻谈人之短攻人之恶是何君子用心虽平生不闻可也此又孟子之遗意余故表而出之彼商孙苏张之徒公犯此禁或至车裂而死有以也夫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昔顔子叹夫子曰仰之弥髙鑚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夫三千人中独称顔子为好学而其説如此是夫子终不可得而学也使学者可以自勉乎孟子以顔子为具体而防舎而不学极论游夏顔闵夷惠之徒乃轩然自许曰乃所愿则学孔子是必有所见而然也今观其言曰仲尼不为己甚者是孟子果见仲尼之心也其意以为吾心不为己甚处乃仲尼之心也孟子于何地见仲尼而指其何心为不为已甚乎葢孟子于此路极为有力如指徐行为尧舜之道指易牛为王者之心指掩蔂梩为诚指赤子入井为不忍指事亲时为仁之实指从兄时为义之实其与不为己甚同一轨辙耳深味之可见也余所以谓孟子于此一路极为有力则以其所入者在此也夫仲尼不为己甚处于何而见之哉于互乡见之矣于南子见之矣于阳货见之矣于佛肸见之矣顾其心如春阳之敷如时雨之润有成就之仁无鄙絶之意其视荷蒉荷蒉接舆晨门干木泄柳之徒皆鸟兽斯人尘秽一世超然自欲出于嚣尘之外其器量广狭果如何也当时门人如子夏指洒扫为君子之道子张指见师冕为相师之道皆此几也独曽子指忠恕为夫子之道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门人如陈臻之非屋庐子之间陈代以为小公都子以为好辩彭更以为泰充虞以为不豫公孙丑以比管晏过孟贲函丈之间乃有此难堪之语宜摈絶而不与门墙之列矣然而孟子宛转雍容为之辨析使之心开目明至于斯道而已此不为己甚之心也所以传仲尼之道者在此也至其事齐王也三宿出画且曰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舎王哉王犹足用为善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苐熟读斯言深味此意则仲尼不为己甚之心隐然见于吾心矣余谓使孟子得志引商鞅驺忌孙膑苏秦张仪以训诲之使其改过迁善则置之于士大夫之列以为吾用岂故欲絶之哉盖圣贤之心其理如此不如是非天理也何以知之余于易得之矣夫泽上于天夬之卦也其卦五阳在下一隂在上以见君子之众而小人之孤也夬之为义决也天下皆知以刚健为决乃不知以和悦为决夫以五阳决一隂不烦举手不事咳唾但在一息之顷耳然而其卦兊上干下兊説也和也干健也刚也干兊合徳发而为用当健而说当决而和余观其象而玩其辞观其变而玩其占乃知不为己甚天理也真仲尼之心也其卦象之説非人为也乃自然之理也天理如此则圣人安有絶人之心乎文王不闻亦式不諌亦入不显亦临无射亦保皆天心也孟子之学所造如此而非之而疑之而詈之哀哉













  孟子传卷十八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十九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昔子贡问士于孔子其对凡有三等而其最下者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言必信行必果谓之小人则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之为大人可知矣此孟子推孔子之意而为此説也然使学者鄙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自好者将无所适从而奸人者将假此言以济其诞妄滑稽之欲矣此孟子所以増惟义所在一句而指其归路也其意盖可知矣何谓义孟子尝曰义人路也是可行者谓之义而不可行者不得谓之义也且孔子不以言为信而以义为信如与蒲人盟不适卫而卒适卫且曰要盟神弗听岂非不以言为信而以义为信乎孔子不以行为果而以义为果如自卫而西见赵简子至于河闻窦鸣犊舜华死乃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非不以行为果而以义为果乎不问言行之信果而一以义断之其比夫硁硁者固相逺矣兹所以谓之大人也余尝考孟子之书其论大人者凡数处如所谓有大人之事所谓大人能格君心之非又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今又曰大人惟义所在又曰养其大者为大人统而言之皆言所见者大而不区区以求名也若夫