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侠义传

  那日统制署中内外款待。展昭说起周家茶楼之事,对兆蕙道:“旧日渔郎今又来,那郑家茶楼六槐怕还认得你呢!周老儿怎么样了?”兆蕙道:“那郑薪的老婆,竟有外遇,后来将郑新谋死,被伙计首发,妇人也凌迟了。现在郑家茶楼,还改了周家茶楼。
  那老儿早来谢过,还问起展兄,听得兄来,必要来叩谢的。”妙莲庵之事,北侠自未便提起,倒是玉堂笑对北侠道:“小弟与兄长初会之地,不知两尼尚在否?”欧阳春道:“事多,我也忘了,便是汤相公被你救出后,去报了官,那尼姑连夜逃走,知县将周生救出来,也医治好了。我在杭州倪太守处,曾再到庵中一访,已换了住持。后会汤公,才知始末呢。”欢饮到晚,五义回船。
  次日,备了湖舟,同到西湖游览,搜奇选胜,连天竺、云栖都游遍了。诸夫人同着丁母,止能在湖边各名胜处一游,到了灵隐而止。一聚月馀,游兴已酣畅淋漓。展昭假期将满,众人在葛岭一家园亭设席饯他,南侠因众人都萌退志,与自己出处不同,便道:“非是我贪恋名利,苦要做官。细想圣上及包、颜二相的一番知遇,襄阳之役功微赏重,趁着年尚未老,还想报答几年,立些薄效,再回田里。就是诸位弟兄,立志虽高,我恐世正须才,亦未必容你们闲散。”玉堂道:“展大哥说得正理,但我们弟兄五人各有各的不合时宜,久在京师,万容不住。你看狄枢密平了依智高,如此大功,欧阳永叔也是正人,还寻事参他一本。何况我们?如展大哥这般外和内介,稳练老成,自然当及时报效,我们非是鸣高,直是藏拙而已。”展昭笑道:“五弟,你莫忙,小心颜参政耍缠你呢。”正说话间,忽闻呵道之声,说是太守来拜。兆蕙道:“这也奇了,难道我们饮一日酒,太守还要监察么?”比及请了进来,太守坐下,略叙寒温,便说:“今日传到旨意下金华,是白殿帅派了巡阅荆、襄一带水陆各军,特来送信。”取出旨意,送给众人看了,略坐便去。展昭对玉堂道:“如何?我说你断不能闲的,顺风收帆,原是好事,无奈你的风太顺了。”兆蕙说:“一举两得,又算替五弟饯行罢。”玉堂頗觉为难,且大家尽兴饮了,展昭自行挈眷入都。
  玉堂回船,与四义及翠绡商酌,便想托病不去。翠绡道:“我正想到襄阳一行,看看姑母祠墓,定个经久章程。君命既下,似不宜辞,只要矢志坚牢,也不争在数月。”于是商定:四义携了妻子回岛,赶着具呈乞病开缺,玉堂同翠绡换了杭州预备的钦使官船,按程前往。
  到了镇江,接到参政来信,说:“闻弟有退志,兄甚不以为然。适圣心垂念荆襄,恐有遗孽,是兄在御前保奏,可与弟夫人同行,万无一失。事竣,星速回京,鹄立以俟。”玉堂看了,对翠绡笑道:“我就猜是他的主意。士各有志,只好辜负君恩友谊了。”到了金陵,元全也要跟去,就开船直指江陵。一入界,任传桂等早已接出,要照仪注庭参。玉堂再三止住,述了旨意,叫清查余匪,又叙了几句闲话,金太守也到,了却阅兵公事,请沙龙等话旧谈心,才知沙龙因二女苦劝,已纳了妾,现已有孕。沙龙便说:“一二年内,也想告病,那时去找欧阳兄,同游江南。”鲁氏、秋葵上船,见了翠绡,不在话下。
