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侠义传

  贾、苗、荀三人都怕到营中,起身辞让。仲元明知通天狐之意调他闲处,见三人不愿赴营,便道:“非是小臣揽事,既蒙王爷采小臣之策,小臣愿到钱营察看敌人形势,纵算不得文武全才,设有战争,亦可效一臂之力,报效王爷。”襄王是无可无不可的,正想答应,明公忙道:“沈参谋差矣!西梁山是宜城屏障,钱军犄角,正非大才不可。贾、苟、苗三位参谋都该阅历阅历军事。岂容王爷之令旨已出,任意纷更?”那三人见军师目光轮到身上,都悚惧起来,齐声愿往。仲元自不好硬争了,也只得忍气低头,一同辞出。
  明公定了定神,才与襄王斟酌,草了令旨,去召钟雄,就叫他心腹人柴机、郎槿赍往监利,叫他径薄江陵。临行再三嘱咐,细细打听钟军情形。
  钟雄自奉了牵掣郢州令旨,只不过虚应故事。及辞了蒋平之召,接着吕武得了郢州,潜江相距较近,襄王又严檄令其举兵进攻监利,钟雄便与智化商议道:“愚兄家属已到襄阳,总以及早归顺方可建功。今襄王来檄甚是严切,我们真个依他去攻监利么?不如杀了来使,引兵恢复了郢州,招降了吕武,以为进身之计,岂不痛快!”智化笑道:“钟兄敢自说得容易!你拿得稳定破郢州么?万一吕武将我军挡住,宜城发了大队到来,谁来相救?那时势绌计穷,巡按处连我归顺一层也未必入奏了。依我的愚见,还是佯攻监利,一面飞报巡按说牵掣吕武,一面飞报襄王说监利城小而坚,猝难得手,却按兵不动,坐观成败,直待有了机会,或是巡按危急,引兵救他,或是襄王势败,乘机杀入,岂非不世奇功,超出诸人之上么?”把个飞叉太保喜的手舞足蹈,连称:“贤弟真是奇才,强过愚兄十倍了。”于是犒了来使,即筹画举兵,均请智化调度。
  智化叫水军守住军山,自己同钟雄、姜铠引了马步全军下山,滔滔滚滚,杀奔监利而来。到了监利城下,射书入城,告以已经归顺巡按,来此牵掣敌军,要他供应粮草,军民休得惊慌。那知县闻钟雄反下山来,吓得屁滚尿流,与都监正没摆布,得了来文,无论真假,忙即派人出城犒军,许了月供粮料,一面申报巡按。钟雄才退军三十里驻扎,却是秋毫无犯,彼此相安。奏报襄王,免不得铺张装点,说监利城垣甚为坚固,都监甚为勇猛,一时未能得手,相持许久。
  忽然襄王遣了差官,飞檄来催,急如星火,柴机、郎槿得了魏明公的密嘱,更是语言尖利,意态骄矜,钟雄没了主意,请教智化。智化若就此请钟雄拔队而前,趁宜城不防,撞进城去,倒是一个奇功。他偏荷包里彆了一个里应外合的计策,总想以巧胜人,却竟弄巧成拙了。想了一想,对钟雄道:“如去江陵,真是反了,但目下又未便径投巡按,因巡按军事得手,无甚光采,不如兄扬言即赴江陵,却下文书去,说水军径薄江陵,陆军分二千人,命小弟同姜贤弟去宜城助防,显得急公奉上,却暗暗察看动静,或行或止,总要做一番人不能为的事业,方见你我才情。”
  钟雄甚为佩服,便对差官说:“监利连次获胜,无奈巴陵救兵来到,又耽延了时日,好歹要破了城,便可水陆并进去取江陵。”当着差官,遣人去军山调水军,料理船只。随即覆了襄王文书,都照智化所说,并重赏柴、郎二人,令其速回。
  柴、郎二人从郢州吕武军中过来,沿途打听钟雄并未与监利城中接仗,心已犯疑,又见他营盘距城甚远,住了三日,供给虽丰,却防闲紧密,无论向谁说话,左右人等推三阻四,不甚分明,更窥破一二。当下赍了回文,晓行夜宿。
