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

  雪峰恁么示众,可谓无味之谈,塞断人口。长庆、玄沙,皆是他家屋里人,方会他恁么说话。只如雪峰道“南山有一条鳖鼻蛇,诸人还知落处么?”到这里须是具通方眼始得。不见真净有颂云:“打鼓弄琵琶,相逢两会家。云门能唱和,长庆解随邪。古曲无音韵,南山鳖鼻蛇。何人知此意,端的是玄沙。”
  只如长庆恁么只对,且道意作么生?到这里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方可构得。若有纤毫去不尽,便构他底不得。可惜许,人多向长庆言下生情解,道堂中才有闻处,便是丧身失命;有者道:原无一星事,平白地上说这般话疑人,人问他道南山有一条鳖鼻蛇尔便疑著。若恁么会,且得没交涉,只去他言语上作活计。既不恁么会,又作么生会?后来有僧举似玄沙,玄沙云:“须是棱兄始得。虽然如是,我即不恁么。”僧云:“和尚又作么生?”沙云:“用南山作什么?”但看玄沙语中便有出身处,便云:“用南山作什么”,若不是玄沙,也大难酬对。
  只如他恁么道南山有一条鳖鼻蛇,且道在什么处?到这里须是向上人方会恁么说话。古人道:“钓鱼船上谢三郎,不爱南山鳖鼻蛇。”却到云门,以拄杖撺向雪峰面前作怕势。云门有弄蛇手脚,不犯锋芒,明头也打着,暗头也打着。他寻常为人,如舞太阿剑相似。有时飞向人眉毛眼睫上,有时飞向三千里外取人头。雪门撺拄杖作怕势,且不是弄精魂,他莫也是丧身失命么。作家宗师,终不去一言一句上作活计。雪窦只为爱云门契证得雪峰意,所以颂出。
   象骨岩高人不到,到者须是弄蛇手。棱师备师不奈何,丧身失命有多少。
   韶阳知,重拨草,南北东西无处讨。忽然突出拄杖头。
   抛对雪峰大张口,大张口兮同闪电,剔起眉毛还不见。如今藏在乳峰前,来者一一看方便。
  (师高声喝云:“看脚下!”)
  “象骨岩高人不到,到者须是弄蛇手。”雪峰山下有象骨岩,雪峰机峰高峻,罕有人到他处。雪窦是他屋里人,毛羽相似,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须是通方作者共相证明。只这鳖鼻蛇,也不妨难弄须是解弄始得,若不解弄反被蛇伤。五祖先师道:“此鳖鼻蛇,须是有不伤犯手脚底机,于他七寸上,一捏捏住,便与老僧把手共行。”长庆玄沙,有这般手脚,雪窦道,“棱师备师不奈何”,人多道长庆玄沙不奈何,所以雪窦独美云门,且得没交涉。殊不知三人中,机无得失,只是有亲疏。且问诸人,什么处是棱师备师不奈何处?
  “丧身失命有多少?”此颂长庆道今日堂中,大有人丧身失命。到这里,须是有弄蛇手,仔细始得。雪窦出他云门,所以一时拨却,独存云门。一个道韶阳知,重拨草,盖为云门知他。雪峰道南山有一鳖鼻蛇落处,所以重拨草。雪窦颂到这里,更有妙处云,“南北东西无处讨”,尔道在什么处,“忽然突出拄杖头”,原来只在这里,尔不可便向拄杖头上作活计去也。云门以拄杖撺向雪峰面前作怕势,云门便以拄杖作鳖鼻蛇用;有时却云:“拄杖子化为龙,吞却乾坤了也,山河大地甚处得来?”只是一条拄杖子,有时作龙,有时作蛇,为什么如此?到这里方知,古人道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
  颂道:“抛对雪峰大张口,大张口兮同闪电。”雪窦有余才,拈出云门毒蛇去。只这大张口兮同于闪电相似,尔若拟议,则丧身失命。“剔起眉毛还不见”,向什么处去也,雪窦颂了,须去活处为人,将雪峰蛇自拈自弄,不妨杀活临时。要见么,云“如今藏在乳峰前”。乳峰乃雪窦山名也。雪窦有颂云:“石总四顾沧冥窄,寥寥不许白云白。”长庆玄沙云门,虽弄得了不见,却云“如今藏在乳峰前,来者一一看方便。”雪窦犹涉廉纤在,不言便用,却高声喝云,看脚下。从上来有多人拈弄,且道还曾伤著人,不曾伤著人,师便打。
  
  ◎碧岩录第二十三则
  垂示云:玉将火试,要判别玉石的好坏,用火焚烧三天三夜之后,看它的色泽就可知分晓 金将石试,剑将毛试,水将杖试。至于衲僧门下,一言一句,一机一境,一出一入,一挨一拶,要见深浅,要见向背,且道将什么?试请举看。
  举,保福、长庆游山次,福以手指云:“只这里便是妙峰顶。”庆云:“是则是,可惜许。”雪窦著语云:“今日共这汉游山,图个什么?”复云:“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少。”后举似镜清,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