  到了荆门,皇甫襄、艾虎来迎,阅过了操,玉堂留下艾虎晚饭,玉兰独上船来见白夫人,才知凤仙分娩得子,尚未满月。玉堂替艾虎道喜,却教戒小侠道:“贤侄,你做官娶亲得子,事事都早,原也可喜,但你作事仍是粗疏,须要痛改。就这杯中物,也恐误事,你看我从前性情,略觉高傲,还受了许多磨折。彼此不能常见,此话切须记怀。”小侠只得唯唯敬诺。翠绡又检了几件人事,送给凤仙之子,就开船直到襄阳。
  秦总管、公孙太守、柳都监早迎到大安镇,玉堂先请免了官礼,方才请见。公孙策闻翠绡回来,第一句便说:“忠悯王妃祠已经落成,正想写信去请殿帅题个匾对,不想天从人愿,竟驾临敝邑,可以多徘徊几时。公馆便预备在巡按府,旧地重游,想可如意。”玉堂唯唯。因秦总管是个宿将,极力周旋了一回,先送出去,意。”玉堂唯唯。因秦总管是个宿将,极力周旋了一回,先送出去,回来才硬逼公孙策、柳青照旧称呼,说:“先生及柳青要照俗例,我便恼了。”柳青性直,一口答应,公孙策一想,半年多不见,白老五竟格外圆和,便笑道:“五弟,不是我一句话激走了你,那有这么一位好夫人?算来我是大功臣,该怎样谢我?”玉堂大笑,就把亲事许多曲折告诉他一遍。公孙策听他夫妇如此守礼,十分佩服,倒不好开顽笑了。
  当下入了城,住在巡按府中,定期大阅,然后拜客。公孙策、柳青两处,玉堂均有礼物相送,又另备一分厚礼,送与秦镇圻。为翠绡酬谢甲马之惠。太守、总管、都监公宴过了,又请私宴。玉堂得暇,才与翠绡同到忠悯王妃祠内行礼。工程坚固,陈设整齐,自有官人守祠,也还可靠,玉堂问翠绡卧室所在,且喜在祠宇正身之后,并未改动。玉堂就与翠绡各题一匾、一联,以留泥爪。元全引道,一同到了花园。地牢填平,耳房也折去了,梅林老干槎枒,十分茂盛。夫妇二人找个坐落歇歇,触景生情,感叹不已。
  回了府,翠绡叫元全出城察看元妃之墓,要亲自去祭扫,玉堂知办理墓田尚须时日,就请公孙策为媒,聘定柳青之女为侄妇。
  翠绡在内料理聘仪,色色周备,自不必说。玉堂便轻车减从,到襄州各属去阅兵。钟雄、智化也都相见,钟雄见逆党诛夷之惨,感激智化,已为钟麟聘了智化之女,亚男也择了婿。
  玉堂还至襄阳,公孙策早从叛产内拨了五顷作为祭田,余息修理祠墓,元全访着元妃一个旧宫人嫁在襄阳城外,其夫人甚稳实,叫他管理墓田。翠绡祭过元妃,因襄王当日办葬诸事草草,又补栽松柏,添建牌坊。托公孙策派人经理,自必妥协。
  舟过江陵,茉花村、陷空岛头目七人,及带来水兵,都说水土不服,愿随五爷回去。玉堂应允,属任传桂教人接替,纷纷都回原主。留下两日,与沙龙等话别而去。
  后来公孙策做了两任太守,告病回乡,优游终老,也不枉包、颜二公提技一场。沙龙连得两子,便开缺回家。艾虎因使酒骂坐,恼了后任总管,寻事参革。既复了官,越发沈缅于酒,竟年未四十而亡。幸得沙,甘都有子女,抚孤成立。钟雄究是降人,十年不调,与姜铠一同告病。智化竟为魏明公中伤,偏来了一个太守,迁执乖谬,与他为难,弄得他进退维谷。展昭又守边远出,朝内无人,失势孤立,致遭太守倾轧,郁郁而亡。柳青以资深,放了边省总管,因道远,就谢病回里。此便是荆、襄诸人结局。
