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侠义传

  修撰夫妇见爱女回来,问明踪迹,欢喜不尽。翠绡禀明父母,请把剑术一层不要传扬出去,自己在闺中虑着魔难将来,不免探究兵书,参透了许多阵图,预备了许多暗器,以为防身避害之计,他本聪明绝頂,又在山中得了习静工夫,所以比寻常之人情的更为透澈。
  光阴如箭,翠绡年已十六,因修撰择婿甚苛,姻事尚未缔定。修撰及裴氏夫人相次以微疾去世,翠绡哭泣尽哀。好在钟山之旁,早营生藏,已是松柏蔚然。小姐在内督率世仆,办得十分周全,丧葬尽礼。只是立嗣一节,因修撰有一个从弟元谨,远官闽中,元谨与修撰相处不啻同胞,修撰在日,属意于其子,因自己年齿未老,所以因循未曾抱过房来。小姐恪遵遗命,致信入闽,尚无回信。丧事一切,小姐代了子职。
  将近期年,元妃因兄姨均故,当闻讣时,便专人来吊奠,致书要接小姐到襄。翠绡本不愿去,当不得元妃屡次遣人前来,最后又说自已有病,务要侄女前来一看,翠绡不能不去了。侍郎在时,有个老仆元起,甚是可靠。生了二子元全、元成,都是侍郎给他成家。两弟兄颇有父风,也都一心向着主人。当下小姐就派元成夫妇,及其子仁、义、礼、智,看了房舍、坟茔,自己带了随身衣物及元全与丫鬟飞奴上路。元全之妻早故,膝下无子,飞奴便是他女儿,年才十四,也有几分姿色,小姐教了他些纵跳武艺,人甚伶俐捷便。翠绡十分周密,嘱咐元全父女不准将剑术在王府泄漏。
  到了襄阳,原想小住即回,那知姑侄相逢,禁不住元妃苦留,不觉蹉跎下去,看那襄王举动,竟是谋为不轨。
  起初元妃在内也不甚知道,后来竟勾连山盗江贼,胡作胡为,甚至嫔御辈都加了妃号,帝制自为起来。元妃不时規谏,当不得襄王正在兴头上,以为王业不日可成,哪把元妃的话在意,说得急切了,便怒道:“我家太宗皇帝,不是兄终弟及,夺侄儿德昭的天下么?今日之事,正是学我皇考,尔妇人家哪里懂得!”元妃爱夫情切,仍乘间泣涕而道。凭你说得婉转透亮,襄王不但不听,转成反目。后房姬妾,争妍斗宠,谗间自生,若不是太宗敕配,就将他废了,亦未可定。心中极厌恶他,又极忌惮他,分付一切事情都瞒住王妃,自己更少入宫之日。
  及至翠绡到此,元妃初意以为翠绡孤苦伶仃,要想在老亲中替他作主,择个配偶,以了此事。那知一见之后,侄女明白精细,竟不像十六七的女孩子,便把自己苦衷向他尽情告诉。小姐大惊,深悔此来。留心体察,姑父姑母已是仳离,是无法挽回匡救的了,便劝元妃不必再谏襄王,且自将养病体,耐到服制满后,执意求归扫墓。偏元妃病势渐渐沉重,并无子女,只有翠绡一个亲人在侧,那舍得教他回去?小姐情不可却,只得以侍奉汤药自任,想着:“姑母境况如此,料也不能久活,算送他归天便是我魔难满了。”
  这元全也知王府不是安身之处,偏偏又遇着这差使。做书的,既是襄王诸事瞒着王妃,拿获护卫,禁在地牢,更是违条犯法的事,那元全是王妃母家的人,如何派在里头,不怕他漏泄么?这却别有缘故。因元全为人和气,处得王府大大小小都说他好,襄王便给了他一个直厅的差使,把他当做亲随,以为元全没了主人,定然愿在府中的。小姐不能遽归,元全也只得混着。现在玉堂禁的是内牢,外面仆从不便派入,所以派到元全。亦且元妃常病,与襄王久不相见,襄王已渐不为意,那里想到一个老仆会出变故?真是天数安排,不由人算的了。
  元全见玉堂如此举动,便知他是个英雄。况襄王无故拿住朝廷命官,私行囚禁,一发即是大祸。踌躇数日,便有意乘空放他,无奈禁令严密,孤掌难鸣。每轮到他的班儿,是二胡把住外间,傻狗同他住在中间。
  不觉过了两班,玉堂身上钩伤已愈,腿上亦渐平复,魏明公便来看视劝降,玉堂如何忍耐得住?拍案大骂,越骂越怒,起身来抓打明公,众人慌忙拦住,明公一溜去了。玉堂却又金创迸裂,血流不止,众人忙着将药替他敷上,扶他躺下。
