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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钟
犹恐九泉下,含悲泣未穷。
三个儿子号天哭地,买棺殡殓。人都叹他十八载苦贞,数成三子,不知他一段坚心远志,未许旁人测识。丧事稍暇,三个道:“前日娘说的小箱,莫不还有些银子在内?我们三人今日空闲,不若开来一看。”三人就同到房中,拿出这小箱,倒也沉重。三个急急打开,只见里边止得衣服几件,上边许多血迹,更有铁锤一个,字纸一张。上边是他母亲手笔,上边:“你父亲以直言忤你两个伯伯,某年、月、日,哄至后园.弟兄二人,将铁锤打杀。同时下手有来福、来寿、进贵、文童。今血农是你父穿的,铁锤是他行凶之器。我因你等年小,我出身讨命,怕为他谋害,连你们不保,故此含怨。你们若有性气,可出状告理,上复父仇,下雪母恨!”三个见了大哭道:“我父原来死于非命,我三人岂有不报之理?”继祖道:“我们如今只去将他二人打死,抵偿父命罢了!”法祖道:“不要这等造次!我居长,我当出去告理。”他便连夜做起冤黄背了,赴抚按告理。
天网无终漏,沉冤有必伸。
到处告状,有道事已年远不肯,当他不得捧了血衣,呼天叫屈,抚按都批行本府理刑。这理刑是仲帷拜门生的,伯缙又央大分上来讲,理刑也唬吓法祖道:“人命大事,怎凭得母亲几句话,来告伯伯?况简验无伤,你发父亲久殓之棺,你也是不孝了!且果是人命,你母亲怎十八年无言?”法祖道:“母亲遗言已明,两伯财势滔天,怕父仇未报,子命复伤,故此含忍,若生员再惜身不行对理,生员不孝更甚!若简验无伤,生员甘死!”理刑吓他不住,只得到他家门首,取棺检示。临简,理刑又再三劝谕,法祖坚执不从。这两个倚着理刑做主,念年尸骸,必须蒸骨,仵怍俱已讲了银子,必为遮盖。不期到启棺时,甚是古怪,是一个懂尸。去了衣检看,左首肩骨铁锤捶碎,右臂膊铁锤捶折,太阳有拳伤,阴囊有踢伤。其余零星伤痕,隐下的固有,报出的已多,红紫青黑等色,方圆阔狭等形,一一填报。其时因法祖背黄散揭,哄动了盍学,有与法祖同进的,尚不知就里,有与叔冕相与的,尽知他以狂言见忌。这两弟兄要推到父亲身上,那忤父竟光实形、实证,司理回护不得。来福已死,进贵久逃。将来寿、文童夹起,初时抵赖不知,再夹改口:“太爷分付。”临后敲时,只得把伯缙起手,铁锤打断臂膊,仲帷拳欧太阳,伯缙再锤左肩,仲帷脚踢阴子,众人于肋上、前后心加工,一一供出。这两人也无繇展辩,这司理也掩不住两人口供。
沉冤几廿载,一旦得分明,
王法无轻贷,难逃五鼎烹。
伯缙、仲帷,该引兄谋杀弟律;来寿、文童,该引义男欧死家主律,都该拟大辟。但他钱神有灵,伯缙把主谋、下手独认了。仲帷便得从宽。来寿、文童,止作加工末减。法祖再告,两人再辩,尚在翻驳,却也是个天网恢恢,历久必报了。
恩义重天伦,相残笑不仁。
翩翩入牢狱,足以惩无亲。
伯缙财奴,仲帷钻头,到底还弄手脚,若使当日一个孤寡妇人,如何弄得他过?他把一个父亲,装在前头,不过去他几撇银子,弄他不过。钱氏出头露面,不为气死,也为累死,这三个孤儿,看管何人?是钱氏若不沉心宁耐,夫冤不雪,还至一身枉死,三子不保。不期他有这样沉谋定力,坚守得住,见势不好,便能顺着公公,何等圆变!十八年不露一毫怨尤,连儿子前不说,使他不测,何等智谋!何等力量!较烈烈一死的,似进一筹。至于伯缙、仲帷,不能友爱,残忍无亲,虽用尽心机,希图幸免,究竟无益。如何不把豺狼生性,略耐一耐?若叔冕好酒狂言,以至有杀身之祸,几至甘丢一死,妻子伶仃,也可为狂诞之戒。这便是一妇人能忍,终能雪恨、报仇;三男子不能忍,遂至丧身殒命。书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张公艺坚持百忍,不特伦理所赖,实亦性命攸关。
第十三回 阴德获占巍科 险肠顿失高第
好还固有理,报复亦有心。
达人希冀绝,德施每在阴。
良以惬寸衷,岂惜床头金。
隋珠忽入掌,戬榖忽相寻。
初匪意所存,可作鄙吝箴。
今人说人肯作善的,道行阴骘,日有阴德,日有阴功。阴之为言,黯黯(黑甚)(黑甚)、不见不闻,施仁仗义,不必人感,不必人知,只是了我这点心,并无希冀,这便是真心作善。若偶然有触发,也周旋施与,但不免着一念道:“我如此,他必感我,他虽未必报,人必知我、感我。”是有所冀而为;或怕这人怪我,或怕傍人议我,是有所畏而为,皆非自然,当日文王掩骸,四国归心。文王自尽己心,原不思以此邀结四国,四国虽动于文王之德,文王实无钩致之情。故汉王忳之痊书生,何尝想到报酬?卒因被与马识书生之家,是出天心之巧,在我断不容妄为想也。但为施德的人,不可说报,以伤雅道,在受德的人,不可不说个报,以昧本心。在君子不可说个报,以开冀望之端。在小人不可不说报,以动他为善之念。
德有不可忘,我衔人德是。
报有必当忘,我施人恩是。
历数阴功所云不求报者,无如恤人于死后。人死,他冥然有何所感?这真是无欣艳的。在元初,奸僧杨琏真伽,发宋陵寝,当时官府不禁,便宋家子姓也没个来争,独有唐义士名旺,他破家结侠少,为他窃取瘗藏,兢兢只求免祸,那思知感?家贫至干训蒙为生。一日,梦入冥府,有几个王者出来谢他,及见冥府主者,简他禄命,数该孤贫。数王者为他陈谢,注与田二十亩,一妻三子,以报其功。后来果有一显宦,娃袁,要寻一馆宾,有人荐他。相见道:“闻有江南唐义士,先生是他族中么?”荐的道:“正是此君!”袁宦惕然起敬,问他尚无妻无家产,袁宦就为他娶妻,为他置产,后生三子,竟与梦中相合。何尝是义士有心求报?
