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柏尊者别集

  又。
  浔阳水山高胜。非他者可并。盖皤湖盆其前。岷山带其后。波光空翠。交映之中。而汉阳诸峰。装憨作痴。争奇吐秀。万态非一。如使嗜欲深而天机浅者。能一登之。则直下亦未必勿习染爆落。灵府廓然。况天机深者乎。贫道抱疾长松之下。几百余日。而寒热交攻之际。药石逆治之时。常识骇飞。本明忽露。所谓波光空翠者。亦首尾腾换耳。吾知真实居士堪与语此。乃不敢讳而暴之。意欲居士携一徤仆。挟一枝枯藤。驾轻舟顺流而南。直使病僧得请益维摩。亦得庐岳发前人未发之秘也。如王程有限。为人臣者悚息勿敢遑宁。则山水之兴又当次之矣。然居士此出。大非细事。惟君子小人之辨。势涉危疑。断不可依回放过。贫道于久病中握管作字不远寄公。公切当大知好恶始得。曾健斋公之相知。一病不起。何痛如之。幸得中甫治其后事。足见法脉不无人也。时在严寒。动定加餐。慰我幸甚。特遣觉休不远而来。切为法门之故。惟先生痛体之。余无说。
  又。
  古人读书。便立志作圣贤。今人只要作官。吾曹亦然。古人出家。志在作佛祖。今者惟为利欲耳。贫道迟回长安。念头颇不同。然旧识皆劝我早离北。虽是好心。为我实未知我。大都为我者率以利害规我。若利害我照之久矣。实非我志也。我志在利害中。横冲直撞一两番。果幸熟肉不臭。徐再撑立奚晚。先生受性真实。故直以此相告。即先生官到此。世味亦只如此。倘不以本分为急务。计亦左矣。先生年渐高矣。酒色怒此三事。乃贫道数干里贡先生之供养也。往于石头举动。逆思之而有悟。亦人天师耳。径山化城。宜委曲恢复。为完藏道场。母悞。
  又。
  南中自台老即世之后。金汤大法。非先生其谁乎。然先生心真而才智疎。终非金汤料也。大概金汤之料。非雄深坚猛者卒难为之。虽然。南中若微先生。又更难其人矣。先生才智虽疎。而真实有余故也。然则南中佛事。贫道不委先生获持。又委谁乎。比径山楞严。密藏养病未还。幻予化不复返。虽能勤兴勤充使小隙。亦不过全开郎与本郎之旧贯。此二僧岂能复振其頺波乎。要在先生与诸金汤法侣聚谋。定其人则径山楞严两道场事。一一完之不难也。愿先生熟虑之。贫道年在耳顺。有顺之名。无顺之实。岂果能备僧数耶。然微贫道亦恐如贫道者又不多得。愿公等恕其短而颔其长。或可以有少商略也。外肥皂两九附。洗染垢。愿勿却。解荡人天业。能除凡圣情。不知谁敢用。垢净任纵横。
  又。