  老头子越看玉堂,越觉可敬可爱,又恐他触怒了军师,被其谋害,忍不住了心内打算。如此挤杂,那有说话空儿?恰好白爷生气,不吃夜饭,肴馔本极丰盛的,又有一个烧猪,傻狗便想大吃大喝的闹酒。胡千道:“你少灌黄汤,差使要紧,”元全笑道:“胡二哥,你通个情儿。”又对傻狗道:“老傻,你尽量的吃,我夜间惊醒些,包你不误。”傻狗道:“你老人家真是好人!来,来,来!咱们大伙儿吃个痛快。”说着用小刀子乱片乱吃。二胡亦跟着乱抢起来。不一时,把一个烧猪吃个干净,莱也吃得七零八落。元全看酒时,一坛也剩不多了,凄趣儿索性每人敬他三大钟。傻狗醉的也不收拾家伙,便去挺尸。二胡听得白玉堂已睡,不敢大声,悄悄的抱怨元全。元全说:“少年人谁不贪吃贪喝?做我老头子不着,留神一夜便了。人家伤痕又裂,重重叠叠的门户,跑到那里去?”说着也都睡下。二胡亦喝得不少,未及片刻,已都鼾声震耳。元全故意叫二胡,一声也叫不醒,才嚷道:“白老爷,要什么?”三人那里听见?他便轻轻起来,将消息一开,挟身前进,随将腰带扣住消息,预备出来。要知元全如何放走玉堂,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明忠孝妙手盗盟书救英雄无心分宝剑
  话说玉堂意乱心烦,那里睡得着?正在仰屋嗟吁,忽见有人开门进来,随即坐起,便要喝问何事。却见那老仆一脸和气,蹑手蹑脚走在炕边,请了一个安,尊声:“白老爷,小人元全乃元侍郎家三世老奴,侍郎之女乃襄王正妃,小人随着小姐从从金陵来看王妃,并非王府之人。我家侍郎、修撰,两代均是名人,王妃因王爷谋逆,屡次劝他不从,致于反目。我主人主母去世,王妃将小姐接来。我小姐深明大义,也断不愿久居此间,因主妃病未大愈;所以未能遽回。小人适派此差,与老爷说句心腹话,请老爷不要疑忌。”玉堂道:“你有何话?”元全又道:“老奴劝老爷不可性急,天相吉人,总能出去的。他们劝降,不如假意应承,慢慢的俟身体大安,设法脱身。老奴没有别的能为,可替老爷打听情形紧慢。如有机会当来通报。”
  玉堂初疑他是襄王心腹,来探口气,见他说的诚恳,神情也极朴实,且口音是下江人,同四哥一般,与那七人湖北、河南口音不同,也就信了。要想与他商议,却左转右转,都有些碍口,更加着不肯孟浪、不便造次两个念头,况吟了一刻才道:“难得你有此好心。我因巡按丢印,才来盗盟书,不知印藏在何处?”元全道:“印么,丢在水里去了。”玉堂听说,几乎“呵呀”出来,忙即忍住,又说道:“你知道巡按近来有何举动呢?”
  元全正要回答,却听傻狗在床上叫唤起来。元老儿大吃一惊,连忙摆手,又不敢就出去。侧耳在门缝边一听,却是他在那里的呓语,叫:“胡二哥,你不喝不行!”以外又听不明白,骨碌一声,又翻身睡着打起呼来了。元全才轻轻捱到玉堂炕边答道:“巡按处消息老奴一些不知,且待细细打听,再来回复。”说毕,玉堂点点头,元全复悄悄的出来,解带掩门,听那三人都是鼾睡,觉得做的妥当,也就睡了。
  捱到换班之日,只说找女儿浆洗衣服,进了仪门,托人找出飞奴,到个僻静地方,将白玉堂事体细细说了一遍,便道:“此人相貌超群,武艺出众,当今万岁爷同包相爷都十分爱重他,是朝廷钦派来的护卫,非同小可。现在他因怒骂明公,创痕复发,小姐处有秘制金创药,可赏我一包去医治他。我想此事除是小姐方能救得,你且回明,请个主童。我三日后来听信。”飞奴答应着回到房中,偏生翠绡见元妃病势日重一日,终日在元妃宫中厮守,回来已是上灯时候。飞奴等小姐用过晓膳,才把他老子的话一五一十向翠绡回明。翠绡听了“玉堂”二字,心中一惊,忖度半晌,触起师父临别的话来,不觉怔了一回,想道:“难道我的终身结果在此人身上么?救他却也不难,但涉男女之嫌,总非正礼,安知不因此生起魔难呢?况姑母病中神气日渐沉重,更无暇问此闲事。”便对飞奴道:“金创药原是救人的,可以给他,但不必说明是我的,以免口舌。至于救人的事,我看王妃之病不能持久,我们就要回去的,叫他少揽事做。”
  过了两日,元全兴头头的来听回话,飞奴把药包交给他,又将小姐的话说给他听,把个老头子脸都急白了,想着:“我就仗着小姐,小姐竟见死不救,叫我从何设法,这便如何是好!”呆了半晌,揣起药,撅着胡子而去。到了宅门口站住,想了一想:“救是不能救了,且掏掏外面底儿,好去回话。管宅门薛老三他的外甥,在襄王身边做亲随,他的姊夫是管大门的总管,敢自有些的信,且到他那里讨碗茶喝,探探口气。”
  随着揭起帘子进来,薛三道:“元大哥,进来坐坐。”元全坐下,薛三便道:“你当好差使呀,怎么如此勤谨。前日从门口走过,也不进来喝碗茶水。”元全道:“真是老无用了,派着这等不见天日差使,使出一步园门都稽查的紧,所以把衣服交给女儿,赶着回去,也是渴想同三哥谈谈,今日偷空来看看。”薛三道:“大哥,你也太傻了!王爷如何查得到你。到底那姓白的怎么样了?”
