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

  香林后归蜀,初住导江水晶宫,后住青城香林。智门祚和尚,本浙人,盛闻香林道化,特来入蜀参礼,柞乃雪窦师也。云门虽接人无数,当代道行者,只香林一派最盛。归川住院四十年,八十岁方迁化。尝云:“我四十年,方打成一片。”凡示众云:“大凡行脚,参寻知识,要带眼行,须分缁素,看浅深始得,先须立志,而释迦老,在因地时,发一言一念,皆是立志。”后来僧问:“如何是室内一盏灯?”林云:“三人证龟成鳖。”又问:“如何是衲衣下事?”林云:“腊月火烧山。”古来答祖师意甚多,唯香林此一则坐断天下人舌头,无尔计较作道理处。
  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林云:“坐久成劳”,可谓言无味句无味,无味之谈,塞断人口,无尔出气处。要见便见,若不见切忌作解会。香林曾遇作家来,所以有云门手段,有三句体调。人多错会,道祖师西来,九年面壁,岂不是坐久成劳,有什么巴鼻,不见他主人得大自在处。他是脚踏实地,无许多佛法知见道理,临时应用,所谓法随法行,法幢随处建立。雪窦因风吹火,傍指出一个半个:
  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
  雪窦直下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拶出放教尔见,聊闻举著便会始得,也不妨是他屋里儿孙,方能恁么道。若能直下便恁么会去,不妨奇特。“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去笼头卸角驮”,洒洒落落,不被生死所染,不被圣凡情解所缚,上无攀仰,下绝己躬,一如他香林雪窦相似,何止只是千万个?直得尽大地人,悉皆如此,前佛后佛,也悉皆如此。苟或于言句中作解会,便似紫胡要打刘铁磨相似。其实才举,和声便打。
  紫胡参南泉,与赵州岑大虫同参。时刘铁磨在沩山下卓庵,诸方皆不奈何他。一日紫胡得得去访云:“莫便是刘铁磨否?”磨云:“不敢。”胡云:“左转右转”磨云:“和尚莫颠倒。”胡和声便打。香林答这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却云:“坐久成劳。”若恁么会得,左转右转随后来也。且道雪窦如此颂出,意作么生?无事好。试请举看。
  
  ◎碧岩录第十八则
  举肃宗皇帝,问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国师云:“与老僧作个无缝塔。”帝曰:“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帝云:“不会。”国师云:“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雪窦著语云:“独掌不浪鸣。”)中有黄金充一国。(雪窦著语云:“山形拄杖子,拗折了也。”)无影树下合同船,(雪窦著语云:“海晏河清。”)琉璃殿上无知识。”(雪窦著语云:“拈了也。”)
  肃宗代宗,皆玄宗之子孙,为太子时,常爱参禅。为国有巨盗,玄宗遂幸蜀。唐本都长安,为安禄山潜据,后都洛阳,肃宗摄政。是时忠国师,在郑州白崖山住庵,今香严道场是也。四十余年不下山,道行闻于帝里。上元二年敕中使,诏入内,待以师礼,甚敬重之,尝与帝演无上道,师退朝,帝自攀车而送之,朝臣皆有愠色,欲奏其不便。国师具他心通,而先见圣奏曰:“我在天帝释前,见粟散天子,如闪电光相似。”帝愈加敬重。及代宗临御,复延止光宅寺,十有六载,随机说法,至大历十年,迁化。
  山南府青锉山和尚,昔与国师同行,国师尝奏帝令诏他,三诏不起,常骂国师耽名爱利,恋著人间。国师于他父子三朝中,为国师。他家父子,一时参禅。据传灯录所考,此乃是代宗设问。若是问国师如何是十身调御,此却是肃宗问也。
  国师缘终,将入涅槃,乃辞代宗。代宗问曰:“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也只是平常一个问端,这老汉无风起浪,却道“与老僧造个无缝塔。”且道白日青天如此作什么,做个塔便了,为什么却道:“做个无缝塔?”代宗也不妨作家,与尔一拶道:“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奇怪这些子,最是难参,大小大国师,被他一拶,直得口似扁担。然虽如此,若不是这老汉,几乎弄倒了,多少人道,国师不言处,便是塔样。若恁么会,达摩一宗扫地而尽。若谓良久便是,哑子也合会禅。
  岂不见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礼拜,赞叹曰:“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及外道去后,阿难问佛:“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人多向良久处会,有什么巴鼻。五祖先师拈云:“前面是珍珠玛瑙、后面是玛瑙珍珠;左边是观音势至,右边是文殊普贤;中间有个幡子,被风吹著,道胡芦胡芦。”国师云:“会么?”帝曰:“不会。”却较些子,且道这个“不会”,与武帝“不识”,是同是别?虽然似则似,是则未是。
