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

  象王频呻,狮子哮吼。无味之谈,塞断人口。南北东西,乌飞兔走。
  赵州道曾有人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似“象王曩呻,狮子哮吼。无味之谈,塞断人口。“南北东西,乌飞兔走。”雪窦若无末后句,何处更有雪窦来。既是乌飞兔走,且道赵州、雪窦、山僧毕竟落在什么处?
  
  ◎碧岩录第五十九则
  垂示云:该天括地,越圣超凡。百草头上指出涅槃妙心,干戈丛里点定衲僧命脉。在是非争执不下、事理纷纭当中,为天下衲僧点明安身立命的皈依处。且道承个什么人恩力便得恁么?试举看。
  举,僧问赵州:“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和尚如何为人?”州云:“何不引尽这语。”僧云:“某甲只念到这里。”州云:“只这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赵州道“只这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擒纵杀活,得恁么自在。诸方皆谓赵州有逸群之辩。赵州寻常示众,有此一篇云:“至道无难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等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云:“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道不在明白里?”州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后来这僧只拈他衅罅处去问他,问得也不妨奇特,争奈只是心行。若是别人奈何他不得,争奈赵州是作家,便道“何不引尽这语”,这僧也会转身吐气,便道“某甲只念到这里”,一似安排相似。赵州随声拈起便答,不须计较。古人谓之相续也大难。他辨龙蛇别休咎,还他本分作家。赵州换却这僧眼睛,不犯锋芒,不著计较,自然恰好。尔唤作有句也不得,唤作无句也不得,唤作不有不无句也不得,离四句绝百非。何故?若论此事,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急著眼看方见。若或拟议踌躇,不免丧身失命。雪窦颂云:
  水洒不著,风吹不入,虎步龙行,不妨奇特。头长三尺知是谁,相对无言独足立。
  “水洒不著,风吹不入,虎步龙行,鬼号神泣。”无尔啖啄处,此四句颂赵州答话大似龙驰虎骤,这僧只得一场忄+么忄+罗。非但这僧,直得鬼也号神也泣,风行草偃相似。末后两句可谓一子亲得。“头长三尺知是谁,相对无言独足立。”不见僧问古德:“如何是佛?”古德云:“头长三尺颈长二寸。”雪窦引用,未审诸人还识么?山僧也不识。雪窦一时脱体画却赵州,真个在里了也,诸人须仔细著眼看。
  
  ◎碧岩录第六十则
  垂示云:诸佛众生本来无异,山河自己宁有等差。为什么却浑成两边去也?若能拨转话头,坐断要津。放过即不可,若不放过,尽大地不消一捏。且作么生是拨转话头处?试举看。
  举,云门以拄杖示众云:“拄杖子化为龙,吞却乾坤了也。”
  借色明声,附物显理。且如释迦老子四十九年说法,不可不知此议论,何故更用拈花,迦叶微笑?这老汉便搽胡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分付摩诃大迦叶。”更何必单传心印?诸人既是祖师门下客,还明得单传底心么?胸中若有一物,山河大地,皂然现前;胸中若无一物,外则了无丝毫。说什么理与智冥,境与神会?何故,一会一切会,一明一切明。
  长沙道:“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忽若打破阴界,身心一如,身外无余,犹未得一半在,说什么即色明心附物显理!古人道:“一尘才起,大地全收。”且道是那个一尘?若识得这一尘,便识得拄杖子。才拈起拄杖子,便见纵横妙用,恁么说话,早是葛藤了也。何况更化为龙!
  庆藏主云:“五千四十八卷,还曾有恁么说话么?”云门每向拄杖处,拈掇全机大用,活泼泼地为人。芭蕉示众云:“衲僧巴鼻,尽在拄杖头上。”永嘉亦云:“不是标形虚事持,如来宝杖亲踪迹。”如来昔于燃灯佛时,布发掩泥,以待彼拂。燃灯曰:“此处当建梵刹。”时有一天子,遂标一茎草云:“建梵刹竟。”诸人且道这个消息,从那里得来?祖师道:“棒头取证,喝下承当。”且道承当个什么?忽有人问如何是拄杖子,莫是打筋斗么,莫是抚掌一下么?总是弄精魂,且喜没交涉。雪窦颂云:
  拄杖子,吞乾坤,徒说桃花浪奔,烧尾者不在拿云攫雾,曝腮者何必丧胆亡魂。
  拈了也,闻不闻,直须洒洒落落,休更纷纷纭纭。七十二棒且轻恕,一百五十难放君。
  师蓦拈拄杖下座,大众一时走散。
  雪门委曲为人,雪窦截径为人,所以拨却化为龙,不消恁么道,只是“拄杖子吞乾坤”。雪窦大意免人情解,更道“徒说桃花浪奔”,更不必化为龙也。盖禹门有三级浪,每至三月,桃花浪涨,鱼能逆水,而跃过浪者即化为龙。雪窦道纵化为龙,亦是徒说。“烧尾者不在拿云攫雾”,鱼过禹门,自有天火烧其尾,拿云攫雾而去。雪窦意道,纵化为龙,亦不在拿云攫雾也。“曝腮者何必丧胆亡魂”,《清凉疏序》云:“积行菩萨,尚乃曝腮于龙门。”大意明华严境界,非小德小智之所造诣,独如鱼过龙门透不过者,点额而回,困于死水沙碛中,曝其腮也。雪窦意道,既点额而回,必丧胆亡魂。
  “拈了也,闻不闻”,重下注脚,一时与尔扫荡了也。诸人“直须洒洒落落”去,休更“纷纷纭纭”,尔若更纷纷纭纭,失却拄杖子了也。“六十二棒且轻恕”,雪窦为尔舍重从轻。古人道七十二棒,翻成一百五十,如今人错会,却只算数目,合是七十五棒,为什么却只七十二棒?殊不知,古人意在言外。所以道此事不在言句中,免后人去穿凿。雪窦所以引用,直饶真个洒洒落落,正好与尔七十二棒,犹是轻恕,直饶总不如此,“一百五十难放君”。一时颂了也,却更拈拄杖,重重相为。虽然恁么,也无一个皮下有血。
  