或劳力以取名或直谏以取名或设数以取名或偏执以取名或徧物以取名皆非孟子之学也是何小丈夫之所为乎学者明乎此则知大人之所在矣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赤子不辨善恶不知是非喜怒哀乐未尝当道大人何取于此哉余窃深原之其喜怒哀乐虽未必中节然皆真而非伪况大人之学以思为主先立乎其大者喜怒哀乐皆中节而又不失其真心此所以为贵乎夫作伪之人终不足以动人故强怒者虽严不威强笑者虽亲不和若夫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赤子之真其近于是乎大人不失者在此尔惟赤子之真也故见之无不怜爱而水火在前虎豹在侧皆不足动其心则以其真故有畏惧猜疑之心人以其真亦无畏惧猜疑之意大人体此故至于是邦必闻其政而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则以大人之道甚大而又以真在其间故其功用如此也若夫不知大人之学而徒有赤子之心是亦愚人而已矣学者不可不思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生者人之所悦死者人之所甚恶于人之所恱者加意焉不足道也于人之所甚恶而加意者则其人之所存可知矣且夫人之将死也其气一緫其形百变病之深者耳目口鼻手足声音一切反常其可畏可恶之态岂形容所能尽哉至于既死之后形体可惧臭秽难闻神灵所凭影响犹在使人毛髪森竦心志惴栗急走疾避者亦人之常情也至于此时乃独加意不负于防冥中其可谓不负于天地鬼神矣惟不负杵臼之托乃能立赵氏之孤不负武帝之托乃能拥昭立宣为社稷之臣不负先主之托乃能抗司马懿为三国之忠臣葢于死者如此是不欺其心也不欺其心则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矣使天下无事则已使天下而有事非不自欺者其谁足以当之孟子观人乃于人之所难处以观之而判然号于天下曰惟斯人可以当大事非深见此理能如是乎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此章如孔子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同盖孟子自述其所学也不敢以此自处故泛论之傥非深入其中安能如视青黄黼黻角亢氐房明白如此哉请试言之夫善观水者必穷其源得其源则委流可知矣善择木者必穷其本知其本则枝叶皆可知矣遡流而上经歴闗山而不止源斯见焉沿叶而下斸掘土膏而不止本斯见焉是则君子之于学非深造之其能得其本源乎故口耳之传不若见闻之亲见闻之亲不若心术所体为切也昔之君子由治天下而造之而知其本于治国由治国而造之而知其本于齐家由齐家而造之知其本于一身由脩身而造之知其本于一心由一心而造之乃知其本于诚意由诚意而造之乃知其本于致知由致知而造之乃知其本于格物所谓格物者穷理之谓也一念之微万事之众万物之多皆理也惟深造者自天下之本遡流沿叶进进不已而造极于格物是故于一念之防一事之间一物之上无不原其始而究其终察其微而騐其着通其一而行其万则又收万以归一又旋着以观防又考终而要始往来不穷运用不已此深造之学也夫如是则心即理理即心内而一念外而万事微而万物皆防归在此出入在此非师友所传非口耳所及非见闻所到当防自见随事自明岂他人能知哉此所谓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异端不能摇暴行不能动死生贫富贵贱忧乐通而为一随所寓而安焉此居之安也居之安则见出乎众人而常若迂濶识超乎几外而常若太早既而利害皎然是非卓然于千载之后亿万数千里之外无一毫与其言不合者此资之深也资之深则纵横理也予夺理也动容周旋理也顚沛造次理也仰观俯察逺取近取理也以至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亦理也萧萧马鸣悠悠斾旌无一而非理者傥非深造自得渠能进于此地乎惟孟子所学如此所以能禽兽杨墨妾妇仪秦夷许子而貉白圭蚓陈仲而死成括则以其深造自得故议论可以超然出于当世之上乃于兵革扰攘权谋诡诈中而独拳拳欲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转徙于沟壑以扫弊陋之习而开此昬蒙之流也奈何时不我与天未兴斯姑留此学以惠后进耳可胜叹哉
  孟子曰博学而详説之将以反説约也