  保福、长庆、镜清,总承嗣雪峰。他三人同得同证,同见同闻,同拈同用,一出一入,递相挨拶,盖为他是同条生的人,(同一个师门开悟) 举著便知落处。(话一提起,便知对方的旨意在何处) 在雪峰会里,居常问答,只是他三人,古人行住坐卧,以此道为念,所以举著便知落处。
  一日游山次,保福以手指云:“只这里便是妙峰顶。”如今禅和子,恁么问著,便只口似匾檐。赖值问著长庆,尔道保福恁么道,图个什么?古人如此,要验他有眼无眼,是他家里人,自然知他落处。便对他道:“是即是,可惜许。”且道长庆恁么道,意旨如何?不可一向恁么去也,似则似,罕有等闲无一星事,赖是长庆识破他。
  雪窦著语云:“今日共这汉游山,图个什么?”且道落在什么处?复云:“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少。”雪窦解点胸,正似黄檗道:“不道无禅,只是无师。”雪窦恁么道,也不妨险峻。若不是同声相应,争得如此孤危奇怪。此谓之著语,落在两边,虽落在两边,却不住两边。
  后举似镜清,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孙公乃长庆俗姓也,不见僧问赵州:“如何是妙峰孤顶?”州云:“老僧不答尔这话。”僧云:“为什么不答这话?”州云:“我若答尔,恐落在平地上。”
  教中说妙峰孤顶,德云比丘,从来不下山。善财去参七日不逢,一口却在别峰相见。及乎见了,却与他说一念三世,一切诸佛,智慧光明,普见法门。德云既不下山,因什么却在别峰相见;若道他下山,教中道,德云比丘从来不曾下山,常在妙峰孤顶。到这里,德云与善财,的的在那里?自后李长者打葛藤,打得好,道妙峰孤顶,是一味平等法门,一一皆真,一一皆全,向无得无失,无是无非处独露,所以善财不见,到称性处,如眼不自见,耳不自闻,指不自触,如刀不自割,火不自烧,水不自洗。”
  到这里,教中大有老婆相为处,所以放一线道,于第二义门,立宾立主,立机境立问答。所以道:“诸佛不出世,亦无有涅槃。方便度众生,故现如斯事。”且道毕竟作么生免得镜清、雪窦恁么道去?当时不能拍拍相应,所以尽大地人髑髅遍野。镜清恁么证将来,那两个恁么用将来,雪窦后面颂出,更显焕颂了。
   妙峰孤顶草离离,拈得分明付与谁。不是孙公辨端的,髑髅著地几人知?
  “妙峰孤顶草离离”,草里辊有什么了期?“拈得分明付与谁。”什么处是分明处?颂保福道“只这里便是妙峰顶”。“不是孙公辨端的”,孙公见什么道理,便云:“是则是可惜许?”只如“髑髅著地几人知”,汝等诸人还知么?瞎。
  
  ◎碧岩录第二十四则
  垂示云:高高峰顶立,超尘绝俗,就像巍巍地站在高山顶上一样。魔外莫能知。深深海底行,深入凡尘,游戏三昧入生死海,如同潜入深渊海底。佛眼觑不见。直饶眼似流星,机如掣电,未免灵龟曳尾。到这里合作么生,试举看。
  举,刘铁磨到沩山,山云:“老牛+孛牛,汝来也。”磨云:“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沩山放身卧,磨便出去。
  刘铁磨,尼也。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拟议则丧身失命。禅道若到紧要处,那里有许多事。他作家相见,如隔墙见角便知是牛,隔山见烟便知是火,拶着使动,捺着便转。沩山道:“老僧百年后,向山下檀越家,作一头水牯牛,左肋下书五字云:‘沩山僧某甲。’且正当恁么时,唤作沩山僧即是,唤作水牯牛即是。如今人问著,管取分疏不下。”
  刘铁磨久参,机锋峭峻,人号为刘铁磨,去沩山十里卓庵。一日去访沩山,山见来便云:“老牛+孛牛,汝来也。”磨云:“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沩山放身便卧,磨便出去。尔看他一如说话相似,且不是禅又不是道,唤作无事会得么。沩山去台山,自隔数千里,刘铁磨因什么却令沩山去斋?且道意旨如何?
  这老婆会他沩山说话,丝来线去,一放一收,互相酬唱,如两镜相照,无影像可观,机机相副,句句相投。如今人三搭不回头,这者婆一点也瞒他不得。这个却不是世谛情见,如明镜当台,明珠在掌,胡来胡现,汉来汉见,是他知有向上事,所以如此,如今只管做无事会。
  四祖演和尚道:“莫将有事为无事,往往事从无事生。”尔若参得透去,见他恁么如寻常人说话一般,多被言语隔碍,所以不会。唯是知音方会他底。只如乾峰示众云:“举一不得举二,放过一著落在第二。”云门出众云:“昨日有一僧,从天台来却往南岳去。”乾峰云:“典座今日不得普请。”看他两人,放则双放,收则双收。伪仰下谓之境致,风尘草动,悉究端倪。亦谓之隔身句,意通而语隔。到这里,须是左拨右转方是作家。
   曾骑铁马入重城,敕下传闻六国清。犹握金鞭问归客,夜深谁共御街行?