  国师云:“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雪窦拈云:“独掌不浪鸣。代宗不会则置,耽源还会么?只消道个请师塔样,尽大地人不奈何。五祖先师拈云:“尔是一国之师,为个什么不道,却推与弟子?”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便来为国师胡言汉语说道理,自然会他国师说话。只消一颂:“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无影树下合同船,琉璃殿上无知识。”
  耽源名应真,在国师处作侍者,后住吉州耽源寺。时仰山来参耽源。源言重性恶不可犯,住不得。仰山先去参性空禅师,有僧问性空:“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空云:“如人在千尺井中,不假寸绳出得此人,即答汝西来意。”僧云:“近日湖南畅和尚,亦为人东语西话。”空乃唤沙弥拽出这死尸著,山后举问耽源:“如何出得井中人?”耽源曰:“咄!痴汉,谁在井中”仰山不契,后问沩山,山乃呼:“慧寂!”山应诺。沩云:“出了也。”仰山因此大悟,云:“我在耽源处得体,沩山处得用。”
  也只是这一个颂子,引人邪解不少。人多错会道:相是相见,谈是谈论,中间有个无缝塔,所以道“中有黄金充一国”。帝与国师对答,便是“无影树下合同船”。帝不会,遂道“琉璃殿上无知识。”又有的道:“相”是相州之南,“潭”是潭州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颂官家眨眼顾视云:这个是无缝塔。若恁么会,不出情见,只如雪窦下四转语,又作么生会?今人殊不知古人意,且道“湘之南,潭之北”,尔作么生会?“中有黄金充一国”,尔作么生会?“琉璃殿上无知识”,尔作么生会?若恁么见得,不妨庆快平生。
  “湘之南潭之北”,雪窦道:“独掌不浪鸣。”不得已与尔说。“中有黄金充一国”,雪窦道:“山形拄杖子。”古人道:“识得拄杖子,一生参学事毕。”“无影树下合同船”,雪窦道:“海晏河清。”一时豁开户牖,八面玲珑。“琉璃殿上无知识”,雪窦道:“拈了也。”一时与尔说了也,不妨难见,见得也好,只是有些子错认处,随语生解。至末后道拈了也,却较些子,雪窦分明一时下语了,后面单颂个无缝塔子:
  无缝塔,见还难,澄潭不许苍龙蟠。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
  雪窦当头道:“无缝塔,见还难。”虽然独露无私,则是要见时还难。雪窦忒杀慈,更向尔道:“澄潭不许苍龙蟠。”五祖先师道:“雪窦颂古一册,我只爱他澄潭不许苍龙蟠一句,犹较些子。”多少人去他国师良久处作活计。若恁么会,一时错了也。不见道:“卧龙不鉴止水,无处有月波澄,有处无风起浪。”又道:“卧龙长怖碧潭清。”若是个汉,直饶洪波浩渺,白浪滔天,亦不在里许蟠。
  雪窦到此颂了,后头著些子眼目,琢出一个无缝塔,随后说道:“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尔作么生看?即今在什么处?直饶尔见得分明,也莫错认定盘星。
  
  ◎碧岩录第十九则
  垂示云:一尘举,大地收,一花开,世界起,只如尘未举花未开时,如何着眼?所以道:如斩一纟戾丝,一斩一切斩;如染一纟戾丝,一染一切染。只如今便将葛藤截断,运出自己家珍,高低普应,对各种不同的根器都能应机说法。前后无差,各各现成。倘或未然,看取下文。
  举俱胝和尚,凡有所问,有什么消息,钝根阿师。只竖-指。这老汉也要坐断天下人舌头,热则普地热,寒则普地寒,换却天下人舌头。
  若向指头上会,则辜负俱胝;若不向指头上会,则生铁铸就相似。会也恁么去,不会也恁么去,高也恁么去,低也恁么去,是也恁么去,非也恁么去,所以道:“一尘才起大地全收,一花欲开世界便起,一毛头狮子,百亿毛头现。”圆明道:“寒则普天普地寒,热则普天普地热,山河大地,下彻黄泉;万象森罗,上通霄汉。”且道是什么物得恁么奇怪?若也识得,不消一捏;若识不得,碍塞杀人。
  俱胝和尚,乃婺州金华人,初住庵时,有一尼名实际,到庵直入,更不下笠,持锡绕禅床三匝云:“道得即下笠。”如是三问,俱胝无对,尼便去。俱胝曰:“天势稍晚,且留一宿。”尼曰:“道得即宿。”胝又无对,尼便行。胝叹曰:“我虽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气。”遂发愤要明此事,拟弃庵往诸方参请,打叠行脚,其夜山神告曰:“不须离此,来日有肉身菩萨,来为和尚说法,不须去。”果是次日,天龙和尚到庵,胝乃迎礼,具陈前事。天龙只竖一指而示之,俱胝忽然大悟。
  是他当时郑重专注,所以桶底易脱。后来凡有所问,只竖一指。长庆道:“美食不中饱人吃。”玄沙道:“我当时若见,拗折指头。”玄觉云:“玄沙恁么道,意作么生?”云居锡云:“只如玄沙恁么道,是肯伊,是不肯伊?若肯伊,何言拗折指头?若不肯伊,俱胝过在什么处?”先曹山云:“俱胝承当处莽卤,只认得一机一境,一等是拍手抚掌,见他西园奇怪。”玄觉又云:“且道俱胝还悟也未?为什么承当处莽卤?若是不悟,又道平生只用一指头禅不尽。且道曹山意在什么处?当时俱胝实然不会,及乎到他悟后,凡有所问,只竖一指,因什么千人万人,罗笼不住,扑他不破?”