  玉堂阅兵事竣,细细的覆奏,又附了一本,说:“沿途盛暑,触发旧伤,请假回籍就医,俟疾痊,即入都覆命。”又覆了参政一书,直诉衷曲,叫他不要再保。出来舟中闲话,见干莫两剑悬在一处,笑对翠绡道:“宝剑是离而复合,如今可该把干将给我了。”翠绡笑道:“当日分剑,实出无心,及至解下,月光中才看出是雄雌两剑。那时若以干将奉赠,太不成话了。后来听得柳姊谈及,就是这枝剑,惹起参政求婚。回想前因,竟是元全多事,只好归之定数难逃。”就把师父临别的话细说一遍,玉堂道:“不料师父竟能前知,夫人既有师父的话,何以听得‘玉堂’二字,不早救我?若无襄王见逼,竟不援手,岂不负了师言么?”翠绡道:“无论师言本是哑谜,就当日明说:‘你要救出白某,还要嫁他。’男女之嫌,也须避忌。
  岂能因师言而失闺范!后来襄王见逼,我何难高飞远举?一则姑母必致埋投,二则元全不能脱身,所以才想到盗书相救。就因这上作茧自缚,所以说是定数。如果襄王许我还乡,谁还管这闲事?”
  玉堂笑道:“夫人竟如此狠心,我从此竟要感激襄王不感激你了。算来襄王全是逼夫人这一着错了,满盘皆输。不然谁能盗得盟书?怕至今还未发动。但夫人从前避嫌,原是正理,既有师父的话,参政求婚时节,在我自不敢忘恩冒昧,何以你又坚执不允呢?”翠绡笑道:“亏将军还是侠义,如何但知有己,不知有人?我守的是理,师父说的是数。实告诉你罢,现在遵了君命,还算遵了师命。若无师父这句话,便单有君命,我也不遵的。”玉堂见他说得郑重,便笑道:“前言戏之耳!夫人何必认真。”翠绡道:“我今日说出师言,后面还有要话,被将军搅断了。将军既决意不出,你的意思在兄弟偕隐,我的意思在师弟重逢。”就把隐娘再见有期的话告知。玉堂惊道:“夫人之意,竞要舍我而去么?”翠绡道:“神仙也有眷属,不必旁征博引,就我师也有磨镜少年。但脱胎换骨,谅来不易,须要自己拿定主意,再看机缘罢。”从此,玉堂于急流勇退之中,又动了超凡入圣的念头。看官,元、白已经定计修仙,何不就此一走?原来翠绡已有五月身孕,所以未能即行。
  东下金陵,因避酬应,不复登岸,一径回到陷空岛,知四义告病已准,都照例赏食全俸。玉堂假期满后,又上疏乞病开缺,夭子虽宽予假期,不允所请,亲玉堂立志甚坚,终究遂了私愿。颜参政接信后,虽十分不悦,转念一想:“襄阳之事,为我几乎丧命,一定逼他出来,设有不测,爱之转似害之。”便不再劝他出山。回书说:“老母思乡,兄亦时作退计,终不忍弟兄久别。”玉堂适遇元全入都,便回了许多南中食物,寄与参政。
  到十一月十五日夜间,翠绡分娩,生了一子。四义甚喜,玉堂取名白璟。恰好参政书来,亦是此日生了一女,取名芳蕊,意欲缔姻。从此颜、白、柳,元,以义弟兄、义姊妹,又做了儿女亲家。
  过了两年,参政果然乞养,奉母回里。玉堂夫妇到常州住了一晌。其时五义同欧、丁都不时来往,赏花钓鱼,游山玩水,真有世外逍遥之乐,离神仙分际,只隔一尘了。
  数年以后,偏值西夏有事,展昭放了副经略使,去佐范仲淹,朝廷思及将才,除了兆兰是养亲开缺,未便征召,欧阳春行文到本籍去,无从查问。松江知府奉了征召五义恩旨,知县赍到陷空岛,连去三次,绝无复音。知府急了,只得亲自到卢家庄敦请。
  官船渡将过来,公人投刺,见卢家门阑静悄,良久始有人答应,说:“员外们都出去了。”问到哪里去,答道:“不知,三五日回来也不定,一年半载回来也不定。”再要问时,那人已关门去了。