  这日住在店内,忽见进来一人,甚是面熟,郎槿对柴机道:“这不是沈参谋的伴当贺兆么?他来干什么事?”柴机说:“这姓沈的与军师不对,我们且盘他一盘。”便走过去,说:“贺大哥辛苦了!这边坐罢。”那贺兆在途中遇着相识,颇党欢喜,也道:“你二位那里来?”柴郎便留他同住,又叫些酒莱,同他吃喝。贺兆却也精细,无奈有些贲杯,柴、郎两个一边喝着,先将自己差使说了,然后以话套话,问他是沈爷差往何处。贺兆因沈仲元临行再三嘱咐不准泄漏,便含含糊糊说:“我告假回家走走,并非官差。”
  二人看他神色可疑,也不再问,贺兆虽留神,禁不住二人苦劝,不觉醉倒,大家收拾睡下,贺兆倒头便已酣睡,郎槿对他包袱弩嘴,柴机轻轻起来,解开一看,止有几件衣服,十来两碎银,并无别物。郎槿翻身在他兜肚的一摸,摸出一封信来。柴机认得几个字,接来灯下一看,是“智兄密启”四个宇,后面有些花押,封裹重重。便悄对郎槿道。‘刚才他言语支吾,这番军师叫我们访查钟雄,姓沈的此封信怕有些蹊跷呢!”郎槿道:“无论是不是我们拿住,去军师那里一报,准有些功劳稿赏呢。”二人甚是高兴,合了一合眼,已近四更,忙着背了文书包袱,竟自去了。临行交代店家算了房饭,说:“我们夥计起来告诉他差使紧要,先去了。”
  这里贺兆睡到黎明方起,店家告知二人先走,尚不在意。忙忙收拾包袱,穿好衣服,向兜肚的一摸,信不见了,在炕上乱找一回,也找不着,说声“不好!必是两人偷去,我怎么回见沈爷!”再一想,跟着反叛,耽惊受怕,何苦来呢?有的是盘缠,不如回家去罢,就快快的出店一溜。
  如果这贺兆真忠于沈仲元,回去据实一说,也还救了仲元一命,这也是天意使然。那柴、郎二人,不过数日,回到宜城,先投了回文。军师传见,问了备细,二人屏退左右,笑嘻嘻的把偷信的事细回一遍,呈上信来,魏明公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智兄阁下:久欲复书,苦少妥便。曾托艾贤侄转达,弟在此受魏贼之挤,进退两堆。老狐兼疑钟太保,兄处毫无发动,何也?现在屡败兵单,如兄来,诸可面商。倘不应调,请速代定行止。仲元密上。
  明公看毕冷笑数声,便道:“你两人很能办事,前去歇歇候赏。”随即袖了书,来见襄王,呈上书信。襄王看了大怒。魏明公道:“沈仲元与方貂去刺金贼,陷了方貂;与邓车去刺颜贼,陷了邓车。小臣屡次说过,邓都督也深恨他,王爷不甚相信。因小臣防范甚严,无从下手,所以前日自荐,想到前敌军中,里钩外联。小臣窥破底里,才安置他在西梁闲处。仗着大王洪福,这番得了凭据,大王如何处置?”襄王道:“孤不料他负心至此!军师意欲如何?”明公冷笑道:“这种人还留得么!据小臣愚见,非正法不足以警众。”襄王应允。明公大喜,出来忙命两个差官传王爷令旨,说:“军师有病,请沈参谋回城商议机密。”
  西梁山距城甚近,差官乘马午后便已到山。沈仲元自到尤冲这里,估量那尤冲是个粗莽骄夸之人,谄事魏明公,一心助逆,无从说动。自遣贺兆下山,便日盼回信,坐卧不安。忽然有令旨召他,闻得明公有病,便想:“也是机会。”遂收拾行李,匆匆告别尤冲。次日一早,已经回到宜城,传进便殿,仲元见襄王上坐,明公旁坐,侍卫森严,便觉诧异。正要上前朝谒,明公喝声:“拿下!”沈仲元猝不及防,手无军器,上来十余勇士,将他捆翻。仲元大叫:“小臣何罪?”明公命将他推上殿来,拈着黄须,冷笑道:“你私通颜昚敏,案发了!”仲元仗着他没有证据,向着襄王道:“大王休信!魏明公谗言含血喷人,有何凭据?”明公袖中取出他与智化密书,摇头摆脑,朗诵了一遍。诵毕笑道:“你亲笔供招在此,还赖得过么!”