  尔若用他指头会,决定不见古人意,这般禅易参,只是难会。如今人才问著,也竖指竖拳,只是弄精魂,也须是彻骨彻髓,见透始得。俱胝庵中有一童子,于外被人诸曰:“和尚寻常以何法示人?”童子竖起指头。归而举似师,俱胝以刀断其指,童子叫唤走出,俱胝召一声,童子回头,俱胝却竖起指头,童子豁然领解。且道见个什么道理?及至迁化,谓众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平生用不尽。”要会么?竖起指头便脱去。
  后来明招独眼龙问国泰深师叔云:“古人道,俱胝只念三行咒,便得名超一切人。作么生与他拈却三行咒?”深亦竖起一指头。招云:“不因今日,争识得这瓜州客。”且道意作么生?秘魔平生,只用一杈打地,和尚凡有所问,只打地一下,后被人藏却他棒,却问如何是佛,他只张口,亦是一生用不尽。无业云:“祖师观此土有大乘根器,唯单传心印,指示迷途,得之者不拣愚之与智凡之与圣,且多虚不如少实。大丈夫汉,即今直下休歇去,顿息万缘去,超生死流,迎出常格,纵有眷属庄严,不求自得。”无业一生凡有所问,只道“莫妄想。”
  所以道:“一处透,千处万处一时透;一机明,千机万机一时明。”如今人总不恁么,只管恣意情解,不会他古人省要处。他岂不是无机关传换处,为什么只用一指头?须知俱胝到这里,有深密为人处,要会得省力么?还他圆明道:“寒则普天普地寒,热则普天普地热。”山河大地,通上孤危,万象森罗,彻下险峻,什么处得一指头禅来?
  对扬深爱老俱胝,宇宙空来更有谁?曾向沧溟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雪窦会四六文章,七通八达,凡是淆讹奇特公案,偏爱去颂:“对扬深爱老俱胝,宇宙空来更有谁?”今日学者,抑扬古人,或宾或主,一问一答,当面提持,有如此为人处,所以道“对扬深爱老俱胝”,且道雪窦爱他作什么?自天地开辟以来,更有谁人,只是老俱胝一个。若是别人须参杂,唯是俱胝者,只用一指头,直至老死。时人多邪解道:“山河大地也空,人也空,法也空,直饶宇宙二时空来,只是俱胝老一个”,且得没交涉。
  “曾向沧溟下浮木”,如今谓之生死海,众生在业海之中,头出头没,不明自己,无有出期。俱胝老垂慈接物,于生死海中,用一指头接人,似下浮木接盲龟相似,今诸众生得到彼岸。“夜涛相共接盲龟。”《法华经》云:“如一眼之龟,值浮木孔,无没溺之患。”大善知识接得一个如龙似虎的汉,教他向有佛世界互为宾主,无佛世界坐断要津,接得个盲龟,堪作何用?
  
  ◎碧岩录第二十则
  垂示云:堆山积岳,撞墙磕壁。伫思停机,一场苦屈。或有个汉出来掀翻大海,踢倒须弥,喝散白云,打破虚空,掀翻像茫茫大海一样的业识,踢倒像须弥山一样的我执贡高,喝散像云团一样的无明 直下向一机一境,坐断天下人舌头,无尔近傍处。且道从上来,是什么人曾恁么?试举看。
  举龙牙问翠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微云:“与我过禅板来。”牙过禅板与翠微,微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牙又问临济:“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济云:“与我过蒲团来。”牙取蒲团过与临济,济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