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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钟
傲眼开青白,狂呼大小儿。
纤才兼小器,世路自多歧。
走到房中,看见些抄誊二三场括帖,笑道:“还看这二三百年前老本头,如今屯盐近务,局变日新,士习民风,理财察吏,都月异岁不同,还要剿袭这些古董?还同我去吃些酒,把胸中宿物浇洗一浇洗,去窠窝走一走,把这些腐板气淘一淘净。摆脱去这旧头巾,还你个新进士!”一把扯了就走。扯到娼妓家,“老翁”、“老呆”象口叫,与这些妓女取笑他。不肯吃,灌了吃,他狂了半日,这周孝廉却已被他奚落了半日。扯一个歪妓,送与周孝廉,孝廉不肯,还道他:“腐厌”、“扫兴”、“臭吝”,弄得个周孝廉逃席而回。以后来,只推不在。那王孝廉欺他忠厚,偏要来寻他,见他躲得紧,竟也不待传报,一直赶进房中。周孝廉正摆了这几篇文字,在那边玩索,只听得一声道:“这番躲不过了!”周孝廉急忙将来收入袖中,王孝廉道:“何妨,待小弟品评一品评!上得小弟的眼,自上得主司的眼了。”来要时,周孝廉如何肯与他?王孝廉见他神色有异,道:“莫非是关节么?这小弟断不靠他,也不妨一看!”周孝廉道:“不是,不是!实是拙作,不足当大观,故此羞涩。”王孝廉道:“能这样自谅!”又要扯他走。周孝廉一来曾遭他轻薄,二来袖中物怕遗失,只得辞道:“乡翁妙年天纵,不须读得,自取高魁。小弟鲁钝,还容小弟搬一搬火,庶可附骥。”王孝廉扭着道:“不在这一、二日。”周孝廉道:“兄不在这两日,小弟专靠得这两日。千乡万水来,博得个出身去才是。”这一句,不觉动了那孝廉的恼。
狂心不受制,□语易相左。
谁知笑谈里,顷刻成水火。
作色道:“小弟是不图出身的了?”周孝廉道:“不是说兄,只说小弟!”王孝廉道:“这等,看兄取高魁!”悻悻而去。彼时,两孝廉在内扯拽时,外边两家管家也鬼吵,王家道:“放着酒不吃,也是个痴相公。”周家道:“你要吃酒、嫖的,自吃酒、嫖;他要读书的,还等他读书。还是读得两句书,场里得力!”及至去时,王家有两个小后生管家,是巴不得家主顽耍,自己也得肥嘴,落两个钱肥身。有两个老成的,是要家主读书成名,自己不敢说,却借话说道:“周相公说的:‘千山万水来,读两句书,博个进士’,自是正理,相公原不要强他。”王孝廉不觉越恼,道:“他博得进士,我博不得进士么?”
发言不合机,如以水激石。
怒湍四飞射,因惭且生嫉。
又想道:“他适才那两篇文字,遮掩不与我看,一定是个关节!他拿定必中,故此唐突我,我且耍他一耍。”在外边散布流言道:“周举人买春秋房考,作本房首卷。”又道:“谣言阻他不住,却是空做冤家,不若明与他做个对头!”竟向知贡举宗伯处,首一呈道:“广东举人周某,依恃孤经,关节易通,明言必冠本房,略无嫌忌,事涉可疑,特行呈案。”宗伯道:“这莫须有事,怎可信你偏词?且存案,我到场中再处!”
难凭风影词,遽定文同狱。
到场中,知贡举官也只不言。周孝廉到场中,四个经题遇了两个,其余俱平日所拟。却也凑巧,不恰好却是这词林原拟春秋房,因闻外边有说,竟辞了,就易经房。看春秋的,是个客经官,晓甚传题、合题?虽曾请教本经的,只得些大略,所以单只在笔气、词华上取人,王孝廉做了个本房首卷,周孝廉是个副卷首。临填榜,填到四名该春秋,宗伯道:“此卷有说。”袖出呈子,是王孝廉首周孝廉的。大座师道:“如今阅卷官,俱是更易的,量无此弊。”副主考道:“既有疑,何妨置之,于副卷中取补。”取了拆开,倒是周孝廉名字,知贡举的愕然。副主考道:“这仍用易的罢。”拆开,正是原首王孝廉,大主考道:“这不须易了。周生由副卷,因此终得魁,自是天定!王生已得魁,因此首而失,是攻讦小人,天不欲他有科名。颠倒之中,实有鬼神,何嫌何疑?”宗伯连声道:“是!”竟填了周孝廉。
塞马幻得失,福祸转须臾。
嗟嗟自作孽,天巧人谋愚。
揭晓这夜,周孝廉又梦见李通判来,道:“某为乡翁废尽心力,前已可得,后竟几失。里边历尽巇险,高魁终归乡翁,学生可以借手报德矣!”醒来,知是好消息,中间话不甚解。再停一会,报的已到,周孝廉竟是魁了。
虽云奖借力,亦藉阴德功。
衔结鬼有心,花看杏苑红。
王孝廉家人都道:“毕竟读书有用,当日相公道他腐、道他厌,如今腐出个官,厌出个官来了!”王孝廉还想道:“当日出首,原是臆度,如今这事却真了,我去见知贡举宗伯,看他怎么说?”次日去见,说及前事,要宗伯简举。宗伯道:“兄单单为这纸呈子,弄去了兄自己一个魁,送一个魁与了周兄。当日兄该中魁,学生将兄呈子拿出,留了,于副卷取一卷填补,不料恰是周兄的,兄卷返见遗。这虽是造化之巧,却也是兄欲以攻讦害人,天心所不与,害人自害了!以兄之才,终将大发,还立心要紧。阻他人功名,那知阻了自己功名,不可,不可!”说得王孝廉满面惭悔,红了又白,急收拾起身。
弄巧乃成拙,攻人适自攻。
琴书千里去,何面见江东!