阴功刻寸心,感通彻神鬼。
到我朝,也有个无心获报的,是一个孝廉,姓周,东粤人,做人极其慈祥,有侠气。只是蹉跎名场,早年发科,到四十余岁,尚难一第。这次,秋间就进京,要在京静养半年,以图决中,沿路在苏杭寻了些新时文,沿路批读。到京,要在西山中,薪水不便;在城市喧杂,恐有交游;就在城外僧寺觅寓所,在里边看书,朝夕在那厢拟书题、经题,有的改,没的做,寻邸报,看时事,拟表策。天下原没个不通举人,加了工夫,真是必中之具了。
前途试已经,后锐岂难鼓?
一战拔军麾,何须歌破釜!
一日,读倦了,叫了一个本寺僧人,就近报国寺去看松,果然好松:
秀色连天,清阴覆地,团团下荫□鹤梳翎;矫矫上凌苍龙奋臂。风度处笙竽嫋嫋,日来时金翠重重。螭缠虬搅,看不尽他古干巍枝;凤翥鸾翔,说不尽他妍姿逸韵。
正是:
可餐多古色,宜耳是清声。
在松下盘桓了一回,可也绿映衣襟,翠生衫袖,一会箫管,一会雷霆,尽堪消遣。又到后边阁上,看那窑变观音,却也来得形相端好,一片光色四射。随喜了。即回到本寺,却见侧首一间小屋,内停着一口棺木:
盖上尘生尺许,面前香没一炉。
洒酒想无子姓,相吊唯有啼乌。
周孝廉道:“甚人棺木?在此想已年久,恰是没人来照管的。你看棺上鼠迹鸦踪,桌上烟消火灭。是这样委置,日晒风吹,不如埋之土中,也是个了结!”僧人道:“闻得是个选官,姓李,得了个官:汉阳通判,不曾到任,死了。家人殡殓,寄在此间,原说就来搬运。不料一去三十余年,杳无信息,丢在此间。”孝廉道:“这应是无人来了,待我与他葬了,使他个归土为安。不然日复一日,棺木朽腐,将来尸骸暴露,也是有的了。”僧人道:“相公若发此慈悲心,真是泽及枯骨,无量功德了!”孝廉动了这心,就于寺后买了一块地。道:“他是个通判,也不可草草!”为他择日,还备副祭礼,作通祭文,道:
维 年 月 日,粤东某谨致祭于:前汉阳判刺,乡人李君。
曰:呜呼!君为粤产,将宦楚中。尺蠖久屈,爰伸厥功,胡天不延,竟罹其凶?二竖忽侵,药石罔功。一棺戢身,寄迹弹宫。怅妇子兮远隔,问故国兮烟濛。日月其徂,燕雁靡通。念载于焉,尘埋土封。苔痕朝青,鬼燐夜红。吊拱揖之鼯鼠,洒麦饭兮谁从?于亦粤人,马牛其风,公车来此,恤子飘蓬。谨筮吉辰,瘗尔剑弓;漠漠重泉,以归以容。君其安乎?马鬣是崇。
呜呼!蝼蚁鸢鸟谁独亲?脱骖聊尽旅人心。九原一滴知曾到,好慰天涯久滞魂。哀哉!尚飨。
却也混混两日。
一夜,吃了两杯酒睡去。只见外边传:“李爷拜!”周孝廉不知甚人,出来相见,却是一位缙绅。红袍银带,皂靴乌纱。周孝廉道:“请坐!待学生公服相见。”这缙绅道:“不须得!学生感蒙乡翁盛德,特来奉谢!”竟拜将下去。拜了,相对而坐,这缙绅道:“学生为微名所投,栖迟京邸,甫沾一命,又复捐馆。故乡迢递,弱子伶仃,不惟归骨无期,抑且掩藏无日。谁为执绋范生,那是盖棺王果?不意乡翁见怜,得归浅土,不胜感激!思欲少效衔结,乡翁会试期近,可移向东四牌楼二条胡同,杨家小院子暂住,门上可写小字一行,道:‘广东周春元寓’,将来大利科名。某于暗中相助,魁可得也。且寒家后与君家有姻缘之分,特来相报,幸勿遗忘!”言罢,飘然而去。惊醒,正是一梦。
小儿灯犹在,孤帷衾正寒。
屋梁摇月影,恍惚见衣冠。