  万历三十年十一月初七日。始得展手示。徐读之。备悉先生。并江南法侣。深护智愿之心。即土木偶人亦必知感。况贫道耶。苐先生与诸法侣。深护之心固美。然皆不遑裂利害而计之。经称丈夫畏时。则非人得其便。非人即邪神小鬼耶。大都邪神小鬼得为崇者。不过我有欲。我若无欲。则彼伎俩穷矣。所谓欲者。粗则不过名闻。利养。声色。近则不过肉块子。与能计度分别人我之心。若粗与近者。直以无尘智强力观之。则虽不能顿融。必不敢公然与能观察者抗也。且百凡利害。必关过现之业。故忧虞之与悔吝。悔吝之与吉凶。於不觉不知之中。莫之然而然。而任运计度生焉。此三者生。而不以理折情。则忧虞之机。不从吝不从凶。将何从耶。愿先生无忽勇猛。思之思之。果有霍解。则知杭之天目。江右之匡庐。不在杭与江右。即在长安也。贫道未出家时。智勇不在人下。凡世间之计度。无不计度过者。以千计度万计度。莫若出家为僧是最上计度。然后脱白一条编四十余寒暑。稍弗住脚。宁有如此人。又畏时计度利害而取舍之乎。又吾曹断发如断头也。更有何头可断哉。然先生并诸法侣。深护智愿。敢不知好恶。但我断行止。要心常不与世心和合为精进。故曰寻常利害稍关心。临终自然生死现。贫道近年操守。较往愈甚矣。不委先生迩来。于逆顺关头。果能得自受用三昧否。此贫道切望于先生者也。此真语也。辱先生特遣兴肇。持手示召贫道。如不以直心答先生。与诸法侣。此非佛弟子本色。客岁沈讱卿。看冯琢庵脉。后谓贫道曰。琢老若不速回去。则应酬不减。静机无繇。恐入春大命难保。今年琢庵果死。噫琢庵死。而先生顽然不惊且痛。则先生死机亦不远矣。自密藏去后。贫道与先生疎阔以来。先生得闻药石之言罕矣。兹先生又得贫道吐此裂情网之语。此先生自致之。非贫道横加之也。再愿先生熟思之。想天气渐暖。游湖情高。水浅舟轻。黑风谨慎。癸卯三月初七日。
  大师集中。与开之先生书。仅二通。及得其家藏手札。凡裂情吐胆。涂毒而出者。累纸皆是也。因思大师手书与人。其不顾忌讳。中人隐痛。如与先生诸札。不得尽见集中。此段血心。归之灭没。而不可着者诚不少矣。然余考大师蒙难。挺身抗救止。于中甫一疏。事虽无及。犹足为宗风吐气。至发愤流叹。欲哭欲泣。托于诗歌而见诸文辞。则反得于师明德而友达观之汤义仍。若夫闻难旁皇及承讣痛哭呕心。一文以抒写平生。发挥其末后之光焰。当首属之先生。乃寂寥无闻。仅于日录中记师坐脱。为一发嘅。因叹息小道人性田不可及。则亦可谓负却阿师也。师以万历癸卯腊月灭度。是岁与先生书。尤加痛切。甚以死机不远。折其游湖高情。乃大师既逝。先生亦不久旋歾。若夙照而预谶者。余故于二十八札。录其十有六。而于癸卯一书。独存其日月。陆符法仞识。

