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柏尊者别集


  感怀歌

  古云蜀道危。又云长江险。蜀道攀萝度不难。长江无风亦可还。惟有人心危险极。千奇万怪不可测。论交满口如蜜甜。谁知甜内皆荆棘。荆棘刺人人不死。心刺刺人死未止。忽地思量怕杀人。究竟总因情所致。情关未破莫论交。论交须待情关破。情关破了冤亲齐。宁有相知仍见过。

  示王二峰歌

  怜君今年四十九。灯下相参面目丑。昔日容颜今日无。韶华过眼能几有。燕山见我不相见。慈寿香云浮片片。不见因缘意最深。渠侬未必能亲荐。我本云外人。胸中何所欲。去来若转蓬。岂肯堕流俗。王二峰王二峰。长桥月明清浅中。朝三暮四但如此。吴江水急锁垂虹。子未生功未建。等闲双鬓白上来。世故纷纷更难遣。一息不来身无主。身外所有岂能住。固有常光变黑风。羽毛鳞甲频来去。天地生我不能育。资我生者 圣君禄。禄无穷而生有涯。相逢几个能回烛。呵呵呵会也么。老僧饶舌为谁何。来年桃李如今岁红白枝枝风雨多。更有一般堪痛处。大头不是小头和。
  王二峰。余妻父也。万历己丑进士。礼部郎中缪仲淳覆舟莺脰湖中。二峰救起。解衣推食。遂为生死交。后将赴任。同仲淳谒大师。示之以歌。无句不验。二峰功名子嗣之念甚切。故开示对病发药。于中甫先生简老人稿。凡类神异者。悉不采录。余为翁壻。此歌得存。末小头似指余内。内为翁舜女。既无出亦四十九而亡尔。周永肩性赞识。

  断凡禅人恢复天池赠之以偈并序

  天池子曰。凡可断乎。曰断凡之情。非断凡之法。法若可断。何殊离波求水。山外觅云乎。若然者凡情既断。虽镬汤炉炭淫坊酒肆。皆莲华净土耳。况断凡禅人。高卧层峰。与鹿豕游。果有凡可观乎哉。无凡可断乎哉。虽然。情根久植。非力断之。终难得佛也。断凡禅人恢复天池。其寸心之苦。一生九死而乃克功。紫栢道人哀其初心。聊此赠之。
  云石可以卧。松泉可以弄。鸟语恣所闻。客去何必送。天池龙睡隐。庭竹堪栖凤。隔岭花山钟。当阳苍土洞。断凡心不生。六月烟霞冻。此意向谁道。搊鼻难忍痛。

  示广灯法名偈

  两度广灯今已见。祖翁何事太留迟。个中别有通霄路。铁壁银墙自在驰。
  此偈非凡夫心量测识。征或不远于銮识。

  赠清原宝藏秀峰二禅人

  方始悲秋又复春。百年岂止过驹尘。黑头若许黄金买。不死输也富贵人。
  住来无着与天亲。市上安禅道自真。少欲何须观白骨。有缘曾不破清贫。寒流并汲浇瓜菜。古佛同修愍世尘。最是一般堪爱处。共甘澹泊懒求人。