  仲元冷不防被他当心打了一拳,一想事已如此,万难挽救,倒不如痛骂他一顿就死,也留个身后清名,也就呵呵冷笑道:“魏明公,你这好贼!撺掇襄王谋反,都是你一人主意。恨我机事已泄,不能生食尔肉,将来尔总难逃国法!我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就将我剁为肉泥,我们侠义之士断不皱眉的。我死后忠魂烈魄也不能饶你!”魏明公站起来,指着仲元道:“你还敢充侠义么!待我将你反覆无常的罪案层层揭破,也教你死的瞑目!你既是大宋良民,何故去投马强,劝他治死倪继祖?谁不知你首谋?等到陷了马强,你既说王爷谋反不是,你何必到王爷这里?也并不是王爷三徵六聘请你来的。王爷待你如此厚恩,不知图报,反去私通消息,害了方貂、邓车,又去钩了智化,煽惑钟雄,要想谋害大王,作为内应。怪道前日愿赴钱猛营内,天网恢恢,幸亏有我识破你的奸计。你是个宋朝的奸民,马家的罪魁,王爷的逆臣!真是背主家奴,狗彘不如,还敢自居侠义,真有玷‘小诸葛’之名了!我也不暇与你对口。”叫左右:“推出砍了!”仲元被他这一顿骂得气结填胸,话都说不出来,众勇士蜂拥而前,推出殿门。须臾呈上首级,襄王令将他尸身掩埋。
  论沈仲元的才能,死的却也可惜。但他既欲弃暗投明,却又徘徊瞻顾,不愿草草过来,后来满口答应智化,总想立点奇功,超出三侠五义之上。谁料魏明公妒贤嫉能,到成了防闲周密,已经孤掌难鸣,还不知几远引,弄得侠义不成侠义,叛党不成叛党。至于劝马强治死倪太守,却是他一生罪案,虽出自明公之口,竟是定论。如此收场,也算上天报应不爽了。
  明公请将柴机、郎槿赏了校尉职衔,正在得意,又报钱猛有差官报捷,在外求见。原来钱猛与褚大勇、周霸这番稳扎营盘,十分严密,与巡按大军连战数次,都无胜败。褚、周要去报仇,夜间前往劫寨,反折了些人马,只得听钱猛调度。那钱猛一张黄金色面皮,黄发黄须,真像个金毛狮子,用一柄流墨镋,有万夫莫当之勇,并且心地阴狠,鬼计多端,贾配到军传了令旨,他便与周、褚密议:“王爷如此重文轻武,我们脸上太磨不开了!今日留刘、牛、皮三位守寨,我们一同出马,务要折他几员将官,显显本领,给王爷看看。”
  次日,摇旗呐喊,带了六员裨将,四千人马,杀将过来。这边丁兆兰、任传桂、沙龙、艾虎,提辖舒俊、叶树勋、罗镛、虞振一同出阵。两边也不答话,任传桂敌住褚大勇,丁兆兰敌住周霸,沙龙敌住钱猛。六个勇将,六般兵器,一来一往的廝杀,两阵鼓声如雷。酣战了五六十个回合,钱猛使得镋如一条毒蟒盘旋,沙老员外只剩了抵格遮拦,没有还兵之力。艾虎看见,举刀助战,两个战一个,也不过闹个平手。钱猛急切找不出破绽,虚晃一镋,回马便走,沙龙已是气喘吁吁,退回少歇,艾虎向来冒失,拔步追来,追出一箭之远,钱猛将身一扭,喝声“着!”一飞镖从咽喉打来,艾虎一闪,已中右肩,钢刀坠落,倒在地下。丁兆兰瞥见,撇了周霸去救艾虎,早被那边将士将艾虎横拖竖拽,捉了过去。
  钱猛一挥镋,军马直冲过来,兆兰迎住厮杀。罗镛拿笔管枪迎住周霸,不及三合,把罗镛劈下马来,取了首级。幸亏左右营两边抄出,混战一场,彼此收军。巡按这边折损人马不少。钱猛等打得胜鼓回营,将囚车囚了艾虎,并罗镛首级同去报功。
  明公乐极,对襄王道:“这艾虎即沈仲元书中所谓‘艾贤侄’也,闻得此人乃智化徒弟,且将他囚禁,俟智化到来再说。”一面奖叙钱猛各军,自不待言。
  过不几日,智化、姜铠统了二千人马,到城外扎下。智、姜入城,见了襄王,免不得依礼朝谒。襄王早与明公定计,便略问大概,说到军师处商议一切。智、姜出了殿门,便有军师处差人请智爷赴席,冯威等差人请姜铠赴席。智化便骑马径往魏明公处来,只见魏明公迎出二门,满面是笑。智化看明公这副嘴脸,想道:“此等酸寒刻薄样子,也想做开国元勋,真是痴人做梦!”便不把他放在眼里。到了厅上,见筵席已经摆好,礼罢便请入席,只是一宾一主,智化想沈仲元等何不预坐,或是有机密话说?
