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疑节

  曽西畏子路而鄙管仲果何所见
  大抵士君子之立志惟以道义为先而功利不足较也苟自常情观之子路之才不过千乗之国可使治赋而已回视管仲之相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其功业岂相侔哉然或人之问曽西比之子路则蹴然而不安比之管仲则艴然而不悦不知曾西何所见而然欤吁曽西之志在道义而不在功利耳董子云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此道也窃观子路管仲之行事譬之御者子路则范我驰驱而不获者也管仲乃诡遇而获禽者也倘以谋利计功言之则子路诚不及于管仲然自正义明道而论则管仲又安敢望子路之万一哉曾西曽子之孙仲尼之徒也宜其以道义为重而不尚乎功利先儒所谓志于道徳者功名不足道是岂或人之所能哉嗟夫或人之不知曾西无足怪也丑也日逰于孟子之门而乃以管晏之功望孟子孟子遂引曾西答或人之语以告之正欲借子路与管仲并以明道义功利之重轻丑于此盍亦知所择矣而奈丑之卒不悟也甚矣功利之易于溺人也如此学者可不知所戒哉
  孟子告子之不动心何以不同
  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其于公孙问答之间言之悉矣大抵孟子之不动心出于自然告子之不动心强之使然其气象之不侔固昭如也然告子之言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四语之中言心者再孟子之言曰我知言我善飬吾浩然之气二语之中畧不及心岂孟子之心学反不若告子之密欤吁盍亦参诸上下文则可知矣上文有谓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由是而论孟子之不动心正以持志为主曽谓孟子止长于知言飬气而不及心乎况言而能知见之者真气而能飬守之者固见真守固此方足以观其心法之正下文且明谓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是则孟子知言飬气之学所主者心明矣要之告子虽合言与气而归诸心者其于心学反疎孟子虽止曰知言养气而不及心者其于心学甚宻何以知之孟子专主于义而告子以义为外此所学之相反也不然孟子何以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尧舜授受执中而已孟子言必称尧舜者也而子莫执中乃不之取何欤
  理有名同而实异者问其名则同较其实则异论者不究其实之异而徒狥其名之同可乎自昔尧舜传心大法执中二字乃其要领孟子言必称尧舜者也及于子莫之执中孟子乃不之取何欤吁甚矣古今之论理者不可徒狥其名之同而不究其实之异也夫茍徒狥其名之同则杨氏之义墨氏之仁皆可得与尧舜之仁义并称矣惟按其实而究之则杨氏义失于为我墨氏仁失于兼爱至此而后知杨墨之仁义异乎尧舜之仁义故孟子辟之而不少恕也今子莫之执中也亦然徒以执中而论似与尧舜之执中无以异孟子毎以尧舜之道告人固不得不取之也岂知子莫之执中正为杨墨皆不能无过不及之偏子莫知杨墨之失中遂度于二者之间而执其中似近之矣而犹未也为其执中而无权也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孟子之説固自明白果安得与尧舜之中而并论耶尧舜之执中正中庸所谓君子而时中是也子莫之执中其视尧舜之执中名虽同而实则异孟子言毎称尧舜而于子莫之执中不之取岂不宜乎要之孟子不取子莫之中盖与辟杨墨之仁义均为恶似而非者其名同而其实异也他如汤之执中正有得于尧舜执中之法则孟子未始不喜谈而乐道之者以其名实之相应耳吁至此益信子莫之中徒有其名而无其实也
  辟杨墨何其前后异论
  圣贤之于异端方其背正而适他则距之也甚及其舍他而入正则其待之也甚恕初非始终有二心盖维持斯道者当如是也尝观孟子予岂好辨一章极言杨墨为害之甚而直以距杨墨自任且谓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窃原公都子之问外人皆称夫子好辨然则当时与杨墨辨者疑仅有一孟子而已及观逃墨归杨逃杨归儒一章则直有归斯受之之语且谓今之与杨墨辨者如追放豚既入其笠又从而招之盖言彼既来归不当追咎其既徃之失是则孟子亦不复与之辨矣合二章而论之是何前者距之而今者待之恕耶吁皆是也方其背正而适他也距之不严则人不知彼説之为邪及其舍他而入正也待之不恕则人不知此道之可进前可见其义之尽后可见其仁之
  为维持斯道计也虽然墨者夷之求见而至于再意既诚矣受之可也孟子乃竟因徐子以告语之而不之见又何欤吁教亦多术矣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孟子欲承三圣在于距杨墨岂当时害道者止于杨墨欤