后来,那周孝廉下第,去辞词林。词林先见魁卷内中两篇是他文字,却又不是这相知,问家人,道:“是送在二条胡同,周春元寓。”心下甚是疑惑,一来疑是相知转卖与人,功名大事,岂有不图出身,思量擢钱的?待疑家人私卖与人,这家人是心腹,断不为此。且四篇文字,谁人肯信是关节?肯出钱?及至相见,问及:“前有一字来,兄想未见么?”说起日子,正是周春元因在彼多病,移寓之后,因两下叹息。“功名二字,非人力所能图!我前日为兄作了四篇文字,差人送兄,以为关节,不料兄已移寓。新寓的又是广东人,姓周,所以小价送了不疑。及至小弟避流言,换了房,这文字也不得力,谁知却得力于一纸首状。事之不测如此!”因厚赠他而去。
数奇不可疗,人且如天何?
珍重绨袍意,临岐感刻多。
廷试,周孝廉得个三甲,因座师是个吏科都掌科,力量大,选馆得了个庶吉士。去见先达,规矩拜三次才相见,这词林托言同乡,就相见。因道:“兄经艺中,某某二艺,妙绝!”周庶常也谦词道:“不敢!也是得之记诵。”词林道:“这是学生所构,还有二作。”庶常道:“是晚生先寓城外,后边得一异梦,令移二条胡同杨家,才移得次日,有人送此四艺,不知是老先生所构。”词林道:“此我贻一友,悮以及兄。后亦无济于事,倒亏得同乡一纸首状。”庶常道:“若非老先生之作,得首副榜,亦何以得王同乡之讦而得魁?这皆老先生之造也!”便相谢了。
锐借丰城宝,光芒烛上台。
陆剸犀象断,仗此不凡才。
临行,词林道:“此事不可使闻于邻国!”庶常自心缄不泄,两人从此成了最相知。庶常念李通判两次入梦,其间因移居得误送之文,因首状得会魁之擢,移转俱有鬼神,应是其力,遂为他造玄堂,植松柏,置一碑道:“明湖广汉阳府通判李公之墓”。仍为他置祭田,使寺僧收租,以供春秋二祭之费,使他祭祀不绝。
白骨归青山,若敖鬼无馁。
报复若循环,感深酬自倍。
到三年馆散,周庶常止得个才堪风宪,改授北京福建道监察御史,先试御史,管城。任毕,序差江西巡按,不便至家。直至一年任满,得代回家,正是:
落魄昔儒素,今来已绣衣。
何如辽海鹤,强半世人非。
到家,所生一子,年已长大。正在议姻,少甚么显宦大僚,皆思系足,名门巨族,愿得射屏。其时,有一个富家,姓李,是个骤发,要得攀高。周夫人嫌他不是宦族,不肯成就。媒人道:“他家祖也曾因恩贡,选汉阳通判,只为作在外边,人少知得,也是缙绅之后。”侍御记起梦中:“我家与君后有姻缘之雅”,竟主张成了此亲。问起他家事,道:“三府死时,家贫子幼,故不能迎归。近十余年来,居积各粤及浙、福货物,渐以致富。前岁曾差人往京搬丧,道:‘有个同乡翰林,为他埋丧’,恐伤风水,因此不复移回。”说来正是侍御婚姻之言,至此愈验。可见后事不出前定。
后来侍御回道考核称职,又题差浙直巡盐。才入境,到镇江府官接见,那前日轻侮侍御、与讦侍御的王孝廉,连举不第,只得小就,却正在镇江作判,到任得两个月。见时,好生跼蹐不安。
莫恃少年狂,莫作切齿事。
风花有骤时,噬脐亦晚矣!