周孝廉睡着想道:“这梦甚是奇怪!待认是真,却不是个梦话、鬼话?待认作假,当日曾有极敬梓潼帝□,每日拜谒,极其至诚,同窗谑他,写了三个题目,□在香炉下,微露纸角。这人往拜得了,将此三题□心敲打,得中经魁。这是因戏当真。若说梦,又有□□□,梦中有人说:‘三钱银子,一个举人不要做。’屡屡如此,他一日梦中问他,那人道:‘你于某日到某处,夜静,有一家不关门,你可写名字与学,并银子抛在他家,大为有力。’此生果依他行事。抛在这家,是个写榜吏。他道:‘事殊作怪,平白送这银子与我!’却把这名字与学分记在胸中,及至填榜,填到此名,上边方欲更□,他记得熟溜,一笔书下,事已成,遂不复改。还有个:一个举子在临安萧寺,梦一女子求埋他材,说此去论冐中用三古字,可得高第,后来果然。是一主考与一知己作关节,鬼窃知之,以语此生,竟用此得第。”
天下尽多怪事,宣室问岂不经。
“事亦在可信这边,我只去寻东四牌楼,果有此人家,就有些光景了!”
他似信不信,只以读书作文为本。捱到场期将近,搬进城中,去到二条胡同去问,果有个杨家,也曾有个广东举人,租他家安寓,三日前移去,却是空的。周孝廉听了,心中欢喜,道:“此事约莫有几分光景!不知这是道风水好叫我来,不知还有别议?且住在此再处。”不期事之偶然,有一位词林,也是粤东人,他有个研墨之交,久不得第,家事清寒彻骨,他有心要扶持他做个进士。初到京来拜时,也回拜,知了他下处。到会场时,该他同考,自己做了四篇经文,千锤百炼,真是必中之文。自己写了,加了圈点,密密封固,叫个心腹家人,道:“你将此封,悄悄到东四牌楼二条胡同,房主人姓杨,里边住的广东周举人,投与他就来,不必待他回复,领他赏赐,迟延为人知觉。”
施恩不祈报,为德不留名。
欲慰弹冠意,缄书命小伻。
这管家未明出来,叫了头驴,竟赶来四牌楼。下了驴,到二条胡同,问杨家,有一个人指道:“进胡同十余家,那间壁红纸帖一条:‘广东周春元寓’,那门面里便是。”这管家想道:“我只要问周春元,有了周春元,找杨家做甚么?”竟看着那条红纸扣门,里边开门,打乡谈,果是广东人。这管家相信不疑,道:“家爷有字送周相公!”周管家问:“是那位爷?”道:“你相公自知道。”递了字,急急去了。管家只得传进,周孝廉正在梳洗,接着看,上边是个“送周相公”,拆开看,里边并没书札,止是四篇春秋文字,上加圈点。周孝廉道:“这甚古怪,不是相知,怎晓得我姓?我是春秋?送来却又不说个明白,且这四个题甚冠冕,是大场要出的。”自古道:“既来之,则安之”。还怕人错送了来讨,梳洗完,即伸纸研墨,誊下个副本。道:“这四篇不是天赐,也是人的关节,若来讨,我依傍光景改些,或用他的骨,或用他的意,大同小异,可以得第。若没人来讨,场中遇着直写,定是高魁。李通判叫我来住,定是为此。”
巧处移云掩月,应是鬼使神差。
圯下书传黄石,扶炎唾手功谐。
周孝廉得了这几篇,是珍宝般讽诵,又日逐把自己做的拟题,改削摹仿得相似,如出一手,只待会试。
一日,有一个同乡孝廉,姓王,是个最狂荡、最险刻的人。自到京,没一日在寓所,不是赌,就是嫖,吃酒。你若有些声名,他偏要诽谤你;你会得做几句文字,他偏要指摘你;你肯读几句书,他偏要搅乱你;倚着天资高,笔性好,手里拿个会元,口里说个会元,真是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把些前辈老先生,都做腐物、厌物,将来做玩具、耍具。所以同乡没个不恶他,没个不怕他,在城同袍,没个不躲他的。周孝廉在城外,他无暇出城,如今进城,他也来访。一见彼此套说,周孝廉道:“曾得几个拟题。”他就扫道:“甚么拟题?”提起笔,随手扫去。“在外这样苦苦镂刻,神情毕竟不王的,况如今这些词林,晓得甚么,拟得甚题出?”