  贤圣之辟异端先去其甚者耳何则圣贤君子之卫道莫先于恶似而非者也杨朱墨翟之害窃吾道之仁义以自名最易于惑人之耳目而壊人之心术焉向使杨墨自为一家人皆知为异端则于吾道乎奚病惟夫杨氏之为我似义而非义墨氏之兼爱似仁而非仁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杨墨之言夫程子尝论杨氏为我疑于义墨氏兼爱疑于仁故孟子只辟杨墨为其惑世之甚也即此而论则当时异端为吾道害固不止于杨墨而未有如杨墨之甚者孟子特举其距杨墨以承三圣者固宜不寜惟是他日孟子辟陈相从许行之道亦举鲁颂膺惩之説而言周公之事盖孟子卫道之功无徃不以承三圣自任也孟子救时忧世之心亦劳矣
  以心论大人者二同乎异乎
  自古圣贤之论心有指心之体言者有指心之用言者夫寂然不动心之体也感而遂通心之用也惟能全其体于寂然不动之中故能尽其用于感而遂通之际使徒寂然而无感则吾心岂诚若死灰而已哉孟子以心而论大人者二初言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诚若澹然无所为也及论心之官则思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此为大人而已矣是则又以思为之主得无先后之异防欤吁大人之为大人一而已矣前言不失赤子之心者以心之体言也后言心之官则思而先立其大者以心之用言也先儒尝谓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只此数语自可贯两章而通释之矣夫所谓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者此正是心之官则思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弗能夺也扩而充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正为其心之能思故尔合而言之不失其赤子之心者存其体也先立乎其大者充其用也二章大防不失其为互相补未见其为两相戾也或曰二章之论析体用言之可也然心之官专以思言似非大人气象岂知思曰睿睿作圣思者实为圣功之本无思而无不通固为圣人然无不通生于通防通防生于思自思通而至于无思则大人其圣人矣方其大而未化此正思通时也论者安得以思为之疑





  四书疑节卷八
<经部,四书类,四书疑节>
  钦定四库全书
  四书疑节卷九
  元 袁俊翁 撰
  孟子
  孔孟去齐迟速不同
  按鲁论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固尝善吾夫子之言矣然徒知善其言而不知反求其所以然盖亦説而不绎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况齐景公之待孔子也初则谓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既而又曰吾老矣不能用也是以孔子之去盖不系待之轻重特以不用而去耳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此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宜也至若孟子之于齐虽居賔师之位而未尝受禄然其君臣问答层见叠出大哉言矣善哉言乎齐王亦深切为孟子敬特未免溺于功利之习人欲之私不能委国授之以政而使得以行其道耳他日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即此数语则知齐王拳拳于孟子者为何如回视景公不能用也一语大有间矣此孟子之去齐三宿而出昼亦宜也夫孟子三宿出昼之本心与尹士言之明矣至于他日王谓时子之説其意非不勤而孟子卒不之就齐王不能以礼下之而乃欲以利诱之孟子岂肯为之哉由是而观孟子出昼之濡滞其设心岂为利禄计盖深有望于得君以行道耳道之不行则浩然有志不可挽矣其视孔子去齐虽有迟速之不同而其去国之心则一也要之孔子去齐之速者景公明有不能用也之言其行义达道之望絶矣孟子去齐之迟者明有继此得见之语不免尚有反予用予之望也孔子孟子同道昜地则皆然
  孔子去鲁不税冕而行乃谓迟迟吾行何欤
  论圣人出处之大节不当泥其迹而当原其心自其迹而论因祭而肉不至乃不税冕而行速莫速于此矣然自其心而论去鲁之志本萌于齐归女乐之时子路尝劝之行而不行直待其燔肉不至而后行迟迟吾行之説圣人岂欺我哉先儒尝谓孔子欲去之意乆矣不欲苟去故迟迟其行也燔肉不至则得以防罪行矣故不税冕而行非速也斯言得之
  君子论圣人之行事有出于一时辨难之语有出于平居议论之辞出于平居议论之辞者为得其实出于一时辨难之语者或有所激要不可以同异观也
  迟迟吾行之説孟氏之书凡两见一则专以去鲁而言一则以去鲁去齐而配言皆非为时人问答而设盖出于平居议论之辞素所深信而屡言之是为得其实也至若行不税冕之説乃因淳于髠为孟子去齐之疑反覆问难卒举此説以为之辨遂谓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愚意孟子此语未必果得其实盖当时有所激而言耳按史记叙孔子去鲁之本末谓桓子卒受齐女乐又不致燔爼于大夫孔子遂行是则孔子之去鲁其行不为不迟迟矣且即圣人吾犹可止一语而观迟迟气象尚可想见即此以证孟子迟迟吾行之説得其实行不税冕之説有所激善考古者试详之
  孟子尝曰乆于齐非我志也又曰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何欤