见后思量:“轻薄已是不通,讦告真为狂险,他好何肯忘情?不如趁没有败露,急急抽身,可以免祸!”就抵病出致仕文书。侍御一笑道:“是恐我计较他耳!我亏他一讦得个高魁,也算我的功臣,不该记他的过。”竟批道:“蒞仕方新,正宜鼓励,着即出视事。”汪洋大度,更人所难。
淮阴诎胯下,邺郡饱老拳。
至人量江河,长空浮云烟。
侍御后再差京畿,掌河南道,管觐事,升太仆少卿,直至掌院,固其仁心伟量,有必至也。昔袁了凡先生道:“科第全凭阴骘,一个读书人,不靠着作文讲书,通今博古,朝吟夕呻,以博科第,却靠着放生恤死、救寡怜孤,作舍财功德。这也就是拿了几千两,去买大座师或小主考,以财致身一般。况靠此可执券而取,零星用钱,更比钻营便宜些。却也没个只靠阴骘,腹中没一个字,纸上没一句文章,可中得来的!”只因最不信阴果的是文人,所以说此。我就把以阴险而失,以仁厚而得,便是一个样子。总是:功名有定数,本心不可失。则是个大道理,人人要知。
第十四回 神师三致提撕 总漕一死不免
天地有阳九,昆池生劫灰。
人生处其间,岌岌亦殆哉。
智士识趋避,灾祥或可回。
奚知数已定,变起如疾雷。
高陵夷坦途,宫观成蒿莱。
当年龙兴地,白骨连苍苔。
皇赫震斯怒,大星折中台。
指引多仙灵,鬼厉犹为灾。
无能脱一死,生死固宿栽。
唯有任运行,浮沉听覆培。
右五言古
这首单道乙亥孟春凤阳之变,一时贼至如飘风疾雷。当时官吏士民,骈首就戮,皆有数焉。即如数中一位大臣,岂无仙灵为之指引?卒不能免,信乎数之前定。盖从来宰官贤哲,多有宿根,所以生时亦异,未死亦必有人指示,然而命自莫造。如我朝建文时,侍郎卓敬,他小时读书归家,忽然风雨大至,躲入一树林中。林中有一所庄院,他去叩门。只见里面两个童子开门延他进去,主人出来相见,葛巾野服,飘飘欲仙。礼罢,道:“郎君神气踈朗,异日必贵,但恐不得令终,不若隐居,以图长年。”卓敬道:“双亲在堂,正期显身扬名,栖遁之事,良非所愿!”因留他酒饭,劝他出世,必不肯,命童子牵牛相进。临行,又命童子取一箬笼相赠,中着僧帽一顶,箍桶具一副,卓敬又笑而却之。
方笃勋名志,羞为肥遯人。
临岐枉谆复,龙性固难驯。
卓敬别了,骑牛独行,抵家叩门,回视所骑之牛,乃是一虎,跳踉而去。次早雨霁,随虎迹入林,见一祠,乃宋进士潘逍遥潘阆之祠,与昨所见人无异,知所见乃阆也,后来卓敬做到侍郎,忠于建文,为成祖所杀,乃知僧帽、箍桶具,逍遥教之潜身远害,而侍郎不悟也。这已是大数已定,不可逃的征验了。
升沉信所遭,趋避徒为劳。
更迫君臣义,捐躯不可逃。
在今上时,有一个姓杨,名一鹏。他祖父世有积德,父亲艰于子嗣,曾向五台山祈祷,后来有孕,到十月满足,生下此人。凡人有五事,与天五行相应,五行金、木、水、火、土,五事貌、言、视、听、思。貌居先,则为人初生,形体已具,故居一。下地就“哇”的一声会哭,故居二。生下会得看,又会得听,到一周时,就会哭要乳吃,这是能思。这五件是少不得的,他却少了一件,下地时不会做声。一家惊惶道:“想生产艰难,过了时,坏了他?却又两眼会看,口中有气,这一定是个哑巴也!”
铜狄缄加三,蝉当秋气酣。
兴戎有深戒,生小早知含。
两夫妇甚是不快,道:“千难万难,得一个儿子,指望读书进学,如今却是个哑的,养不大,倒也罢,养得大,立在人前却是泥神道、木菩萨,岂不可笑!”莫说其妻的觉得不悦,其夫的口里喃喃,在门前走来走去,甚有怨词。只见门外忽闪进一人来。
圆顶犹含绿,纤鞋不起尘。
面如明月满,目若朗星新。
墨雾飘缁袖,黄云落短绅。
伶伽音袅袅,祗树散花身。
原来是个尼僧。向前道:“老施主稽首了!贫尼五台山来,特从施主化五色长命线的,不拘一色二色,不拘一条两条,都是缘法。”这杨公正在闷里,道:“五台、五台,前日去求得一个不做声儿子来!”只见这尼人笑了一笑,说来话甚怪,道:“老施主勿忧,他自凤阳来,经由三千六百里,喘息未定,教他怎哭得出?老施主须好看他,他日后有许大受用,许大因缘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