  牢山访憨清公

  吾道沈冥久。谁唱齐鲁风。闲来居海上。名误落山东。水接田横岛。云连慧炬峰。相寻不相见。踏遍法身中。

  诸城道中乞食

  秋风古策轻。晓揭浅溪清。此日风霜色。谁家鼓钹声。疎林明海曙。曲径勘人情。白足空回钵。苍头闻令行。

  诗
  送幻居讲主之径山

  吾久浪山海。兹将息影何。念尔为前茅。且建安乐窝。双径固迷迥。五峰亦嵯峨。松涛鸣碧空。舌相真奇那。

  登锦屏山

  日上长歌度彩虹。隔江烟火古蚕丛。危峰欲堕松根抱。浩露初残花影空。山水不殊前代色。衣冠犹带野人风。白鸥讶我登临晚。来去飞鸣锦浪中。

  与王图南出尘

  出尘地不远。贵在方寸虚。憎爱匪关心。逆顺常自如。芳草总心诀。白云皆禅书。能将耳检阅。除我谁复儒。

  示范君昭

  处处青山有白云。此回何处更逢君。流泉若使眼根听。始信楞严非见闻。

  过姑苏北峰支公隐处

  松根抱石不知劳。谁向空山守寂寥。老我遍参行脚倦。笑来此地种灵苗。

  紫栢尊者别集卷之二
  紫栢尊者别集卷之三

    虞山白衣私淑弟子蒙叟钱谦益纂阅
    径山寂照六世孙传临济宗契颖寿梓

  书问
  与冯开之共十六首

  贫道初辱法爱。犹不敢承教。及请赦文石罪。始获领益下风。自是公信此道。如钉入木。既进不复出。虽有奴儿婢子。鼓惑侍者。使蔽聪明。相成顶堕。然仗佛之灵。见地日清。惟纲宗之旨未了。纲宗譬诸符玺。符玺在我。生杀谁夺。一失符玺。虽王侯亦莫能赏罚人矣。今兹黑白。孰不看几则公案。寻常自谓明了。及被人觌面拶着。便如雷瞋相似。眉眼虽动。愧然无所措置。此纲宗不明故也。迩来士大夫中。知好恶者实难其人。即僧辈亦不多得。惟公大愤精神。参究谛当。做个双眼圆明的护法菩萨。贫道初未敢以此望公。自公於此道微有信入。实望公不浅。然犹以公世故重而道念轻。恐中心柱子。不甚牢固。又君子亲而不能久。小人知而不能远。不能久终必我远矣。不能远终必我亲矣。君子远而小人亲。恐外面夹持又无其人。公如肯慰贫道之望。须无忘贫道之言。
  又。
  别来甚久。南北殊绝。了无音寄。何世道凉薄如此。大都比时。无论俗人与僧。惟以机智为能。窥动静而迎人意。就情办事则真实根本。竟无暇培护。由是观之。法门兴替可知矣。岂惟道法若是。世道亦可知也。贫道受质傥直。不能希世浮沉。惟深云是避。不知先生近来作何状。常想先生亦傥直。恐于世路亦难苟措。近得仲淳中甫书甚喜。闻先生终日超然。不以官故累大慰远人。贫道度夏清凉山中。读黄山谷全集。偶及山谷谪官时。作承天塔记。有权贵欲托名不朽。而山谷竟阁笔勿应。于是其人憾甚。谮山谷于执政者。大受诬逐。贫道不觉汗堕如雨。且恸弗能止。若山谷当时心地不真。安能使后世人痛肠如此。因想先生当时。此真实如金刚山。一任毗岚。横吹竖撼。当有时放大光明在。此贫道铭刻肝肺。望于先生者也。密藏应世才能。今非昔时比矣。可喜可怪。即日往峨嵋。会晤未期。惟为法珍谨。
  又。
  大都男子出处。实系前分。世之嘈杂赞嗤。何足介怀。且荣辱无常。两无自性。辱若有性。贫贱者断不能及富贵矣。是以达人了此。安于荣辱之间。不见二致。此旨先生素洞明者。不知触境真受用自在否。若不自在。佛法即无灵验。法本有灵验。先生受用不来。便是魔鬼入家矣。大丈夫气宇如王。魔鬼在家而不能逐出。可不耻哉。不远数千里献此言。先生休负我。於岑二公。时亦相晤否。晤则为致之。白发种种也。须精进。