  卷第七
  ◎碧岩录第六十一则
  垂示云:建法幢立宗旨,还他本分宗师。定龙蛇别缁素,须是作家知识。剑刃上论杀活,棒头上别机宜则且置,且道独据寰中事一句作么生商量?试举看。
  举,风穴垂语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不立一尘,家国丧亡。”
  只如风穴示众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不立一尘,家国丧亡。”且道立一尘即是,不立一尘即是。到这里,须是大用现前始得。所以道:“设使言前荐得,犹是滞壳迷封,直饶句下精通,未免触途狂见。”他是临济下尊宿,直下用本分草料。若立一尘,家国兴盛,野老颦蹙,意在立国安邦,须藉谋臣猛将,然后麒麟出凤凰翔,乃太平之祥瑞也。他三家村里人,争知有恁么事。
  不立一尘,家国丧亡,风飒飒地,野老为什么出来讴歌?只为家国丧亡。洞下谓之转变处,更无佛无众生,无是无非,无好无恶,绝音响踪迹,所以道金屑虽贵,落眼成翳。又云:“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己灵犹不重,佛祖是何人。”七穿八穴,神通妙用,不为奇特,到个里,“衲被蒙头万事休,此时山僧都不会。”若更说心说性,说玄说妙,都用不著,何故?他家自有神仙境。
  南泉示众云:“黄梅七百高僧,尽是会佛法的人,不得他衣钵,唯有卢行者,不会佛法,所以得他衣钵。”又云:“三世诸佛不知有,狸奴白枯却知有。”野老或颦蹙,或讴歌,且道作么生会?且道他具什么眼却恁么?须知野老门前,别有条章。
  雪窦双拈了,却拈拄杖云:“还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当时若有个汉出来,道得一句,互为宾主,免得雪窦这老汉后面自点胸。
   野老从教不展眉,且图家国立雄基。谋臣猛将今何在,万里清风只自知。
  适来双提了也,这里却只拈一边,放一边,裁长补短,舍重从轻。所以道:“野老从教不展眉”,我“且图家国立雄基。”“谋臣猛将今何在”,雪窦拈拄杖云:“还有同生同死的衲僧么?”一似道还有谋臣猛将么?一口吞却一切人了也。所以道土旷人稀相逢者少,还有相知者么,出来一坑埋却。“万里清风只自知”,便是雪窦点胸处也。
  