  知府闷闷。其时三月天气,望着山光明秀,水势回环,桃李争春,榆杨夹岸,好个地方。便命停舆,自己骑了马,逛逛山前山后,再行回去。哪知山势嵌空玲珑,头头是道,松萝叠翠,容易迷人。绕了进去,竟走不出来,从骑正在急躁,忽见那边一个樵夫,淡黄面皮,细长身子,背着一束茅柴,手持樵斧,唱着樵歌,缓缓而来。从人便叫他引路,樵夫笑道:“做官的到这里干什么?要出去,但看有松树处便转湾,就出去了。”说毕,接着樵歌,仍缓缓的自去。
  太守依他,转过山脊,果然到了水边。却不见自己官舫,远望小小渔矶上,有一个瘦小渔翁,披着渔蓑,坐着垂钓。从人隔岸问道:“你见官船么?”渔翁笑道:“此处哪有官船?”一面答话,矶旁泊一小小渔舟,一面将钓的三两尾鲤鱼把柳条穿了,放在船上,自己用篙点开,竟自去了。
  从人又东寻西找,遇着土人,帮同找着官船。太守问他:“五位将军到底在家否?”土人道:“怎么不在家?方才渔船上的,就是蒋四爷。”太守吃惊道:“怕你认错了,蒋将军是有名的人,何至如此葳蕤!”土人笑道:“他们五位爷,向来不摆官架子,有时与农夫牧童随意在柳阴中说闲话,有时到庙里同和尚下棋饮酒。我们是同村的人,哪有不认得的呢?”太守回去,知他们有心避世,断不出山,就以出外就医替他禀报出去。
  玉堂夫妇虽在金华、金陵、常州各处走走,却在陷空岛住了十年,又生一子,取名白琦。元纲娶妻生子,在江宁领解,白琦就聘了元纲之女丽华。白璟年交十岁,在卢家庄延师读书,甚是聪明。白琦亦已六岁,由杨氏接去抚养,相貌兄似其父,弟似其母,自然英秀不群。翠绡便约玉堂,要到钟山扫墓,留下白璟,免妨功课。道出常州,盘桓数日,便至钟山别业住下。玉堂因翠绡有千里马,多方物色,居然得了一匹青骡,也能日行千里。
  这日晚间,叫过元成,分付了许多话,掌书、拂剑已配了元礼,元智,也叫上来赏了几件首饰。唤随来家丁,交给四封书道:“一封是给常州颜参政的,一封是给陷空岛四位爷的,一封是给长庆庄大夫人的,一封是夫人寄给都中元宅的。你们明日起程分送,我同夫人,要在山中探幽习静,一半月未见回来,你们不必候着。”翠绡也给了随身仆妇百金,说是赏你安家,仆妇欣然叩谢。次日清晨,玉堂骑了青骡,翠绡骑了白马,随身装束,各佩宝剑,入山而去。
  仆媪辈因他游山是常事,不以为意,派出寄信的,便依命起程去了。元成等到日暮不回,有些着急,问问仆妇,仆妇才道:“说过晚间如不回来,交下柬贴,教给你看的。”元成拆开一看,是“入山修道,不必找寻”八个大字,把元威吓呆了。想了一夜,还是四出乱找,找了一个多月,毫无踪迹,只得罢休。
  卢方接到来信,与三义同阅,上面写着:“结义十余年,承诸兄视若同生,本不忍遽然别去,以弟妇与师有约,弟亦久厌红尘,因与偕行,入山修道。相聚百年,终有分手之日,诸兄勿以为念。”卢方是青天一个霹雳,又像听着刘立保的话一般,竟呆了半晌,痛哭起来。韩、蒋、徐亦均怅然。颜、元、白三处之信,大约都是话别之语,不必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