  又。
  别先生来。即登牛山结冬讫。观不可久居。闻妙峰挂搭京师遂访之。故得与藏公仲淳晤接。大都刻经萌兆。天时人事颇宜。中甫疎放有执见地微清。但未大透。终不作住头许可。徐孺东。邹南皋。并曾健斋。皆宇宙中正气。惟健斋于此中有深信。南皋抝强可取。贫道去住类孤云。安着踪迹。特适志自任。亦尝念先生怀抱真率。资质粹美。海内几人哉。然贫道犹有蓬心不满先生者。以先生耳根太硬。硬极则变。硬之变不软而何。且先生喜闻耳硬。或者不允。又加之软讥。则先生之不快。每每浮之颜色。如闻贫道万里直音。即能转习。则法门有赖多矣。
  又。
  紫栢道人。峨嵋东来。初意本欲挂搭天目径山者。以时岁勿嘉。故权寓曲阿耳。然天目径山悠悠在念焉。即阳羡水山亦自清胜。又为请谒者多。似亦致扰白云也。鄙人书经拔亲。为答劬劳。此心耿耿二十余年矣。比欲完之。是以不暇接人。如旧疎狂之习。似亦消去大半。惟不近人情故。复未化习僻之入骨。为灵君损妙若是乎。譬犹一妇人。贪欲者见之生爱。同色者见之生憎。作不净观者惟见清淤。无预之人见之平常。兄见之妹。子见之母。此则惟圣人能之。且夫妙明觉明。初非两件。四者见之。无非觉明。两者见之。无非妙明。此等淡话。少有知见之流。于明了中。率皆能领略。惟任运不昧其光。虽大方菩萨犹难耳。即紫栢道人不近人情。亦妙明之妒。先生何以教我。
  又。
  峨嵋颠末。切须他书再细考之。兹山乃华梵标帜。一字一句。苟非清净灵台。顿忘身心。从虚空中。生大灵响。安能光饮魔外。揭人本心耶。惟愿弗苟。惟愿弗苟。可道人痛乞。
  又。
  比读听雨草。则居士时义。较昔掇高科之作。愈精愈雅矣。又如诸葛武侯节制之兵。严而安。徐而疾。诚佳艺也。虽然。流芳不待。年命几何哉。足下往者相见时。未及四十岁。头毛苍然。此乃用心时义所致也。大都文章秀雅。即精血所化。是以文章愈奇。而精血愈枯焉。吾意愿先生。于出世法中。拚片精神。打磨一番。苟心光洞彻。于内典肯綮。并古德机缘。荡然无碍。而饭粥之余。或现量所得。内典中精义。自心光焰。留照千古。不亦可乎。即古人葛藤。亦颂几则。亦如杨大年。张无尽。辉映禅苑。力持大法。岂不至上。且世间眷属因缘。不知缚了多少汉子。入于地狱。虽则世谛也要周旋。然眼花认着。甘堕己灵。有智丈夫。宜作去就于精神。尚可收拾。若形衰精败。断不能了结。由是言之。则时义不做亦可。即阿郎并相知中求教者。称心现量打发足矣。何必苦心自作。昔李伯时画马。秀铁面呵之。以为必入马腹而堕地狱。今之留心时义者。心术循良。一旦出身做好官。则亦有益。如心术不佳。藉此出身。为大盗而劫人。则较李伯时而先生罪尤甚。隺林风便。附此。
  又。
  长郎成人矣。已了世中一节大公案。又累轻一层。可喜。大抵累轻则力大。累重则力微矣。故地承一切。又不若水力。水力又不若火力。火力又不若风力。盖地以四尘成。水以三尘。至风则一尘耳。惟心无一尘。力不可思议。由此推之。累轻一分。则与真心。相应一分。而力大一分。奚惑哉。吾在北时。辱惠书曰。般若缘深。天去其疾。非先生孰能于此。比相知中俱言。先生儿女情多。风云思少。若果然者。则贫道青山白云谁壮寂寥乎。四明李次公。乃烟霞徒耳。其于内典颇曾探。索。且操守勿苟。今其省父南来。道出凤城。指渠一谒。高明当以门里人接引之。
  又。