  ◎碧岩录第六十二则
  垂示云:以无师智,发无作妙用。以无缘慈,作不请胜友。向一句下,有杀有活。于一机中,有纵有擒。且道什么人曾恁么来?试举看。
  举,云门示众云:“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拈灯笼向佛殿里,将三门来灯笼上。”
  云门道:“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且道云门意在钓竿头,意在灯笼上?此乃肇法师《宝藏论》数句,云门拈来示众。肇公时于后秦逍遥园造论,写《维摩经》,方知庄老未尽其妙。肇乃礼罗什为师,又参瓦棺寺跋陀婆罗菩萨,从西天二十六祖处,传心印来,肇深造其堂奥。肇一日遭难,临刑之时,乞七日假,造《宝藏论》。云门便拈论中四句示众,大意云如何以无价之宝,隐在阴界之中。
  论中语言,皆与宗门说话相符合。不见镜清问曹山:“清虚之理,毕竟无身时如何?”山云:“理即如是,事作么生?”清云:“如理如事。”山云:“瞒曹山一人即得,争奈诸圣眼何?”清云:“若无诸圣眼,争知不恁么。”山云:“官不容针,私通车马。”所以道:“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大意明人人具足,个个圆成。云门便拈来示众,已是十分现成,不可更似座主相似,与尔注解去。他慈悲更与尔下注脚道:“拈灯笼向佛殿里,将三门来灯笼上。”且道云门恁么道意作么生?
  不见古人云:“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又云:“即凡心而见佛心。”形山即是四大五蕴也。“中有一室,秘在形山”,所以道:“诸佛在心头,迷人向外求。内怀无价宝,不识一生休。”又道:“佛性堂堂显现,住相有情难见。若悟众生无我,我面何殊佛面。”“心是本来心,面是娘生面。劫石何移动,个中无改变。”有者只认个昭昭灵灵为宝,只是不得其用,亦不得其妙,所以动转不得,开拨不行。
  古人道,穷则变,变则通。“拈灯笼向佛殿里”,若是常情可测度得;“将三门来灯笼上”,还测度得么?云门与尔一时打破情识意想得失是非了也。雪窦道:“我爱韶阳新定机,一生与人抽钉拔楔。”又云:“曲木据位知几何,利刃剪却令人爱。”他道“拈灯笼向佛殿里”,这一句已截断了也,又“将三门来灯笼上”。
  若论此事,如击石火,似闪电光。云门道:“汝若相当去,且觅个入路。微尘诸佛在尔脚下,三藏圣教,在尔舌头上,不如悟去好。和尚子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良久云:“与我拈面前按山来看。”便有僧出问云:“学人见山是山水是水时如何?”门云:“三门为什么从这里过?”恐尔死却,遂以手划一划云:“识得时,是醍醐上味;若识不得,反为毒药也。”所以道:“了了了时无可了,玄玄玄处直须呵。”雪窦又拈云:“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挂在壁上,达摩九年不敢正眼觑着。而今衲僧要见,劈脊便棒。看他本分宗师,终不将实法系缀人。玄沙云:“罗笼不肯住,呼唤不回头。”虽然恁么,也是灵龟曳尾。雪窦颂云:
  看看,古岸何人把钓竿。云冉冉,水漫漫。明月芦花君自看。
  著识得云门语,便见雪窦为人处。他向云门示众后面两句,便与尔下个注脚云:“看看”,尔便却膛眉瞠眼会,且得没交涉。古人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若只向瞠眉努眼处坐杀,岂能脱得根尘。雪窦道,“看看”,云门如在古岸把钓竿相似。云又冉冉,水又漫漫,明月映芦花,芦花映明月,正当恁么时,且道是何境界?若便直下见得,前后只是一句相似。
  ◎碧岩录第六十三则
  垂示云:意路不到,正好提撕。言诠不及,宜急若眼。若也电转星飞,便可倾湫倒岳。众中莫有辨得底么?试举看。
  举,南泉一日东西两堂争猫儿,南泉见,遂提起云:“道得即不斩。”众无对。泉斩猫儿为两段。
  宗师家,看他一动一静,一出一入,且道意旨如何?这斩猫儿话,天下丛林,商量浩浩地。有者道提起处便是,有底道在斩处,且得都没交涉。他若不提起时,亦匝匝地作尽道理。殊不知他古人有定乾坤底眼,有定乾坤底剑。尔且道毕竟是谁斩猫儿?只如南泉提起云“道得即不斩”,当时忽有人道得,且道南泉斩不斩?
  所以道,正令当行,十方坐断。出头天外看,谁是个中人。其实当时原不斩,此话亦不在斩与不斩处。此事轩知,如此分明,不在情尘意见上讨。若向情尘意见上讨,则辜负南泉去。但向当锋剑刃上看,是有也得无也得,不有不无也得。所以古人道穷则变变则通。而今人不解变通,只管向语句上走。南泉恁么提起,不可教人合下得甚语,只要教人自荐,各各自用自知,若不恁么会,卒摸索不著,雪窦当头颂云:
  两堂俱是杜禅和,拨动烟尘不奈何。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段任偏颇。
  “两堂俱是杜禅和”,雪窦不向句下死,亦不认驴前马后,有拨转处,便道“拨动烟尘不奈何”。雪窦与南泉把手共行,一句说了也,两堂首座,没歇头处。到处只管拨动烟尘,奈何不得。赖得南泉与他断这公案,收得净尽,他争奈前不构村后不迭店。所以道:“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段任偏颇。”直下一刀两段,更不管有偏颇,且道南泉据什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