  【阙】人以心术之防尽散于礼乐射御书数中而不明言其故盖名数则可以口讲而指画至于精微非心自得之不可也使上智之资由名数而造精防之本而中下之流亦安于名数而为寡过之士此圣王之道所以独髙千古而异端之学所以一得其志必能凟乱天下也然而使士大夫不学则已学则当造精微之本学而不到精防虽博物及于台骀实沈説稽古至万数千言谓之博学详説则可也谓之圣王之道则不可古之君子所以治诗书礼乐之术而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河渠沟洫茫昧变恠无不探其源而遡其流极其数而考其变大则为图牒以着其象小则分门户以括其遗事事辨其所由物物明其所用纎悉毕具小大靡遗其博学详説如此者盖以反説约也何谓约即吾所谓精微者是也且以六艺观之礼中伦乐中节射中鹄御中规矩书穷八法数研九九皆约也其名数散为六艺其精防在吾一心夫经礼三百曲礼三千钟皷管箫之制竽笙琴瑟之声逐禽左鸣和鸾其数为至繁形声意义亿百千万其事为甚众非博学以考其由详説以彻其故则虚无荒唐何足以御天下之变哉然而岂徒为此诵数之学哉意亦有所主也故学礼学乐则体其所以中伦中的者何学射学御则体其所以中鹄中规矩者何学书学数则体其所以穷八法研九九者何其意以精防为主而以博学详説为所入之路耳夫然故一艺之约既彻则六艺之用皆通以其用处发之于治水则排淮泗驱龙蛇而见禹之心发之于朝廷则驱飞亷驱虎豹而见周公之心发之于春秋则翚去公子麇不书弑而见孔子之心发之于战国则息邪説距诐行而见孟子之心乃知圣王之学以精微为主而以博学详説为所由之路耳是以子夏指洒扫为君子之道而孔子以郊社禘尝为治天下之道指蜡为仁之至义之尽指馂为道路州巷之达者皆于博学详説中指其约也若夫学为盘辟纪其铿锵羿分其弓良舍其策则不能以相通者又何足以论反説约之道哉孟子指易牛为王者之心指蔂梩为诚之见指事亲为仁指从兄为义指好色好货好勇为太王公刘文王武王者则以学到精微故无所往而不在也学乎学乎其可不以约为主耶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善一也在乎用之如何耳用以服人小人也霸者之所为也用以养人君子也王者之所为也令燕修召公之政岂曰不善而假此以伐山戎责楚不贡包茅亦岂不善而假此以袭蔡大搜示之礼伐原示之信晋文之善也而假此在一战而霸耳是其所以为善者意在用以服人岂非可鄙哉故齐桓末年叛者九国晋文初死秦已伐郑是虽区区以善服人谁肯服乎葛伯放而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人遗之牛羊葛伯杀之不以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其仁厚如此文王雝雝在宫肃肃在庙而其化之行至江汉游女无思犯礼伐条妇人勉夫以正以善养人乃至于此三代圣王既以善自养其身又推之于天下国家夏曰校商曰序周曰庠聚秀艾于其中以诗书礼乐教之以孝弟睦婣收之而命乡论秀命司徒论秀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而又闾师族师比长书其徳行道艺书其孝弟睦婣有学者乡大夫又献贤能之书于王王拜而受之其不率教者则小胥大胥以告耆老皆朝于庠习射尚功习乡尚齿以警之不变移之左又不变移之右又不变然后屏之逺方委曲周旋如此此皆以善养人之道也所以周家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则以其规模逺大蔼然有仁人慈父爱母之心此天下所以心服之也与夫设心促廹急于得利假仁义以济其奸若齐桓晋文者岂可同时语哉孟子之见如此而欲合战国之君宜乎其为迂濶也惜哉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不祥之人凶人也何以知其为凶人顚倒是非变乱白黑腾播若南箕缉织若贝锦营营其杂乱趯趯其善走徒事唇脗而其言一无实迹者是所谓凶人也平时暇日其言无实而无害君子心者已可知其为凶人至于为凶人之实者则又有在焉蔽贤者是也若李林甫误严挺之卢陷陆贽是矣孟子亲受臧仓所毁如仓者岂非不祥人哉天生贤者仁义礼智所从出者也使在朝廷则福及天下在一郡则福一郡在一邑则福及一邑而乃彼故欲蔽之使不得福被生民岂非妖恠不祥之物乎夫狐狸夜号鸱枭晨啸防舞蛇孽皆不祥物也人见之必唾骂以厌之如是则祸患亦所不免况不祥之人而使在人主之侧破国亡家之兆盖见于此矣流放窜殛使与魑魅为伍正圣王所以清朝廷而福天下也然则孟子目蔽贤者为不祥岂非意出于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