  雪窦颂,诸方以为极则。一百颂中,这一颂最具理路。就中极妙,贴体分明颂出,“曾骑铁马入重城”,颂刘铁磨恁么来。“敕下传闻六国清”,颂沩山恁么问。“犹握金鞭问归客”,颂磨云:“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夜深谁共御街行”,颂沩山放身便卧,磨便出去。
  雪窦有这般才调,急切处向急切处颂,缓缓处向缓缓处颂,风穴亦曾拈,同雪窦意。此颂诸方皆美之,高高峰顶立,魔外莫能知,深深海底行,佛眼觑不见。看他一个放身卧,一个便出去,若更周遮,一时求路不见。
  雪窦颂意最好,是曾骑铁马入重城。若不是同得同证,焉能恁么。且道得个什么意?不见僧问风穴:“沩山道:‘老犊牛汝来也。’意旨如何?”穴云:“白云深处金龙跃。”僧云:“只如刘铁磨道:‘来日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意旨如何?”穴云:“碧波心里玉兔惊。”僧云:“沩山便作卧势,意旨如何?”穴云:“老倒疏慵无事日,闲眠高卧对青山。”此意亦与雪窦同也。
  
  ◎碧岩录第二十五则
  垂示云:机不离位,堕在毒海,语不惊群,陷于流俗。忽若击石火里别缁素,闪电光中辨杀活,可以坐断十方,壁立千仞,还知有恁么时节么?试举看。
  举,莲花峰庵主,拈拄杖示众云:“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众无语。自代云:“为他途路不得力。”复云:“毕竟如何?”又自代云:“榔粟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
  诸人还裁辨得莲花峰庵主么?脚跟也未点地在,国初时在天台莲花峰卓庵。古人既得道之后,茅茨石室中,折脚挡儿内,煮野菜根吃过日,且不求名利,放旷随缘。垂一转语,且要报佛祖恩,传佛心印,才见僧来,便拈拄杖云:“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前后二十余年,终无一人答得。只这一问,也有权有实,有照有用。若也知他圈缋,不消一捏,尔且道因什么二十年如此问?既是宗师所为,何故只守一橛?
  若向个里见得,自然不向情尘上走。凡二十年中,有多少人,与他平展下语呈见解,做尽伎俩,没有个道得,也不到他极则处。况此事虽不在言句中,非言句即不能辨。不见道,道本无言,因言显道。所以验人端的处,下口便知音。古人垂一百半句,亦无他,只要见尔知有不知有。他见人不会,所以自代云:“为他途路不得力。”看他道得,自然契理契机,几曾失却宗旨。
  古人云:“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如今人只管撞将去便了,得则得,争奈颟顸笼统,若到作家面前,将三要语印空印泥印水验他,便见方木逗圆孔,无下落处。到这里讨一个同得同证,临时向什么处求?若是知有的人,开怀通个消息,有何不可?若不遇人,且卷而怀之。且问尔诸人,拄杖子是衲僧寻常用的,因什么却道途路不得力?古人到此不肯住,其实金屑虽贵落眼成翳。
  石室善道和尚,当时遭沙汰,常以拄杖示众云:“过去诸佛也恁么,未来诸佛也恁么,现前诸佛也恁么。”雪峰一日僧堂前拈拄杖示众云:“这个只为中下根人。”时有僧出问云:“忽遇上上人来时如何?”峰拈拄杖便去。云门云:“我即不似雪峰打破狼藉。”僧问:“未审和尚如何?”云门便打。
  大凡参问也无许多事,为尔外见有山河大地,内见有见闻觉知,上见有诸佛可求,下见有众生可度,直须一时吐却,然后十二时中,行住坐卧,打成一片。虽在一毛头上,宽若大千沙界。虽居镬汤炉炭中,如在安乐国土。虽居七珍八宝中,如在茅茨蓬蒿下。这般事,若是通方作者,到古人实处,自然不费力。他见无人构得他的,复自征云:“毕竟如何”又奈何不得,自云:“榔粟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这个意又作么生?且道指什么处为地头?不妨句中有眼,言外有意,自起自倒,自放自收。
  岂不见严阳尊者,路逢一僧,拈起拄杖云:“是什么?”僧云:“不识。”严云:“一条拄杖也不识。”严复以拄杖,地上扎一下云:“还识么?”僧云:“不识。”严云:“土窟子也不识。”严复以往杖担云:“会么?”僧云:“不会。”严云:“榔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