  此道荒凉东南。已知舍先生其谁哉。然一别五易寒暑。幸暂披晤。遂复离析。人非木石。安能恝然无情。初意登径山。自谓过杭。决有十日之谈。稍洗积渴。不意平望桥头。觌面错过。贫道法华楞严。藉佛宠慈。俱已书完。装潢秀茂。皆属丁南羽。一手裁制。故得如意也。先四僧护行矣。此经安置西山宁化。芦芽峰顶铁塔之内。所愿并塔坚固。候慈氏下生。放大光明。炳烛法界。四众问佛。佛说所因。释迦教中初末世。有一比丘名真可。书此二经。一名妙法莲华。一名大佛顶首楞严。为报父母生育之恩。今放光明。愿见者闻者。共生孝心。因孝得佛。是彼愿故。乃放此光。时弥勒语讫。四众人等。皆生希有想。亦发愿如我。想先生必喜闻者及此。闰三月十六日。金坛诸弟子。送至瓜州而别。截江风致。天色空朗。青山两岸。碧水中流。片帆如叶。顷即到岸。吾愿先生。同截苦海。登彼岸等。山西路亦不远且近。清凉若得杖屦一行。何胜如之。于中甫真先生的骨。时常切要煅其知见。不可情识。楞严曙天血书华严。乞先生作记。用垂不朽。毋忽。
  又。
  清风泾阚禅师碑铭未就。使此老幽光至德。无寿于世老汉甚慨之。妙常庵主妙峰。虽碑石已具铭未求。不幸而死矣。故老汉新托隺林。代完此公案。当欣然握管速撰之。则老汉受赐多矣。隺林到清凉。辱手书何慰如之。久不晤公。公之近来习染甚矣。奇男子家。眼睛无珠。腰间无铁。可乎。愿痛思之。老汉拄杖实无面目。当机之际。狭路难避。莫道不言。
  又。
  道人持钵诸方。三十六年矣。始行脚时。绝勿晓世情。利害在前。初不入胸。且不知渠是何物。故日用超放快活处有余。自行脚久历境缘。逆顺种种变怪。驾无为有。化有为无。理道捺过。率横以私情。惟快业识。不顾将来。结何果子。此辈出之法门外。犹不足骇。出之法门宁不恐怖。古人每云。生平无限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大都世中不可意事。譬如火空王三昧。譬如水。以水救火。吾如来深慈也。今此辈直以水中生火。焚烧善类。使玉石不分。是等情状。於吉祥静海。虽辱惠顾。竟不一言者。恐波及先生耳。兹复提起。非但贫道要十分护念。在先生亦当十分痛密。则将来受患犹轻。不然临时悔之晚矣。又诸郎尚未知经远之计。朋友交接。苟非惧天理。识因果者。断不可轻容相处。若于此。为父者不能以深慈妙严。使子女辈随量成器。则莫若不生。生而复怕。费心调获则不仁甚矣。惟愿不以深慈刺情不快。即于不快时。痛猛悲泣一上。则道人承惠多矣。盖先生担子渐重。海内金汤寥寥。台老又老。唐一所董玄宰辈。得一纱帽盖头。惟快情恣识。逞其素所不逞。宁暇及此。赵定老近有信占。宇泰中甫。当委曲时警策之。道人结夏皖山三祖寺之马祖庵。彼中山水奇旷。天目当兄之。但不得与先生共耳。
  又。
  禅有邪正。官有冷热。邪禅炽行。则正禅受厄矣。即如热官焰高。则冷官焰低矣。嗟乎。邪邪正正。冷冷热热。千态万状。陋不可言。阿奉者易进。谔谔者请退。如此种种。试观一心不生之前。何殊片雪扑红炉哉。故曰。达本忘情。知心体合。若然者则邪正冷热。皆情也非本也。如不能达本因循恣情。情胜则本败。而无所不至矣。又岂能知心体合耶。先生官不甚热。忙不暇如此乎。道人抱病浔阳百余日。病稍愈。即劳盛狱起。带病冒暑北行。上诸公书讫。复乘流南还。挂搭石头。未几则公亦至。公至将半月。不能遣一苍头一问道人病。则先生冷官作热官。梦烦。奚暇梦云外病僧哉。吾非情求公直以理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