  与冯开之札

  长江之南。地若片掌。而片掌之间。久缺闻问。可叹也。先生近从赤水游。赤水仙学。自谓扶宅非难。且其气盛於先生。先生何以转之。若不能转渠。即受渠转。此皆水火之力。力盛者则夺之矣。若不受渠转。是须旗鼓相当。於人天众中。一较雌雄。宁无明眼者为之证据哉。宋山谷黄先生。凡遇道之邪正关头。必正色而谕之。决不用偷心取一时人快也。故其耿光与诸禅争先。宜其如此。今人稍涉势利津径。则利害是顾。荣辱是僻。偷安是乐。三是障心。虽力如巨灵。孰能撼之。此等光景历历。贫道亲尝者也。苟无道以治心。触此境界。安得超然哉。吾眼中之人。唯先生受其挤陷。虽复乍闻亦有动心时。少顷则忘之矣。此最入道捷径。峨嵋别传老师行实。乞为大整斥之。不惟此师籍为不朽。吾亦欲先生之名。同普贤老人不朽。愿无忽。又栖霞兀斋法师。并其弟幻斋法师行实。亦乞先生文之。此二师于贫道有法义交。渠先行而后行者不为之图不朽。非义也。
  又。
  华严新论。闻是宋板。字画清整。朝夕思得。朗读百过。少慰渴怀也。不知此味。何日上舌。禅人觉之。其天资尽可教者。但恨其常习入骨。卒难淘泻。渠自发肯心则泻之。亦勿难者。又其性近于文。如先生[拚-ㄙ+ㄊ]一月之工。开其文窍。辟其文路。壮其文气。坚其文骨。提其文心。保渠必有成者。
  又。
  居士官套习生。猿猱习熟。每寄吾书。则以为疾。今官渐大。得非疾大乎。若谓南官冷静。可以久禄。此非自食其言乎。是事平言。世中人谁肯及此。思之。传金沙十方院疏文。先当说理透彻。方好叙事。以东鲁书生。有理法障故。
  又。
  先生于楞严静室。曾称丁勺原奇伟殊伦。可为法门金汤。苐于法海中。迥未有所入。乞师特接引之语讫。即为贫道扣三首。以是贫道过滁阳诱拔之。渠世味正浓。虽复相见。於出世法掉头不顾。比勺原蒙大难。顿觉交情反覆。波澜莫喻。始知好因缘处。翻成恶因缘。贫道望其眉宇愀然。颇有厌世之色。即为提明。向日先生婆心扣首为渠之事。渠始痛感先生为渠热肠。先生急当作书。力提出世因缘。渠亦得力信入。且渠虽离此大辱。而精神胸次。不惟勿困顿。实超朗无介亦可敬也。
  又。
  承手谕教我甚深。苐徐思之。断发如断头。倘再计山林可以避祸。朝市取祸必易。则尚有头可断矣。所以甘受报缘。初不暇生心趋避也。且舍境何以煅心哉。
  又。
  令夫人。信心何如。世中之苦。唯女身最苦。何故。行止多障碍故。然要脱苦亦不难。但能以坚湿暖动四大。行住坐卧。细细观察查审。何大是女身。若查审有个头脑。便悟男身惟名言。况女身乎。先生勿海涨。宜正颜色。振精神。将贫道法语。痛示令夫人。盖贫道往尝受其供养。今不可不提撕之。此理也非情也。

  寄开之大郎二郎

  百丈竿头。蹈丈木而惊悸。大地之上。履寸板而坦然。此何故哉。盖竿本不虚。地本不实。呜呼。一切众生。于无实无虚之中。横计虚实故也。
  句到意不到。剪花能引蝶。蝶醒呼不来。意到句不到。蜜在瓶中藏。游蜂宁闻香。句意俱到。譬如春在花枝。谁瞩不思。句意俱不到。残红逐流水。春色浪头寻。

  示王宇泰居士

  念头未起。灵然清净。本无我人。此其所以一切病患奈何他不得。岂惟病患奈何他不得。纵十方诸佛。尽其神力。亦摸索他鼻孔不着。念头既起。即有人我能所成敌。触处爱憎。爱憎既炽。则绵然交战于胸中。瞬息无停。头头物物。莫不见障。如此等人。岂特病患中。受大剧苦。就无病患时节。被他爱憎。使得慌慌忙忙一点做不得主。何况正在病时。攒心彻骨之痛。呻吟苦楚。情识种种。又安做得主。虽然。此就常人言之耳。若智者分上。必有个消遣处。若无消遣处。临一切病患。便作不得主。不免随他种种楚痛去也。且道。如何是消遣的法子。我今且问。能知痛者毕竟是何物。所痛者又是何物。若无所痛。知痛者不有。若无知痛者。则所痛于我有何交涉。大丈夫到这时节。正好作观想。毕竟寻究能痛所痛。是一是二。一则能所尚无。阿谁受痛。二则能是能。所是所。能痛毕竟不是所痛。能痛若是所痛。又则是一。一则本无能所。受痛者阿谁。公於此直将痛苦中种种憎爱。憎爱情识。转为一个观想。[拚-ㄙ+ㄊ]命挨将去。毕竟要知痛者是谁为崇。果然推得入头。不惟业消痛除。敢保参禅一节。从此结案。所以古人病患中发明心地者不少。故昔人见病患不来。惭惧悲泣。窃痛责己。此必诸佛舍我。不冥加我故。若肯冥加则病患不离。何以故。盖众生从无量劫来。迷却本明广大灵然之体。活泼清净之心。执此浮想。及这臭躯壳子。保惜不舍。若是病患苦痛煎迫。众生自然悟此身危脆。臭秽不净。有此念头起时。更得善友傍敲暗击。此身臭秽。不堪保惜。此相不实。又何憎爱。病者果是个英灵种草。闻此言句。不唯这些病苦不顾。直饶飞矢刺目。拔刀撼胸。但恨观想不纯熟。向上不明彻。岂有闲工夫。在臭躯壳上。作活计耶。道理即如天。有警人君之慈。则垂象现彗。今日宇泰。刚发心究此大事。便有此病苦来魔。此实诸佛冥加在公。不可不省。贫道见公有此病患。既为公忧。又为公喜。