  彼此叙了些仰慕倾佩的套语,明公便动问:“钟元帅招揽英雄,共成大业,现在军中大将共有几人?”智化道:“除了姜统领、沙员外二人,亦少出色的。”明公道:“闻得钟元帅因盗骨,拿了南侠,因招贤,得了北侠及智统辖。统辖文武全才,不能屈在将校班中了,难道南北侠也不算出色么?”智化一想:“这事本是我们疏漏,魏贼眼儿真挑得利害!”便道:“南侠与徐庆被擒有之,我上山时闻已逃脫。北侠并未到山,闻得现在颜昚敏处,想是以讹传讹。”明公一面捋须,一面微笑道:“探事的传说原也不实不尽,据说不但北侠在敌军中,即沙龙也在那边,不是怪事么!”智化心内一惊,知道事情有些泄漏,便支吾道:“那定是颜昚敏处反间计了。天下同姓名的虽多,那得有两个沙龙?”明公道:“沙龙的话却是艾虎说的。谅非捏造。”智化又是一怔,便佯问:“艾虎为何人?”明公道:“智统辖你真当面耍人了!谁不知艾虎是马家馆僮,统辖高徒,有沈参谋是个证见,统辖何故相瞒?”智化被他语语钉住,有些慌乱,便笑道:“就是马家馆僮虎儿呵!我初不晓得他叫艾虎,从前也略教他些拳棒顽耍,事隔多年,久已忘怀。原来沈、艾二人都在王爷麾下,何不请来会会?”嘴里说着,心里却想艾虎如何会与明公见面?此事有些不妙。只听明公笑道:“统辖要会二人不难。沈参谋在西梁山,曾有书寄去,难道未到?艾虎却被我军擒来,王爷要杀他,是我怜他武艺,又是统辖高徒,劝他归顺。他说非见智师父不肯降。今日统辖到此,何不屈尊去那里一走,拿你的口才劝降是有把握的,岂非建个奇功呢?”智化一听艾虎被擒,神色顿变,又被明公话越逼越紧,想着脱身,便淡淡的道:“不料艾虎尚以我言为重,且俟饭罢前往便了。”明公道:“统辖既肯到那里,我们干了此杯就去何如?想来师徒久别,也想着叙阔哩。”边话明明是请智化进监,智化竟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听不出来。他却拈着黄须,厉声叫道:“斟酒!”只见两壁厢拥出多少力士,原来侯飞豹早已带人埋伏,一拥上前。智化料走不脫,便笑道:“军师此是何意?”明公见飞豹已捆住智化,大笑答道:“黑妖狐,饶你神通广大,遇着我通天狐,要露尾巴了!你劝钟雄反王爷,哪肯劝艾虎降王爷!告诉你罢,沈仲元我已杀了,内应已绝,且请到监里盘桓几日再说。”智化知事机已变,心到定了,故意道:“钟元帅见令旨便分兵来,哪有反意?军师欲佐王爷创成大业,如此多疑,非我智化所蔓也,’明公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