  孟子去齐之后尝答公孙丑曰乆于齐非我志也及髙子以尹士之言告孟子孟子乃又谓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前后自言其心志得毋乆速之异乎吁无以异也盖为其所答之间有不同耳公孙丑以仕不受禄为问孟子乃以非也告之其下自言不受之故遂谓乆于齐非我志也窃原孟子之志正欲行其道也使吾道之得行则受其禄而无媿今齐王非不知吾言之为善而卒不见之于施行竟未能使吾志之得遂此所以寜辞之而不受也至于尹士之语人者乃以干泽疑孟子而为三宿出昼是何濡滞之辨髙子以告孟子乃歴歴告以千里而见王是子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其所以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者深有望于齐王改而反之是心也即厥初欲行其道之本心也合而论之其答公孙丑曰乆于齐非我志者盖自其未去之前言之惜齐王之不足与有为也答髙子曰三宿出昼予心犹以为速者盖自其将去之际言之觊齐王之尚可与有为也其所谓我志其所谓予心则皆不过欲行其道而已耳岂干禄求位云乎哉况自今观之三宿出昼犹以为速则孟子之于齐踌躇乆之者固可信矣至于出昼而不追浩然有归志则其乆于齐非我志者所言岂欺我哉
  屡言不见诸侯之义而乃见梁惠齐宣何欤
  观圣贤出处之大节固因其平日之议论以致疑亦因其议论之详而有以自白于天下后世也或谓孟子之书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公孙丑曰不见诸侯何义然孟子见梁惠齐宣皆不逺千里何欤吁不特二子之问为然也万章亦尝敢问不见诸侯何义是盖师弟子讲明之间屡相质问一而再再而三者也合而论之孟子答三子之问不曰古者不为臣不见则曰庻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否则又曰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信斯言也诸侯诚若不得见也徐而攷之其大防要各有在答陈代曰不待其招而徃何哉是则不招而徃不可也招之而后徃则可矣答万章曰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然则召之而见不可也就之而后见则可矣答公孙丑则以逾垣闭门者为已甚廹斯可以见矣是则时君求见之切则亦可得而见矣诸侯岂卒不可见乎大抵不见诸侯者非真不可见也特不先徃见之耳君子之至是邦则必其君先就见也然后徃见之若异国之君不得越境而来则必以礼貌先焉然后徃答其礼故孟子之于齐梁二者各居一于此按史记梁惠王三十五年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轲至梁然则孟子之见梁王也正所谓必以礼貌先焉然后徃答其礼者也至若孟子之于齐初见固未可攷然齐王尝有如就见之辞又有王就见孟子之实以至轲书所载一则曰齐宣王问二则曰齐宣王问是盖欲有谋焉则就之即此而证则孟子之见齐王其初必自彼先就见之然后徃见之也抑尝参诸孟氏之书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乃之任而见季子愚谓梁君任守位虽不同而孟子之所以见之者要皆必以礼貌先焉然后徃答其礼者矣孟子之之也文公初为世子过宋而见之及其即位两使然友问之愚谓齐大小国虽有异而孟子之所以见之者要皆彼先就见然后徃见之者矣特轲书于任之交际载之颇详于齐梁交际之初则偶未之载耳要之梁王之见招之而后徃也齐王之见就之而后徃也就之招之而后徃是亦廹斯可见之意也
  公孙丑问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然不逺千里而见梁王何耶
  尝考孟子之答公孙丑首举古者不为臣不见一语以示不见诸侯之义者固已然下文申以叚干木泄桞之事则谓廹斯可以见矣次谓阳货欲是孔子之事岂得不见引之以明可见之莭也是则孟子之所谓不是诸侯者岂终不可见耶有廹斯可是者有岂得不见者要亦相时度宜可也孟子之见梁王安知非廹斯可是欤又安知非岂得不见欤按史记魏王三十五年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子至梁盖以礼貌先焉而后孟子徃答其礼耳此正与孟子所谓阳货先岂得不见同一揆也然则孟子之出处与平日之议论初不相悖果何疑为
  朱子尝谓不见诸侯者不先徃见也见梁惠王者答其礼也又谓此是梁惠王招之而至孟子出处必不错了大抵不见诸侯者非真不可见也特不先徃见之耳凡其所居之国而不仕焉则必其君先就见也然后徃见之若异国之君不得越境而来则必以礼貌先焉然后徃答其礼耳按史记孟子至梁一语而论则孟子本不在梁实因其礼聘之勤乃自外而至梁也异国之君不得越境而来而能先之以礼貌则安得不徃见哉向者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亦所以徃答其礼也尝举孟子至梁而见梁王证诸之任而见季子同一意也诸侯岂终不可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