  答仇谦谦语三段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此中既云未发。谁知其中。夫发则有知觉可知中与未中。未发则无念。无念则无知觉。寻常所谓未发之中者。将何以见其中。若以已发验未发。所以知其中者。则已发不即未发。未发不即已发。则不可以已发验未发矣。此中儒门大本。不清楚久矣。惟先生高明博雅。乞为剖示。
  既云未发。本自无念。无念则无觉知。而能见未发者。知耶非知耶。知耶已发。不知则孰知其中。若谓自然而知。谓有我而知。无我而知。有我则非自然。无我则自然谁知。兹高明见复。泛然卒酬。未见愚之问端所以。大凡辨论。必有宗旨。贵在问在答处。答在问处。如箭锋相值。函盖相契。所以问之端倪。不可不精思揣其立宗。今立宗在于未发。既无念觉。如何知得未发。若以已发验未发。遂谓已发不中。未发亦不中。或无是理。盖未发廓然无朕。如太虚相似。纵已发差处安能累之。如能累得。则虚空亦可彩画矣。惟先生熟玩愚之问答宗趣。细见教之。
  高明所谓明觉自然之体。此是未发之中者。谓明觉自知。所以知其未发中耶。谓起念觉照故知其中耶。自知则刀不自割。眼不自睹。起念而知则属已发。不谓之未发中矣。

  示胡德修居士

  从古至今。大都学道不成者。往往奈何自家身心不下。是故生死憎爱交加。纷扰灵台浑浊。片饷不得清宁。总不知生死何招。憎爱何成。虽复奔波湖海。寻真觅诀。为治身心。或从眼中看得来的。耳中闻得来的。攒头相授。依凭扭捏。又有静中得少光景。即为究竟。长年终日弄鬼眼睛。鼓粥饭气。自家身心毫厘竟治不得。设临颠沛流离之际。逆顺是非之场。依旧生死浩然。憎爱满腔。纷飞摇荡。方寸中如着芒刺相似。此盖不知自身自心来源。既不知身心来源。即此身心障碍不浅。如是不唧[口*留]做去。岂惟大道终难悟彻了当。日用中敢保从生至死。未梦见安闲在。何则不知身源则见有身。见有身故则受身累。不知心源则见有心。见有心故则受心劳。肇祖云。劳勤莫先於有智。大患莫若于有身。岂欺我哉。且道身心来源处。现前此个躯壳子。不过四大合成。现前分别了了。此点妄心。不过四蕴攒就。众生颠倒。妄以此身为身。此心为心。尘沙劫波。沦坠不已。改头换面。如火传薪。蔓延无歇。大丈夫真心学道。何不猛着精彩。拍胸自判。发一片决定心志。直下以四大推身。四蕴推心。逢缘触境。崇朝至暮。绵然无间。欢喜也如是推。烦恼也如是推。推来推去。工夫纯熟。一旦身心廓落。荡然虚明。到此境界。德修毕竟唤甚么作身心。唤甚么作生死憎爱。德修果然担荷得真。做得不惟成佛有分。学仙有路。管取参禅门中。亦推尔不出。德修闻此语。不免疑他成佛成仙。到参禅门中。皆是末事。殊不知。禅门向上巴鼻。诸佛犹未梦见在。且道。如何是向上巴鼻。十方诸佛在何处。尽在驴胎马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