  元全道:“究竟连我都不明白,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关在那里。”薛三的口最敞,便道:“你老还不知道么?他是巡按府的人,叫什么鼠,我可记不真了。他为的我们王爷把他巡按那块冷铜偷了来,他便来想着偷去,谁知落在网里。”元全道:“王爷要那印有何用处?如果是巡按,没了印就有关系,怎么这多少日子也没见巡按再来找呢?怕是三哥说的不确。”薛老三急了,说道:“千真万确!我的外甥亲口告诉我,他还亲眼看见那印的。至于巡按不来找印,却有个缘故,那偷来的印是假的!”元全道:“何以见得?”薛老三道:“我告诉你,你却莫对胡老二胡老三说。他们最喜传话。王爷偷了印来,把他扔在水里了,过几日,巡按府行了文来,印文还是照旧,把王爷一气一臊,气得饭都没吃,连那偷印的都耽了不是。听得说偷印的又被王爷遣去杀巡按,倒给他们拿住了。大哥你想,王爷何苦来呢!就是这姓白的,也不是犯什么罪。想来是不放他出来,恐他走精消息罢,王爷的天性,真叫人揣摩不出,我看老哥你这个美差不知几时才能交销,有得熬哩。”元全道:“便是天气一日冷一日,到三冬时节,那地窖真有些吃不住,真是三哥的话,只好慢慢熬罢。”
  又说了几句淡话,便告辞回到园中。管园的怪他回迟,说:“上头查出来,我可吃不住!”元全只得陪个小心。
  混了数日,又轮到下牢接班,元全索性自己办些酒莱,说:“秋深地窖太凉,大家消遣消遣。”依旧把二胡、傻狗灌个烂醉,悄悄进来对玉堂道:“小人已略有所闻了,王爷把印盗来扔在水里,巡按不多几日用文书到王爷这里,印文如旧,想是印已取回去了。闻得王爷因此大怒,把盗印的人责备了几句,说他盗的是假印,又叫那人去杀巡按,不知如何到巡按府,吃那边拿获。”玉堂一想:“盗来的断然不假,想是有人取回去了。”料着巡按得了印,不至丢官,才把此心放下。”但是谁能取印,又擒刺客?定是我哥哥们来了。既来襄阳,没有不来救我的理,何以杳无动静?”便问元全:“我在地牢,你估量巡按府知道么?”元全道:“此事瞒得铁桶,连府内也不能全明白,左右亲信都赏了钱,不准泄漏。怕巡按那边难以知道。小人也想设法通信,自派此差,就吩咐不准出府一步,连他们有家小的,都不准回家,如果私出,连园丁门丁都要处死,重重稽查,无法可施。白爷且耐性等机会罢。”
  玉堂叹了一口气。元全忙解劝道:“白爷且养好创口再说。小人得了一种秘制金创药,比王爷的强十倍,凭你什么金刀伤,一服即愈,收口后并无瘢痕,待小人替白爷敷上。”就在桌上剔亮了残烛,用冷茶汁调好,替他敷治扎裹停当,把剩下的末药半包递给玉堂,方才出来。果然有效,不多几日,创口渐渐平复。
  魏明公又用水磨工夫前来歪缠,玉堂想着一味动蛮于事无益,纳定性子,面壁睡着,一言不答。明公无奈,想着少年人,色上定熬不过去,回明襄王,每月派两个歌姬到地牢伴宿。襄王应允,便吩咐把歌姬排齐了,亲自挑选。上等的舍不得,下等的怕打不动白玉堂,忙了一日,眼花撩乱,却先自己选了几名,拔入嫔御之中。第二日起来,已是晌午,当做一桩正事,又加意的挑选,才挑了四名歌姬。吩咐每日两个去伺候玉堂,令人送至地牢。
  在襄王看着,这是一分厚礼,料白玉堂见了,比加九锡还荣耀些。那知玉堂看得不值一屁,反倒喝骂起来,无奈歌姬等死也不去,在旁百般献媚,一则上命差遣,二则玉堂生得美秀,都想勾引上手。终日浓脂腻粉,妖妖娆娆,说些风骚话来挑逗他。玉堂的武艺,一拳一脚,打杀几个歌姬何难之有?他却恐坏了侠义的名头,捺定了气,暗自忖量:“襄王出此下策,真是无聊,也因我性情太觉高傲,所以老天想法磨难。到此地位,只得逆来顺受。”便索性给他个不闻不见,终日闭目枯坐,真如老僧入定。幸喜歌姬们畏他力量大,不敢近身,然而连眠食两字都被他们搅得不安了。玉堂立定规条:无事不许说话,吃饭时不准在前伺候,夜间赖在屋内不肯出去,不准他们上炕。只好两人打个地铺,睡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